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果然沒有開燈。只有月光從外面傾瀉進來, 帶來一室模糊的光亮。有鹿合衣躺在床上,雙眸緊閉。以辛輕手輕腳走過去,将茶盤放到床頭櫃上, 輕聲道:“你要喝點水嗎?”她聽見他呼吸不穩, 知道他并未睡着,只是并不理會, 她便低聲道:“那我放在這裏,你等會兒記得喝。”
以辛轉身離開, 剛走了兩步, 卻突然聽見一聲壓抑的呻吟, 她以為自己聽錯,剛要邁步,又是一聲悶哼, 夾雜着極大的痛苦。以辛忙回身,摸索着打開了床頭燈。昏黃的燈光照出有鹿冷汗津津的一張慘白面孔。
以辛慌問:“你怎麽了?”
有鹿一只手死死按住腹部,身體逐漸蜷縮一團。
以辛一看,忙問道:“是胃痛嗎?有藥嗎?藥放在哪裏?”
她看有鹿答不出話來, 就自己在一旁翻找起來。還好他這裏随時備着,抽屜裏就有一盒,以辛匆匆看了眼說明, 掰了幾顆,喂進他嘴裏,就着那杯蜂蜜水讓他喝下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太心急,仿佛過了許久, 他卻還未好轉,額上汗珠密密匝匝,唇色慘淡。以辛拿了注意:“我去叫鐘紅找醫生。”她剛一動,右手卻被一把握住。然後聽見有鹿虛弱的聲音:“別叫。”
以辛道:“可你痛成這樣。恐怕藥不管用。叫醫生過來給你看看好不好?”
有鹿閉着眼,後微微喘息,說:“我心裏有數。你不要多事。”
以辛還想堅持,卻又聽見他接了一句:“一會兒就好了。”
這句話似執拗,又似安撫,以辛猶疑一陣,最後說:“好,那再等等看。”
以辛的手還給有鹿握着。她略一動,他卻握的更緊。大概還是不放心她。以辛在床邊蹲下來,輕聲道:“我不去找醫生了。我在這裏陪着你。”也不知他聽見沒有,眉頭仿佛舒展了一點。過了一會兒,聽見他呼吸漸漸平穩,想是藥效終于發揮出來。然而他的手還是沒有松開。以辛微微一掙,他的眉頭随之一皺。他好不容易才睡着,以辛不敢再掙紮,只好一動不動,任由他去。
這樣的有鹿她第一次看見。原來再強大的人物,也會有這樣脆弱一面。以辛望着他疲憊的睡顏,想起那一日他說出妹妹死了幾個字時的表情。當時以為是已經淡化的悲傷,現在看來,卻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悲怆。今天是他生日,本該歡笑一堂的日子,親人卻一個在國外做手術,一個在病床上人事不知。如果不是剛好與他有相似經歷,她恐怕也不能體會他此刻心情。
她本是下蹲的姿勢,時間久了,逐漸不得力。左右一看,最後幹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她原就等他等的困頓,這時夜色更濃,又是滿屋靜寂,眼皮便逐漸沉重起來。
有鹿醒來時,便看見床邊匍伏熟睡的人。他慢慢記起先前的舉止與心境,還有身體裏絞動的疼痛。痛的意識模糊時,仿佛拼命抓住了一樣東西。又仿佛看見了一雙擔憂焦急的眼眸。他往下一看,倒先看到自己掌心裏的那一只纖手。潔白而溫暖。他看着它們,面露怔忡,仿佛還在夢中。
有鹿微微一動,以辛就醒了。她以為自己只打了一個盹,無意往挂鐘上一看,卻已悄然過去兩個鐘頭。她呀了一聲,一回頭,正撞上一對沉沉黑眸,又呀了一聲。接着反應過來,“你醒了?好些了嗎?”
有鹿不動聲色的看着她,看的她又緊張起來:“怎麽了?還是痛嗎?”
有鹿搖搖頭:“沒事了。”他問她:“你一直在這裏?”
以辛點點頭,還是不放心,追問道:“真的不痛了嗎?”
有鹿颔首。她便道:“那你喝點水。”
原先的那杯水早已涼透,她站起來,預備去換一杯。有鹿去攔住了她:“不用了。”
她又問:“要不要吧醒酒藥吃了,免得明天起來難受。”
有鹿說等一會兒。
以辛點點頭,又問道:“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去給你熱。”
有鹿微微搖頭:“不餓。”
以辛哦了一聲。兩人一時無話。剛剛還不覺得,現在卻不知為何,好像氣氛有點不自然。
以辛輕輕道:“那你好好休息吧。”她說着就要離開。
有鹿卻突然開口道:“陪我坐一會兒。”
以辛拖了一張椅子,挨着床邊坐下來。
她睡過一覺,此時毫無困意。她看有鹿一眼:“我今天去醫院看姐姐了。”她頓一頓,說:“我看到你了。”
有鹿并不意外,淡淡道:“早晚總有碰見的一
辛看着他道:“我知道她變成那個樣子,你一定很傷心,但你要相信,活着總是好的。只要活着,就是希望。”
有鹿不說話,只是望着她,久久不移,望的以辛有些無措,“怎麽了?”
有鹿微微搖頭,突然一笑,那笑容含着自嘲的意味:“沒什麽,只是沒想到,竟讓你來安慰我。”
以辛道:“我不會說話,如果說的不妥當,你不要介意——但那都是我的心裏話。剛開始醫生宣判姐姐可能再也無法醒來時,我也一度認為我已經失去了她。不過後來我明白了,她并沒有死,她只是變得有些不一樣。”說道這裏,她問有鹿:“有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有鹿頓了頓,溫聲道:“很明朗,有時候很聽話,有時候卻很任性。”
以辛微微一笑:“我姐姐也是外向的性格。我跟她相反,小時候非常文靜。她常嫌棄我不夠活潑,不能跟她一起瘋一起鬧。後來剛被她帶的野了一點,她卻又叫我收斂。”她停了一停,接着道:“她自己卻是越來越強悍了。有一陣子還特別強勢,命令我必須服從她的話。我當然不大服氣。有一次就沒有聽她的話,結果那次被打的很慘。”
有鹿一直垂眸,默然聽着,這時唔了一聲:“她打你?”
以辛搖搖頭,“她怎麽可能打我。是叔叔家的一個孩子。”
比以辛小一歲,理應喊她一句堂姐。不過她總是直呼以辛其名。到現在,以辛還記得她小小的面孔上那種趾高氣揚的表情,不曉得她究竟從哪裏學來吊着眼角看人。她仰着頭,對着以辛道:“你吃我們家,住我們家,穿我們家,我用你一支彩筆怎麽了?”如果只用一支,以辛當然不會說什麽。事實上,她整整一盒,都叫她今兒一支明兒一支的順走了。僅剩的最後一支她還想霸占。以辛忘記了以安的叮囑,這一次沒有相讓,兩人打起來。以辛打不過她,抹着眼淚回家,還猶豫着是否要跟奶奶哭訴,那一頭堂妹卻已惡人先告狀。她的母親,以辛叫她嬸嬸的,不由分說提溜着她到牆角跪下,一面用笤帚抽打她一面罵道:“你吃我們家,住我們家,穿我們家,現在還打我的娃。真是不得了了。看我今兒不好好教訓教訓你。”奶奶在一旁走過,搖頭道:“惹禍精,不懂事。你們一來,這屋裏就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
以安放學回來,看着她滿身傷痕,就是一通罵:“不是叫你忍着讓着。你為什麽不聽!現在好了,被人打了!活該!痛死你!”
那一晚入睡的很晚,迷迷糊糊只覺背上有一種異樣的疼痛。睜眼一看,卻是以安就着一盞油燈在給她擦藥。随着冰涼的藥膏落下的,還有滾燙的淚水。
以安道:“我說過,不要跟她們争。凡事忍讓點。你想要的,我以後加倍給你,你受的欺負,我會還回去。你為什麽不聽。你不相信我。”
以辛道:“不是!她欺人太甚,我一時沒忍住。”
以安道:“忍不住也要忍!你根本不是她們的對手。現在好了,被打的皮開肉綻,誰能替你疼!”她輕撫着那些傷痕,哭了一夜。以辛無論如何也勸不住。
想到這裏,以辛微微一嘆:“她從小到大,很少哭。幾乎每一次哭,都是因為我。我也就漸漸明白了,對真正愛你的人來說,你的快樂和悲痛,都是加倍的。”以辛看着有鹿,輕輕道:“如果我快樂,以安會更快樂,如果我難過,以安會更難過。反之亦然。”
她一個人絮叨了這麽多,說完了,聽的人卻一言不發。
窗外一陣風兒吹過,吹的白色紗簾輕輕蕩漾。
有鹿突然開口道:“你多少歲?”
以辛莫名道:“馬上二十了。怎麽了?”她突然反應過來,就叫道:“喂,不要瞧不起人。”
有鹿看着她,格外專注,似審視似疑惑,末了,卻是微微勾唇:“真是好笑——”他的笑容十分古怪,比自嘲更多了一份內容。以辛看不懂,只覺自己仿佛做了無用功,正要開口,卻聽他道:“我餓了,幫我弄點吃的吧。”
二十多分鐘後,以辛端着一碗面條上來。一碗素面,上面卧着一個荷包蛋。她笑意盈盈的說:“希望不太晚——生日快樂!”她見他确實已無事,便回房去了。
有鹿一個人在燈下,慢慢将它吃完了。他走下樓去,到廚房裏洗碗。記憶中,進廚房的次數屈指可數。洗碗更是一件陌生的事。靜谧的深夜裏,聽見那水流嘩嘩的流,流過潔白的瓷碗,流過他的手指,流過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