第4章 藍色 俞蜃是她的引導者
周六下午,高一六班。
正逢放學時刻,教室裏亂做一團——粉筆歪歪扭扭,在黑板上寫下周末作業;掃把靈活地穿行在走動的腳和課桌間;黑色水筆疾馳在潔白的紙張上。
“俞蜃,去不去打游戲?”
向今随手丢了幾本練習冊進書包,視線在他同桌整齊的桌面停了一下,這人在放學前就把周末作業寫完了,讓人心癢癢的。
俞蜃溫聲拒絕:“我要回家了。”
少年人藏不住事。
向今撓撓頭,猶豫再三,試探着問:“那個...你家裏是不是不方便?咳,我不是故意的,有一次在轉角走廊看見你打電話了。”
每到中午十二點半,俞蜃都會離開教室。
開始向今沒多想,偶然撞見,才發現他是去偷偷打電話了。學校可不準他們帶手機,況且他還光明正大地打起電話來。
俞蜃斂眸,蜷起手指,低聲說:“因為一些事故,我家裏人都不在了,只剩下我和妹妹。她需要照顧,所以不是很方便,抱歉。”
他垂着眼,語氣清清淡淡的說着傷心事。
明明沒有那麽激烈的情緒,可平白無故就讓人覺得這一瞬間他很脆弱。向今在這瞬間覺得自己是個惡人,怎麽就不能收起自己的好奇心呢?
向今:“...對不起啊。”
俞蜃:“沒關系,下次一起玩兒。”
上次向今眼看着俞蜃走了,這一次他猛地上前,拉住俞蜃,真誠地說:“你需要幫忙,盡管說,你妹妹...”
底下的手臂忽而變得緊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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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今下意識松手。
俞蜃擡眸,看他一眼:“周一見。”
船靠近水屋時,謝瓷正盤腿坐在廊前,和隔壁趙阿姨說着話,兩人手裏都拿着工具,地上散落木屑。
木漿攪動水面。
低着頭的謝瓷忽而朝他的方向看來,凝神聽了片刻,唇邊露出淺淺的梨渦,而後安靜地側過頭,繼續手裏的動作。
趙阿姨絮絮叨叨:“這是外頭院裏的那棵榕樹,你去過的,底下全年有人乘涼,夏也乘涼,冬也乘涼,底下放着圍棋桌,一些老頭一呆就是一整天。釉寶,你來摸摸,樹冠像雲一樣遮天蔽日,枝桠交錯縱橫,軀幹粗壯,漂亮極了!”
謝瓷接過木雕,柔軟的指腹緩慢地摸過那棵據說有兩百多年的榕樹縮影,輕聲答:“有圓雕、镂空雕、浮雕...健壯茂盛,肌理分明,真漂亮。”
“等你把這裏所有的巷道走一遍,記住每一個轉彎和重點标志,姨就教你建築和空間。對了,這次的海棠,還上架賣嗎?”
趙阿姨是老爺子找的監護人。
早年在木雕車間工作,離開故鄉也沒把這門手藝丢下,除了工作,平時就做些小物件,日積月累,就攢下一堆“寶貝”。去年,她兒子上門一看,家裏都堆滿了,幹脆在網上給她開了個小店鋪,讓她自己搗鼓着玩。
謝瓷跟着她學木雕已有三年,偶爾會把一些小件放在鋪子裏賣。她想了想,問:“上次的仕女賣出去了嗎?”
“上架沒多久就被人拍走了!”趙阿姨說起這事就高興,“你的賣得最快,要不是地址不一樣,我還以為是同一個人買的。喲,阿蜃回來了?”
俞蜃上岸,用纜繩栓住小船,彎了彎唇:“趙姨,辛苦您帶釉寶,明早我去碼頭幫您買魚。”
“诶,那感情好!姨先謝謝你咯。”
趙阿姨笑眯眯地看着這個乖少年,腦子靈光,模樣又俊,脾氣還好得不得了,也不知道那個老頭子幹什麽要把兩個小孩丢到這裏來。
是頭倔驢,她想。
淩晨四點,俞蜃點燈,起床準備出門去碼頭。
趙阿姨勤儉,想低價買新鮮海魚,總會挑個日子,天不亮就起床,早早去等着船靠岸開市,批量購入,能吃一兩個月。
這事兒不是俞蜃第一次做。
他記着整個小區的人,精準了解鄰裏的愛好,分門別類。他們對謝瓷好一分,他就回報兩分。
夜裏寂靜,秒鐘走動發出細微的聲響。
幽暗的燈光照進浴室門口,細小的水流從水龍頭裏冒出來,他輕手輕腳地洗漱、換衣,似是怕吵醒了隔壁的人。
即便光線、聲音都驚動不了她。
臨走前,俞蜃推開隔門,習慣性地看一眼謝瓷。
室內昏暗,隐隐的光從他房裏透過來,照亮床頭櫃的一隅。原本,她放助聽器的地方,是空的。
俞蜃一頓:“釉寶?”
本該熟睡的人忽而坐起身,問他:“哥哥,我想去碼頭。碼頭是什麽味道?和大海一樣的味道嗎?”
女孩聲音清脆,沒有半分困意。
俞蜃眉心微跳,半晌沒出聲。
她又喊:“哥哥。”
片刻後,俞蜃打開燈,從櫃子裏翻出衣服,問:“想穿什麽顏色的外套和裙子?去碼頭要帶盲杖。”
謝瓷不喜歡盲杖。
但可以去碼頭,她願意妥協:“趙姨說,她喜歡大海,說大海和天空是一個顏色,一望無際,沒有阻礙、盡頭,讓人心情平靜。”
“大海是藍色的,我想穿藍色。”
俞蜃挑好衣服,說:“海邊很危險,你要少去。”
謝瓷仰起臉,順着聲音的方向看他:“和你一起也不可以嗎?”
俞蜃:“嗯。”
俞蜃離開房間,下樓,廚房燈亮起,不一會兒,玻璃上起了霧氣,熱水咕嘟咕嘟卷進碎雪一樣的奶粉裏。
謝瓷乖乖地在位置上坐下,托着腮,晃了晃懸空的小腿,淺藍色的裙擺長至小腿,像海面泛起波浪。
俞蜃放下牛奶,看了眼女孩晃動的小腿,問:“很高興?”
語氣涼涼的,沒什麽情緒。
謝瓷理所當然地點頭:“嗯,和你去海邊玩兒。”
俞蜃問:“自己去也會這樣高興嗎?”
謝瓷:“不會。”
俞蜃“嗯”了聲,轉身,去廊下打開木門,放小船下水,黑蒙蒙霧氣中,依稀可見水道中幽幽的引路燈。
喝完大半杯牛奶,謝瓷攏着薄外套緩慢走至廊下,一手握着盲杖,在觸到圍欄時停下,等待片刻,一雙手攬住她的腰,将她送上了船。
晨霧濃濃,謝瓷聞着湖間的水汽和淡淡的青草味。
她幾乎沒有在天黑時出過門,很新鮮。
俞蜃攪動着船槳,視線落在對面,她很高興,腦袋左搖右晃,眉眼間躍起小小的歡喜,鼻翼微動,又在聞味道。
“今天是晴天還是雨天?”
俞蜃問。
謝瓷輕嗅了嗅,小臉篤定,告訴他:“是晴天。”
俞蜃問:“釉寶是怎麽知道的?”
謝瓷翹起唇角:“這是我的秘密。”
眠湖邊的植物多高大挺立,美人蕉和不老松的葉子垂落,在夜間沒什麽美感,反而有些吓人。
俞蜃想,等釉寶治好眼睛,或許會害怕。
小船靠岸,謝瓷自覺握住俞蜃的右手臂。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俞蜃就是她的引導者,他們一起走過無數的路,她從來沒有摔倒過,一次都沒有。
“釉寶也來了?”
岸邊,等待的男人驚異地問。
是船夫叔叔的聲音,謝瓷緩緩眨了眨眼睛,應了聲,而後小聲和俞蜃說:“你快看車上,茉莉在不在。”
俞蜃:“......”
他快速掃了一眼:“不在。”
謝瓷垮下小臉,遺憾道:“好可惜!”
謝瓷第一次和集體一起出門采購,像個好奇寶寶,在人群中東問一句西問一句,問完大海問漁船,還要問什麽魚最好吃。
一時間,小貨車裏格外熱鬧,個個争先恐後地搶着回答謝瓷的問題,聽得她直着急。人一多,聲音一嘈雜,就容易聽不清。
這麽吵鬧地過了一路,可算到了碼頭。
光幕自海平面升起,照在粼粼的海面,雲霞被染成深紫色,泛着令人眩暈的光澤,如薄霧般朦胧,可惜沒人欣賞這美景——賣海貨的賣海貨,還價的還價,熱鬧得像個小菜市場。
謝瓷握着盲杖,跟在俞蜃身後,問:“我們也買魚嗎?”
俞蜃說:“只買一條,釉寶來挑。”
謝瓷一愣,往他身邊一縮,理直氣壯:“我看不見!”
俞蜃:“沒讓你摸。”
謝瓷從小好奇心就重,碰見什麽都要摸一摸,只除了魚,也不知道受過什麽樣的欺負,現在還記着。
俞蜃走走停停,最後在角落停下,說:“左邊,中間,右邊,從裏面選一條,就是你的午餐。”
謝瓷蹲下身,豎起小耳朵,仔細聽動靜——左邊安安靜靜的,中間的魚活蹦亂跳,右邊...右邊好像有許多小魚在打架。
她想了想,最終選擇當和平的使者。
把它們都吃掉,就不打架啦。
她對俞蜃說:“選右邊!”
攤主瞥了這倆孩子一眼。
大的小的,都有點奇怪。
俞蜃動作很快,他們第一個買完,上車等着其餘人回來。謝瓷卻不甘心就這麽在車上呆着,扯着他的衣袖撒嬌:“想去岸邊。”
俞蜃瞧着她:“剛剛說味道不好聞。”
謝瓷安靜片刻,忽而靈光一閃:“哥哥是香的!”
前些天,俞蜃把她摁在領口嗅了半天,巴巴地說了好幾個答案,直到說出“橙花”才放過她。
他又偷看她們上課。
下車後,俞蜃往人少的地方走。
謝瓷裝模作樣地戳着盲杖,在他身後她一點兒都不擔心。等俞蜃停下,她用盲杖一探,空的,他們在岸邊了。
謝瓷朝海面伸出手,企圖摸到它的邊際。
她想,沒有阻礙、盡頭的地方,是不是永遠不用怕摔倒,只要累了就可以躺下來睡覺,醒了就繼續走路,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回去了,釉寶。”
“下次我還能來嗎?”
“天晴就可以。”
“咦,我喜歡下雨天呢。”
“......”
小貨車駛入眠湖區,沿岸停下。
與來時不同,車內寂靜無聲,因為謝瓷睡着了。船夫替他将魚放上船,俞蜃道了謝,抱着謝瓷上船。
此時,天光大亮。
俞蜃放下謝瓷,找了頂遮陽帽擋住她的臉,擋住惱人的陽光,俯身松開纜繩,即将踏上船的一瞬,忽而有人高聲喊——
“俞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