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林原騎馬從刑部趕回府,一路上,雨水從他堅硬鐵青的臉上滑落,聚集在下巴處,然後滴落到深藍的官服上。
甫一下馬,他就趕往後院。
張管家見着他,忙道:“公子,我已請了大夫來看過。”
林原不發一語,瞥眼掃過院子中淋雨的另一人:闵危,就直直往屋內走去。
林良善昏睡在床榻上,臉色白的吓人,額上有細密的汗珠,身子微微顫抖,似乎很冷。她的唇瓣嚅動,低聲說着什麽,聽不太真切。
有一年,鎮北王闵戈的王妃過生辰,邀請了衆多世家權貴。
林良善不喜,皮笑肉不笑地,跟在闵危身後,去走了一個過場,就回了積微居,繼續未完的山水畫。
白貓睡躺在案幾上,惬意慵懶的模樣。
忽地,白貓動了動耳朵,它一下子竄起來,從窗臺上越過,奔到院口。
“白白!”她喊它的名字,卻叫不住。
林良善丢下毛筆,出門去追貓,怕今天府上來了那麽多人,會吓到它。
卻是在剛出院門時,就見着了徐幼嬌,她的身邊還有安平公主陪伴。
“這貓兒好可愛。”徐幼嬌摸了摸白貓的毛茸茸的腦袋,開心道。
“是啊,這貓真漂亮。”安平公主道。
徐幼嬌正欲抱起貓,卻不妨被貓一爪子揮在手背上。瞬時,白嫩嫩的手背上血珠滾落,徐幼嬌痛得驚呼一聲。
安平公主和一旁的侍女呆愣住,白貓還在龇牙咧嘴地對着她們,渾身炸毛。
林良善心驚,忙喚它:“白白!快過來!”
這時,另一邊的道路上走來太子段昇和闵危。
段昇見着自己的太子妃被貓抓傷了手,怒不可遏,一把拎起貓的後頸,将它朝牆面摔扔出去。
貓死了。
豔紅的血,白色的毛,混雜在一起,歪斷的四肢和腦袋碎了一地。
林良善的眼淚傾刻而出,微張着唇,看着那失去活力,軟癱癱的死物。
“嬌嬌,你的手疼不疼?”段昇拉過徐幼嬌的手,溫聲詢問。
“我不疼。”
“一只畜生,竟敢傷你!”
林良善已然聽不見外界的任何聲音,淚水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掉。她僵硬地走過去,将貓抱起,走回了院子。
“不過是一只貓,我再替你尋一只。”闵危說。
紅梅樹下,她埋葬白貓的動作一頓,淚水洶湧而出。
她猛然站起來,揚手扇向他的臉。
闵危沒料到她會突如其來地打他,但他武藝非凡,反應迅疾。他抓住了她的手腕,臉色陰沉。
“你做什麽?”
“松手!”林良善拼命去掙脫那只大手,卻是不能,她叫嚣起來。
闵危紋絲不動,好一會兒,他才微微笑起來,淡聲道:“林良善,你不要得寸進尺。”
他拿了她腰間的繡帕,給她擦拭臉上的淚水。
林良善用另一只手搶過繡帕,冷笑道:“這種事情不勞煩殿下,你滾吧。”
闵危放開手,走了。
後來,她不知道闵危從哪裏弄來了一只和白白長相相似的貓,真的太像了,可到底不是白白。
林原湊近俯耳,聽清了林良善的低聲輕語。
“闵危,你給我滾……”
闵危?
林原直起身,皺眉思索。闵姓,整個梁京城只有鎮北王府出身的兒女才是這個姓氏,他不曾聽說鎮北王府有叫闵危的。
适逢陳娘端了煎好的藥湯過來,林原拿過青瓷碗。
“我來吧。”
林良善在昏昏沉沉中,感覺有什麽東西流入了自己的嘴裏,很苦。
她不喜歡,都吐了出來。
又有什麽要撬開她的嘴,她不耐地咬緊了牙,不讓對方得逞。
一道沉重的鼻息聲後。
她的下巴被掐住,被迫張開了嘴,冰涼的碗緣貼着她的唇,湯藥緩緩流入,順着喉嚨,進了食腸。
“陳娘,大夫說她這次怎樣?”林原放下碗,幾不可聞地嘆氣。
陳娘道:“大夫說小姐這回需得好好修養一段時間,原本身子好多了,偏偏今日落了雨,又氣急攻心,這才昏厥過去。”
林原點點頭,想着等會兒寫封信,讓信鴿帶去給影梅庵的靜慈師太,向她詢問病情治理。
他問:“紅蕭呢?”
陳娘:“莊子上出了事,胡三娘的腿摔傷了,紅蕭在那邊。”
林原平靜道:“好好照顧她。”
“是,公子盡管放心。”
林原出房門時,雨還在下,砸落在院中人的身上,一身短衫糊黏在他的身上,稍短的頭發耷拉在他的頭上。水珠從他上翹的睫毛上滑落,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垂眸看着地面。
林原面無表情地走進雨中,然後站定在他面前。
突然,林原擡起腳,一腳踹向闵危的胸口。
這一腳,用了十成的力。闵危一下子摔到地上,他捂住胸口的位置,疼痛很快蔓延開,可他卻像沒痛覺似的,仍然是低眉垂眼的樣子。
“從此刻起,你就跪在院中,一直等善善病好。”林原捏緊了拳頭。
闵危雙膝跪在地上,道:“是。”
林良善醒過來時,已經是天黑夜深。
紅蕭已經回府,她欣喜問道:“小姐,你身子還有不适嗎?”
林良善茫然地看着她,搖搖頭。
盡管身上無力許多,她還是雙手撐着要爬起來,穿鞋下床。
“小姐,你快躺着,再受涼怎麽辦?”紅蕭擔憂道。
林良善揉了揉額角,軟聲道:“我沒事,就是想起來坐坐。”
剛才昏睡中,她夢到了許多前世的事情,都是關于闵危和徐幼嬌的。那些片段像是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将她整個人都罩籠住,讓她痛苦地不能呼吸。
萬萬沒想到,徐幼嬌竟然比前世提前兩年回來了,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時,肚子咕嚕地叫了一聲,她虛弱地笑了笑:“紅蕭,我餓了,現在廚房還有沒有吃的呀?”
紅蕭道:“小姐等着,我立刻去拿吃的。”
等紅蕭端了白粥過來,林良善慢吞吞地吃起粥來。
無論發生什麽事,她一向不虧待自己的胃。
阿爹曾說過:“善善,你要記得,不管今後遇到什麽難事,你都得好好地吃飯,好好地活着,饑餓的感覺可不好受。”
說這句話的五個月前,林安和駐紮在西北的軍隊遇到窮兇極惡的沙匪,被斷了糧食和水源。最後,三千人的軍隊只剩下了三四百人。
“哥哥呢?”林良善悶悶地吞咽粥米。
紅蕭道:“公子現在在書房呢。”
她又默不作聲地接着吃粥。
紅蕭終于忍不住道:“小姐,真寧在外面跪着呢。”
林良善拿瓷勺的手一頓,擡眼看她。
“公子讓他罰跪在院中,直到小姐病好。”紅蕭接着道。
林良善沒說話,只靜靜地将碗中的粥吃完,不剩一粒,用帕子擦了唇,才站起身。
外間的雨已經停了,院子裏那棵白玉蘭樹正值盛開時節,層疊的嫩花瓣被大雨打擊地更添脆弱和柔美。闵危正跪在那棵樹旁,脊背挺直,頭卻低垂着。
林良善走至他面前,緩了一口氣,道:“起來吧。”
闵危一動不動。
“起來。”她說第二遍。
他還是一動不動。
林良善的耐心用盡,她厲聲道:“你給我起來,沒聽見我說的話!”随之咳嗽聲起。
闵危這才擡頭,一雙眼尾上挑的鳳眸看向她,聲音沉頓:“小姐,是我的錯。”
說完,他抿直了唇,還是不起。
地上有紛亂的白玉蘭花瓣,林良善的繡鞋輕碾過其中一片,她問:“你今日去鎮北王府做什麽?”聲音中有微不可查的害怕。
闵危沉默了很久後,他低聲道:“小姐,我瞞了你一件事。”
“什麽?”林良善不明所以。
“我自小懷有怪疾,每月初發病,需要用特定的藥材,才能壓住它。我這次出府,是為了買下月初需要的藥材。”
簡短的話,讓林良善震驚不已。前世嫁給他那麽長的時間,她從來不知道他有怪疾一事,準确地說,應該是所有人都不知道。
“什麽怪疾?”她順着他的話問下去。
闵危捏緊衣角,道:“每月初時,我的身體會疼痛難忍。很多大夫看過後都說不知道我患了什麽病,只有一個鄉間大夫給了我治病的方子,可以抑制痛苦,但他也說不出來這是什麽病。”
晚風吹拂,白玉蘭樹上的水珠紛紛掉落下來。
若是只有這番話,林良善是一丁點兒都不信的。
可偏偏她想起前世,好似是八月初,因屬下将事情辦砸了,他差點兒拿劍殺了那人。
天氣悶熱,她半夜睡不着,起來散心,不巧經過園子的一處角落,見着那副場景,小聲驚呼。
闵危察覺到動靜,收了劍,又讓屬下離去。
她本來想轉身就走,卻見他忽然單膝跪下,持劍撐着半身,身體不斷發抖,長順的發完全遮住他的面容。
“林良善,過來。”他喘着粗氣,沉聲叫她。
猶豫許久,她終究還是去了,只是剛到他身邊,就見他臉上汗水淋漓,眸色深深地盯着她。他捂着心口的位置,看得出很痛苦。
“去把秦易叫來。”
秦易是闵危的随身侍衛,林良善沒有移動一寸,她嘴角微翹,笑了:“殿下憑什麽認為我會幫你叫人呢?”
自林原被罪貶宿州,闵危沒有幫她後,她是越來越厭惡他,自小養成的嬌慣脾氣不再深埋,是控制不住地冒出來。
她看出了他的窘境,反笑問他。
他不說話。
“殿下不如求求我,興許我心情好了,就想幫你了呢。”她輕笑道。
他似乎氣極,握住劍柄的手,青筋顯露。
“殿下是想殺了我?這恐怕不行,看殿下現在這個樣子,要是我不幫你的話,你恐怕是要死在這處的。我倒是無所謂啊,只是殿下這樣威嚴神武的大人物死在這處,實在是憋屈得很。”她四處打量周圍的環境。
他咬牙切齒道:“你給我閉嘴。”
“我生了這嘴,除了用來吃飯,便是拿來說話的,怎麽,殿下現在還管人說話的?”
他忍無可忍,終于道:“好,我求你就是,求你去幫我叫秦易。”
“态度好些,成嗎?”她轉身,打了個哈欠,道:“既然殿下沒心,那就好好等那個有緣人路過這裏吧,妾身困了,要去睡了。”
“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氣傷了,闵危竟然一頭栽到地上,“噗通”一聲,吓了林良善一大跳。
她還是去叫人了,順道在去之前踹了他兩腳。
後來,闵危對她說:“我已經派人暗中照顧林原,你不必擔憂。”
她也只是對他規矩地行了一禮,冷着臉道:“多謝殿下。”
“小姐,我不該瞞着你這事,但我害怕你将我趕出府,不敢說。我不是有心的,小姐這次生病全都是因為我,是我……”
林良善看着他惶恐不安的臉,有些出神。
“好,我知道了。”她說,難怪那次他會是那副樣子。
再想及重生後的這三個月,兩次去醫館的時間都是在月初,且大夫都說不上什麽,還說是什麽氣血不足之類的話。
鎮北王府附近的街道上,恰好有好幾家藥堂聚集。
林良善已經相信了他說的話。
她又問:“那個人,你是怎麽遇上的?”
闵危想了想,道:“我正在街道上走着時,他們的馬車差點撞到了我。”
那女子的話猶在耳邊回放“你是不是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嗎?”
多餘的話,他都悶在腹中,不能說。那時候,小姐的神情顯然表明她極其不喜那女子,還有他的身世,他總覺得小姐在隐瞞什麽。
林良善觀察他的神色,忽而道:“你覺得那女子如何?”
闵危茫茫然地看向她,不解。“哦,我的意思是說,你覺得那女子長得好看麽?”
這廂書房。
跳動的燭火下,林原沉着臉說:“明天你就把那小子發賣出去,我以後不想在府中見到他。”
上一次是江詠思,他動不了,這一次不過是一個下人,他還不能動嗎?
張管家道:“可是小姐那邊?”
林原:“不管她如何鬧,明天你必須把人弄走了。”
既然她喜歡好看又聰明的書童,大不了他努力去找,他就不信整個梁京城只有一個真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