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夏天将至,天陡然熱了起來。
車裏卻非常舒适。以辛跟着有鹿出來,在後排分坐兩端。她想他大概是有什麽話要說,就一直凝神等候。可是車子駛出了好遠,他一直沒有開口。起初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臉上帶着倦色。後來來了電話,他便皺眉接起,說了幾句挂了,一會兒又鈴聲響起。她零星聽懂幾句英文,知道他在談工作的事,便不敢打擾。
等電話終于消停,醫院也到了。有鹿沉吟片刻,道:“我有點事,等會兒再見。”以辛想對他說不用等她,她可以自己回去,他卻已經轉身走了。
孫叔沒有騙她,這家醫院條件确實不錯,也确實請了特護來照顧以安。以辛進門看見以安,先是松了一口氣,後來見她孤零零躺在那裏,不知她昨晚有沒有人陪她,又想起過來看她一眼的迂回曲折,不禁心頭一酸。她不肯在外人面前掉眼淚,此時見了姐姐,就不再壓抑,叫了一聲姐,便嗚咽起來。
昨晚一夜輾轉難眠擔足心。白天又遇到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她一想到有漁目中的兇光,就忍不住一抖。她剛剛真是害怕極了。他差點殺了她。想一想,從未見過他,不知哪裏得罪他。那麽多人,他偏偏針對她。她又疑惑又惶恐。
她哭了一陣,心裏漸漸平靜下來,就擦了眼淚,絮叨着告訴以安,她要拍劇了。她不知以安會怎樣想,她自己覺得很新奇,也有一點期待。金薇說男主還沒有定,她這幾天閑暇時倒自己在心裏過了一遍,暗暗猜着第一部 戲将會與誰譜寫。她希望是一個脾氣溫和紳士風度的人,這樣才會多一點耐心容忍她這只菜鳥。一想到,真的要正式出道,想到那種種的困難,就又發起愁來。此時只有她與以安在,無需強顏歡笑故作堅強,就放松了肩膀,愁眉苦臉的坐着發呆。剛剛哭過的氣息未平,這時還偶爾抽泣一聲。
那個特護走進來。剛剛就是她引着以辛進來。她看見她一臉愁苦,便安慰道:“你不用擔心啦。陳先生是院長的朋友,這裏的常客,你姐姐住在這裏,無人會怠慢她。”
以辛心不在焉的點點頭,對她道:“平常麻煩你多多盡心了。”
特護笑着說客氣了,又說:“陳先生讓我告訴你,你看完你姐姐了就去找他。他在剛剛停車的地方等你。”
以辛下樓去,很輕易在路邊找到了那輛車,車裏卻只有有鹿一人。他看她坐進來,又向着窗外張望,便說:“司機去辦點事。我們先走。”
以辛哦了一聲。等她慢慢系好 安全帶,車子便開了出去。
兩個人默默無言。以辛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好像她在賭氣或介意什麽一樣,就想開口打破沉寂,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麽。突然她的電話響了,她暗松一口氣,一接起來,卻聽到金薇在那邊質問:“你現在在哪裏?”以辛差點跳起來,沖口一句:“糟糕!”
金薇道:“你也曉得糟糕了!我告訴過你多少遍,下午的表演課老師是誰!最忌諱什麽!你放誰的鴿子不好,偏偏放這位的鴿子!你知不知道我費多少口舌才把他請來單獨為你授課!你知不知道這一節課浪費多少金錢!霍小姐,你已經把自己當做明星擺起譜了是不是?如果是,麻煩你提前告訴我一聲,我不想被你帶壞名聲!”
以辛唯有不停道歉。金薇大概是真氣了,直又罵了幾分鐘才卡巴挂了電話。以辛第一次見識到她罵人的功夫,才曉得這世上确有一種口才可以不帶髒字便能叫人滿頭大汗的。
車子裏這樣安靜。她知道有鹿一定聽到了,就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忘記下午有課了。”她并不是忘記,計劃好中午過來看以安一眼,下午便徑直去公司,她早算過時間,并不會耽擱。誰知中間突發變故。她雖然沒有說,有鹿卻是心中有數。
他開口道:“是有漁胡鬧,誤了你的事。”
以辛低着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擡頭道:“是我不對,不該惹到他。”
有鹿聽了,便問:“你怎麽惹他了?”以辛卻答不上來。
有鹿微微一笑,很短的一瞬,之後慢慢說道:“他以前不是這樣。自從腳瘸了後,才會變成這樣。一個人原本健康好動,一朝卻突然身體殘缺行動不便,換了誰,怕也難以接受。”
車子平穩前行,跟他的語調一樣:“他以前還是一名籃球運動員,可以整日不下球場。現在卻只能坐在觀衆席上,你想一想這個場景,大概他做什麽,都不忍心責怪了。”
以辛聽到前面幾句,就露出同情之色,再聽到後面,心裏已經對有漁改觀,這時便道:“陳董,我不會怪他。”
有鹿好像沒有聽見,接着道:“他還只有十七歲,正是敏感自尊的時候,在家人面前倒罷了,卻十分在意外人的目光。也不大喜歡家裏有外人。”
以辛這才恍然,怪不得他盯住自己。她正要說話,有鹿卻先一步說道:“是我疏忽,沒有提前告知他家中有客。”
前面是一個路口,正遇紅燈,有鹿微微側頭看她一眼,緩聲道:“今天吓到你了吧。”
以辛點點頭又搖搖頭,說:“當時有一點,現在已經沒事了。”她完全不怪有漁了,只覺得他挺可憐,比她還要小兩歲,還是個少年。她忍不住道:“他是怎麽弄的……”
陽光從天空中照下來,投在車窗上。他的臉上一半明一半暗。她只能看見他暗淡的一面,高挺的鼻梁上眼睑一閃,似乎是她的錯覺,只覺他眼角仿佛狠狠一跳,瞬息又平靜下去,像有一只手把它強行壓制住了。只聽他道:“一場車禍。”
以辛啊了一聲,道:“我姐姐也是因為車禍。”或許他扶持她,也有這一層同病相憐之意在裏面。這樣一想,很有道理。她嘆口氣,看着窗外的車水馬龍,道:“真是讨厭那些不遵守規則,罔顧他人性命的人。那樣的人,真該受到嚴懲。”撞傷以安的肇事者至今沒有追尋到,一直讓她不忿。
有鹿依舊淡淡的口吻:“你說的對。”
以辛看見前面有一個公交站,便道:“我在前面下車,搭公交過去就可以了。
”有鹿看一看,車子一拐,卻駛過站點。到一處路邊停下。他對她道:“稍等。”他下車,穿過一條馬路,走進一家藥房。片刻後出來,手裏拎着一只袋子。藥房旁邊有家賣板栗的,他看到了,就邁步過去。那板栗大概剛剛出鍋,店家對他說了什麽,他便點點頭,回來的時候,一手裏就多了一袋板栗,封口敞開,抱在胸前。那樣子不能說窘,卻異于他平常的姿态。
以辛與他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每回他都猶如站在雲端之上,盡管态度謙和沉靜,卻還是叫人不自覺生出仰望敬畏之感。眼前這幅模樣,卻仿佛從高臺上走下,落入人間,終于渲染了一絲煙火氣息。陽光下,一張面孔輪廓深邃,眼如一汪深潭,身似一根修竹,邁着不疾不徐的步子,于芸芸衆生相中行走。以辛第一次以這樣的視角看他,很覺新奇,仿佛初次相見。目光一轉,發現不止她一人看向她,不禁笑起來。
鹿回到座上,把一只袋子遞給她。一看,原來是擦傷藥膏。以辛出門時已簡單梳洗過,換了一身長衣長褲,身上的傷痕并沒有外露。大概他之前就已注意到。她心裏一股暖流淌過,對他道:“其實沒什麽的,過兩天就好了。”
有鹿道:“我看有一處都破皮流血了。還是擦擦藥,免得感染。而且你現在身為演員,身上還是不要留下疤痕的好。”
以辛捏着那袋子,道:“謝謝。”
有鹿卻看了她一眼,對她道:“是有漁傷的你,你不必道謝。”
他沒有說一句對不起,她卻感受到了。她哦了一聲,聞見板栗的陣陣清香,便笑道:“你喜歡吃板栗呀?”
有鹿将板栗輕輕放在一旁,道:“有漁喜歡。”
以辛由衷道:“你真是一個好哥哥。”
過了一會兒,方聽到他仿佛自嘲的聲音:“他可不這樣想。我也的确不是好哥哥。”說的以辛不由好奇他們兄弟的關系,卻聽他又道:“有漁不大好相處,你多擔待。”
以辛聽了,想一想,小心問道:“他以後都住桃源嗎?”
他點點頭,回答:“大概是。”
她開始憂愁以後怎麽辦,會不會日日像今天一樣水深火熱,如果是,那可真受不了。突然聽有鹿慢悠悠道:“以後我會約束他,你放心。”以辛松一口氣,卻又覺得自己客居別人家,卻弄的主人一方行為受限,好像有點不大過意。可她又實在有些害怕今日之事重現,兩權相衡之下,最後微微紅着臉,說道:“那多謝了。”
有鹿回到家中,一面脫掉外套,一面對孫叔說:“叫有漁到書房來。”
孫叔道:“已經在了。”他看有鹿面沉如水,書房那個也是一臉陰郁,就道:“你跟他好好說。別吵架,他好不容易肯回來。”
有鹿一句話不講,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