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愛能成瘋
人活着哪有那麽多轟轟烈烈的執念,珍惜現在,無非就是平淡相守。
可是感情這東西說穿了,不瘋魔不成活。
阮薇回去的時候順路去店裏收拾了一下東西,到家的時候正好是下午。
平常這個時間嚴瑞肯定在學校,她心裏也亂,知道昨晚的事太尴尬,根本說不清,幸好他不在。
結果她一開門,發現嚴瑞就在客廳裏看電腦,好像一直都在這裏等她。
阮薇愣了,打了一聲招呼,然後去倒水,直到她走回客廳,嚴瑞都沒開口問她。
這樣她反而有點不自在,先和他說:“我養的狗病了,他想帶我回去看看,後來時間晚了……”
嚴瑞“嗯”了一聲,擡頭看她:“阮薇,你不用和我解釋,我是你什麽人?你要和誰去過夜,我充其量只能打個電話問問你帶沒帶鑰匙,回不回來而已。”
其實他這句話說出來沒有什麽特殊的口氣,但阮薇一下就知道嚴瑞心裏不痛快。
可悲的是,她一直沒心沒肺接受嚴瑞的好,當做不知道他的心意,最後又怕傷害他。
阮薇低頭不說話了,放下水杯想走,嚴瑞嘆了口氣說:“來,我看看。”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嚴瑞伸手拉住她,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問她:“眼睛都腫了……臉上怎麽了,誰打你了?”
他口氣終于忍不住了,看她不說話又問:“葉靖軒?”
阮薇搖頭,怕他誤會,又趕緊揉了揉說:“不是。”
“誰?”
她沒別的借口,想到昨晚哭了一夜,自己今天這副樣子肯定不堪入目,她實在沒辦法解釋,只好說:“別的女人,剛好撞見。”
就這麽幾個字嚴瑞想一想也明白了,他松開她去拿濕毛巾,回來拉住阮薇一點一點給她擦臉,又看着她問:“明知道他現在有別人,你也留下?他逼你?”
阮薇搖頭,握住他的手讓他停下。嚴瑞剛好低頭,兩個人距離這麽近,她一時沒敢再說話。
嚴瑞順着這個動作把她抱住了,阮薇臉上冰冰涼涼帶着水,可他懷裏柔軟到透着暖意,她心裏好多話,終歸都平靜下來。
“其實我知道你過去的事,不是有意的……你去做治療,我正好聽見。”
阮薇想開了,他知道或是不知道都不重要,她慢慢推開他說:“是我要留下,葉靖軒沒逼我。”
嚴瑞松開她,坐回去摘眼鏡,他近視不算嚴重,一般在家都不戴,這一下連目光都顯得柔和下來。阮薇總是不自覺去想嚴瑞上課的時候會是什麽樣,因為這樣的男人什麽都優秀,脾氣也好,在家做飯都不顯得怪異,所以總讓人好奇,他怎麽能壓得住那些叛逆的年輕人。
阮薇好幾次熬不下去的時候都問自己,嚴瑞對她這麽溫柔,這三年她為什麽就不能向世事低頭?她和嚴瑞之間沒有過去二十年,沒有南省沒有芳苑,也沒有老宅裏那麽多往事,他們之間幹幹淨淨,只是一場偶然,相處久了總會在一起,如果她這輩子就這樣和他過下去,肯定會有另一種結局。
人活着哪有那麽多轟轟烈烈的執念,珍惜現在,無非就是平淡相守。
可是感情這東西說穿了,不瘋魔不成活。
嚴瑞看看阮薇的臉沒什麽事,起身收拾自己的東西要上樓,臨走的時候還是沒忍住,停下和她說:“阮薇,女人要自重,別人才會尊重你。你這樣算什麽?因為當年害了葉靖軒,所以現在倒貼回去補償他?”
這一句話終于讓阮薇原形畢露。
她手裏還拿着那塊毛巾,用盡力氣讓自己保持平靜,毛巾上的水滴滴答答往下流,她早知道,以她如今的處境,回去找葉靖軒除了找死犯賤沒有別的答案。
阮薇好幾次開口想說什麽,聲音都在發抖。嚴瑞這句話徹頭徹尾沒給她留半點情面,他說的都是事實。
可她三年前親眼看到那麽慘的一幕,苦苦熬着撐到今天,她不肯放過自己也不肯死,無非只有一個原因。
“你說得對,可你不明白,我到如今……身份是假的,接近他是假的,從頭到尾什麽都是假的!就這一件事,我愛葉靖軒,只有這件事是真的!”
嚴瑞什麽都沒再說,那一天直到晚上家裏都很安靜,彼此無話。
阮薇在房間裏找到項鏈墜和梳子,她當時動過離開的念頭,非要回家來想把它們帶走。小時候她只是一個下人的孩子,沒人疼沒人護着,收到這麽兩件東西當寶貝似的藏起來。
如今她也還是這樣的毛病,自己的東西死活要收在身邊才安心。
她在房間裏悶着不出去,到夜裏就把它們放到枕頭邊上逼自己睡覺,一直到半夜都睡不着,翻來覆去全是混亂的念頭。
葉靖軒的臉,他額頭上那道傷疤……他身上煙草的味道,他抱着她的時候,她知道自己發瘋一樣地想要他……
父親臨死前和她說過的話,看着她的那雙眼睛。
所有的畫面全都重疊在一起,拼了命撕扯她,誰也不肯先放手。
阮薇控制不住,逼自己深呼吸,不停去揪手腕上那個橡皮環,東西彈在皮膚上火辣辣的,漸漸地平複下來,竟然真的好過許多。
四處都安靜,只有窗外的風聲,她睡不着起來要關窗,卻突然聽見外邊客廳裏似乎有動靜。
這個時間嚴瑞早就睡了,何況她住在樓下,誰會三更半夜在外邊?
阮薇的神經一下繃緊了,她下意識貼近房間的門,順手在桌上摸索,但她過去有自殘傾向,這屋裏尖銳的東西都被收走了,她什麽也沒找到,反而沉下心來。
她早就想過這一天,真要有人闖進來,肯定也是為了報複她,只要別連累嚴瑞,她就無所謂。
阮薇深深吸了口氣,一把将房門拉開,客廳裏黑洞洞的,她順着聲音往前走,卻發現廚房的燈開着。
嚴瑞怕把她吵醒,只去了廚房,他動作都放輕,正打開冰箱。
他看見她出來笑了一下安慰她:“好了,不鬧了,你又沒吃飯,我下來給你做個三明治。”
阮薇說不出話,她愣在客廳裏,整座屋子上下漆黑一片,只有他所在的地方有光。嚴瑞也穿着睡衣,同樣半夜都醒着。
想來想去,他還可以有無數種挖苦她的方式,但他最後三言兩語幫她找了臺階下,站在這裏怕她餓,怕她睡不了覺。
就像所有鏡頭裏演過的那樣,暖黃色的光,幹淨而溫馨的廚房,她就站在這裏看,連嚴瑞的背影都靜止,一下把她腦子裏所有亂七八糟的念頭都壓下去,仿佛這世界上什麽都沒有,天亮之後誰愛誰恨都是別人的麻煩,她只有坐下好好吃東西這一件事。
嚴瑞慢慢切開面包,一個人在那裏忙,他聽見身後遲遲沒動靜,回身看暗影裏的阮薇,問她:“怎麽了?把燈打開吧。”
她突然就不管不顧直沖嚴瑞走過去,從身後抱住他。
他手下的動作停了,分明覺得身後的人在微微發抖,她努力在忍什麽。他不說話,過了一會兒笑着拍她的手問:“做噩夢了?”
阮薇的聲音就在他背後,很輕地告訴他:“嚴瑞,我試過喜歡你,要是哪天我失憶了,像電視劇裏那樣……我肯定纏着你,死也不放手。”
但她靜靜靠了他一會兒,還是把手放開了。
阮薇抱住他的時候太安心,現世安穩,她可以依靠他,可是心裏安靜到一點波瀾也沒有,那個擁抱單純得像是一場彼此安慰。
而她只是看葉靖軒一眼,整個人從頭到尾再也不是自己的。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好女人,她自私過動搖過,一直都以為葉靖軒不在了,甚至想,假如再過十年或者二十年,嚴瑞還在,而她苦熬不下去,就會像大家說的那樣嫁給他。
但是人生這場戲,不演到最後誰也不知道結局,人不得不信命,什麽假如都沒有,葉靖軒終究沒有放過她。
嚴瑞從始至終都沒回頭,也沒再挽留什麽,他把三明治裝好,順着料理臺遞給她,陪她慢慢吃。
夜裏兩人都累了,嚴瑞不想再說那些沒有意義的話。
他告訴她:“阮薇,愛不是借口,你要面對事實,你和他沒有未來。葉靖軒是敬蘭會的人,那是什麽地方你清楚。”他拿紙巾遞給她,看她低頭接了,又指她的嘴角讓她擦,慢慢地繼續和她說,“你家裏人的事都壓在心裏,你當年才二十歲,我知道你心裏苦,一個女孩子敢冒險去做線人,就是因為良心上過不去,如今呢?”
阮薇如鲠在喉,三明治裏加了蔬菜和香腸,味道清淡,可她就是咽不下去,她逼着自己全都吃掉,又去找水喝,嚴瑞看她泡了兩杯奶茶遞過來,順着杯子拉住她的手。
嚴瑞總說她太執着,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是?
他第一次知道阮薇過去那些事的時候,僅僅是聽說。有人請他幫個忙,在沐城暫時給這個女孩一個落腳之地,那時候嚴瑞對她的過去不痛不癢,不過是舉手之勞,他剛剛帶完一屆畢業生,正是空閑的假期,本來想出國去散心,卻因為幫了這個忙而留下來。
就像他嚴謹的紀錄片看了太多,偶然換臺看見一出和他毫無關系的悲劇,屏幕上相愛的人生離死別,連結局都能猜到,一個女人太執着的下場,無非就是不肯獨活。
所以一開始,就連請嚴瑞幫忙的人都擔心她要尋死,特意請他盡量照顧,要留下這個活口。
但阮薇的表現出人意料,她從始至終都堅持必須要活下去,哪怕過去的創傷太大,她從未抗拒治療,她很努力想讓自己好起來。
阮薇到沐城那一年剛過了二十三歲,什麽都經歷過。她腿不好,怕曬太陽,經常睡不好覺,人也憔悴,慢慢養了一陣才有好氣色,就是這麽脆弱的女人,她卻什麽都能咬牙熬過來。
她很堅強地面對葉靖軒的死,總讓嚴瑞覺得奇怪,她到底哪來的勇氣。
後來他發現這件事沒必要去找答案,或許是他前半生什麽都太順利,見過太多優雅的玫瑰,才忽然對這朵野薔薇格外留心。執着于一個人沒有原因,愛一個人更沒有理智,就像他現在,明知道阮薇和葉靖軒之間有強大到不可撼動的往事,他也非要試一試。
只要她願意留下來,他就給她另一場人生。
所以嚴瑞最終握緊她說:“阮薇,我不是可憐你,我是真的喜歡你。”
阮薇點頭,輕輕回握他的手,她捧着奶茶低下頭,好一會兒才和他說:“可我已經沒有什麽能再給你。”
這一輩子,她的人、她的心、她所有的癡妄都給了別人,這不公平。
嚴瑞也說過,她僅存的只有這一點良心。
他還要說什麽,阮薇卻沒再讓他開口,便去廚房收拾用過的盤子,最後看他還站在那裏,又催他去睡覺。
什麽都像沒發生,那一晚窗外的風聲徹夜不停,整座城市人人都在做夢。
以前阮薇最怕夢見傷心事,遇見嚴瑞之後她才懂,不怕做噩夢,只怕夢太真。
誰都有說不清的心思,不光是他們睡不着,蘭坊裏也有人不踏實。
第二天一早,會長就一個人在側廳裏坐着。
陳嶼思前想後還是忍不住,讓所有人都退出去,自己掐好時間去打電話。
上午十點,不早也不晚,電話那邊的人總算有時間,接起來三言兩語,就知道陳嶼遇到了什麽難事。
陳嶼憋不住火,一說起來就控制不住:“先生,葉靖軒當時野心勃勃不安分,目的就是蘭坊,是先生交代過他這人不能壓,容易适得其反,所以我才默許他過來,還把大堂主的位置交給他,可他如今翅膀硬了,手裏的人一多,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裏!”
陳嶼還是年輕,當年接手敬蘭會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他這輩子跟在別人身後松散慣了,要不是他哥死在事故裏,他不可能有機會拿主意。
但不管怎麽說,敬蘭會如今是陳嶼當家,他咽不下這口氣。
電話那邊的人聲音還是一如既往輕飄飄的,聽上去就知道身體不太好,但他一開口,陳嶼立刻安靜下來。
他好像對陳嶼那些憤憤不平的話毫不在意,随口說起別的:“我剛帶黑子回來的時候,你們都怕,說毒蛇不能養,但最後我也養了這麽多年。”
黑子是條蛇,黑曼巴帶劇毒的種,根本就不能做寵物,但可怕的是,這人真能把它養在身邊。
陳嶼撐了敬蘭會一年的時間,雖然長進不大,好歹有了一點悟性,他恭恭敬敬地回答:“是我沒本事,只希望先生在這件事上能幫我想個辦法,畢竟……芯片還沒拿回來,葉靖軒身上拴着敬蘭會這麽多兄弟,還有一整個南省,那也是先生的心血。”
對方笑了:“所以我就想告訴你,養危險動物很簡單,用不着想那麽多,就兩個辦法……你能讓它服,或是能給它想要的,它滿意了自然會乖乖聽話。”說着,那人半點情面都沒留,又加了一句,“你顯然沒手段讓葉三服,只能選第二種。當年他想要權,所以我說讓你別壓制他,該給的都給他,他在南省那麽亂的地方都穩得住,算是年輕人裏數一數二的人物,這買賣不虧。”
“他腦子都被打壞了,竟然發瘋想袒護那個女人!她當年把芯片拿走就為拖垮敬蘭會,現在人就在沐城,葉靖軒還敢和我對着幹!這就是想反!”
陳嶼氣急敗壞,可和他說話的人毫不在意,口氣淡淡的,告訴他:“那是你不明白,他現在想要的你不給,他自然要咬死你。”
“我……”陳嶼一下愣住了。
“那個女人對你而言是線人,對他而言呢?”
“那先生的意思是……讓我留下那個阮薇?”陳嶼這下真的坐不住了,一下就站起來,拿着手機脫口而出,“不可能!”他一口氣說完,突然意識到自己口氣太過火,瞬間又閉嘴。
對方沒生氣,口氣懶懶的,好像該說的都說了,根本就沒興趣再和他聊,随意地扔過來一句:“随你,你是會長,不想留,你就去試試。雖然是我養的人,現在也都給你了。反正只有這一局,下不下得贏,那是你的事。”
“先生……”陳嶼着急得還要說什麽,但那邊似乎已經換了人。對方家裏最後只留了幾個下人,都是幾十年的老人,他們只按慣例替家主接電話,态度客氣到近乎冷淡:“會長,先生去看書了,如果還有事,可以和我們交代。”
陳嶼只好作罷,他這間側廳如今用來見人,一擴再擴,他挂了電話之後,空蕩蕩的半點動靜都沒有。
天氣熱了,朽院這裏有古樹,外邊漸漸有蟬聲,聲音不大,但一直都在,就和蘭坊裏上上下下那些眼睛一樣,人人都盯着陳嶼,捧着他,也等着找他的疏漏。
這只是一條安靜到讓人害怕的街,背地裏究竟有多少暗流洶湧沒人看見。這個家太大,一家之主誰都想做,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做。
陳嶼坐在椅子上心浮氣躁,越想越覺得不能咽下這口氣,他叫人進來問:“現在什麽情況?”
“會長,大堂主根本不讓人接近阮薇。”
這一句話徹底激怒了陳嶼,他猛地把桌上的東西都推了,兩個手下迅速讓開,低着頭不敢再說話。
“到底誰是會長!他不讓,你們就不動?去把那女人給我帶回來!”
方晟接到電話的時候,他們一行人正在車上。
葉靖軒上午去了一趟市裏,回來的時候剛好順路,送夏潇從片場回去,兩人坐在後排。
方晟轉過身壓低聲音說:“三哥,朽院裏的人來消息,會長坐不住了。”
葉靖軒看了一眼前方路口的紅燈,直接告訴司機:“闖過去,馬上去花店。”
“但是……”方晟往夏潇那邊掃了一眼,意思很明顯。
葉靖軒一句話就讓人停下車,夏潇那邊的車門被他推開,她人還愣着,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回身就問他:“怎麽了?”
他俯身過來抱抱她,一臉安撫的樣子,三言兩語就讓她下車:“你先回去。”
夏潇錯愕地還要說什麽,可葉靖軒已經不再看她,又重複了一遍:“潇潇,下車。”
這口氣壓着情緒,她不知道原因,卻能聽出他已經一忍再忍,她連問都不能問,直接就被趕下去,被他扔在了馬路上。
夏潇今天是去拍廣告的,她的鞋是私物,也就一直穿着,十二厘米的超高跟踩在馬路上,沒走出兩步都覺得累。
她從沒想過會這樣,葉靖軒對她車接車送,所以她工作完連裙子都精心挑選過,現在站在一群過馬路的人裏分外顯眼,所有人都頻頻回頭看她。
大好的晴天,只有她是個笑話。
夏潇走着走着很久都打不到車,她越發想笑,活該人有三六九等,她不過是個撿回去的替身,時時刻刻都必須保持清醒。
夏潇正在馬路邊出神的時候,有人走到她身邊,口氣公事公辦地說:“在這裏等一會兒吧,我再叫車送你。”
她一回頭,又是方晟。
夏潇真的笑出聲,她臉上有淡淡的妝,在陽光下襯得人格外漂亮,她問:“是他不放心我,還是你不放心?”
方晟依然如故,表情疏遠,他站在她身邊,陪她在人來人往的路口等車,過了一會兒才回答:“三哥有急事,要自己開車過去,所以我正好下來。”
他的意思很明顯,僅此而已。
一句硬邦邦的話,可夏潇心裏莫名地舒服不少。
她站在那裏想,葉靖軒對她很不錯,他脾氣不太好,有時候頭疼起來自己都控制不住,但他很少對她發火,偶爾那一點溫柔都讓夏潇又愛又怕。她躺在葉靖軒身邊就像睡在懸崖上,翻身過去是什麽她永遠不知道,所以她也不敢回頭看,她緊握着他眼下還能施舍的這些溫存,別的都不去想。
但方晟不一樣,他從頭到尾冷淡到只是個路人,盡職盡責,他在別人記憶裏永遠面容模糊,聲音恭敬,連口氣都沒有。
但夏潇總是覺得奇怪,他就是這樣的配角,卻總能讓她覺得暖。
路口漸漸開始擁堵,夏潇站了一會兒問方晟:“出什麽事了?他下午不是要去咖啡館嗎?”
方晟搖頭不說話,她其實也不傻,自己接了一句:“以前也出過事,這次非要趕我走……是不是那個瘸子找他?我知道他為什麽總去‘等待戈多’,因為對面有他想見的人。”
方晟永遠都理智,提醒她:“不要在這件事上惹三哥。”
夏潇也不等車了,順着路往前去:“我想喝咖啡,走吧,你請我。”
方晟要攔她,她回頭笑,好像真的只想找個地方坐一會兒:“真小氣,那我請你吧。”
她看他還不走,又補了一句:“沒別的意思,只想謝謝你當年救了我。”
沐城今天堵車很嚴重,雖然已經過了上班的時間,但交通狀況一樣糟糕。
阮薇的手機上次被葉靖軒摔壞了,她平常沒什麽事,一共只有兩三個人的通訊錄,所以沒着急去補卡。葉靖軒在路上一直打不通,又給花店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有人接,他直接闖紅燈掉頭,向她住的地方開過去。
葉靖軒一開始還能穩得住,随着電話沒人接,他越來越沉不住氣。最後他可笑地發現,他在害怕。
這麽多年了,當年芳苑的事他都熬過來了,今天還是第一次意識到所謂的……緊張。
他一路超速終于開到嚴瑞家所在的小區,車剛停下,正好看到阮薇推門出來,好像要拿什麽東西,低頭在自己包裏一邊翻一邊向外走。
葉靖軒坐在車裏沒出聲,他看着她,過了很久手還死死捏着方向盤,竟然松不下這口氣。
阮薇終于走到路邊,擡眼正對上車裏的人,一下怔住了。
葉靖軒定定地看她,突然開門下車。阮薇不知道他為什麽會來,剛要開口問,葉靖軒卻一把抱住她,把她壓在自己胸口。
他胸腔起伏,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阮薇不知所措,他的手就在她肩上,隔着薄薄一層真絲的料子,他手指涼到她開始覺得不對勁,下意識拉住他問:“靖軒?”
“你怎麽沒去花店?”葉靖軒終于笑了笑,放開她掃了一眼四周,然後示意她和自己上車。
阮薇有點猶豫:“今天不忙,就收拾了一下屋子,下午再去開店的……我不急,你走吧,我自己過去就行。”
今天葉靖軒穿了件暗藍色的襯衫,原本上午有事還算正式,但這會兒領口被他嫌熱扯開,人又漫不經心,透着野,怎麽都學不會規矩。
阮薇習慣性地伸手幫他把領子壓平,他抓住她的手指,盯着街道兩邊說:“不好打車,我送你。”
阮薇搖頭,想了想又低聲說:“我平常也是走過去的,你……是不是有什麽事?”
他看阮薇把頭發梳起來了,人顯得更瘦,她大晴天永遠穿着長袖,剛站了一會兒頭上就有了細密的汗,果然還和過去一模一樣。
他心裏總算放松下來,忽然很想取笑她,不管她長得多大了,還是他的傻姑娘。
但那都是年少的話了,此去經年,竟然再難出口。
阮薇膚色淡,這一下看過去,他覺得她連影子都淺。葉靖軒這一輩子只有對着她才心軟,什麽脾氣都沒了,他嘆了口氣,伸手去擦她的臉,随口說:“沒事。”
阮薇又低下頭,他的手就在她頸側,一點一點揉着她,微微發涼。他起了心思,惡劣地逗她:“非要我說啊……阿阮,想你了,來看看你……自己上車,還是我抱你?”
阮薇太清楚他說到做到,好在周圍沒有遇到鄰居,她趕緊跟他走,老老實實坐上車。
其實從她和嚴瑞住的小區到花店完全沒有開車的必要,但葉靖軒突然拐到別的路上,足足要兜半個街區。
阮薇提醒他應該直走。
葉靖軒沒回答,手機正好來了電話,他掃過屏幕立刻戴上耳機,手下人打來通知他:“三哥放心,都清理幹淨了。”
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挂斷電話才往花店那條街開過去。阮薇靠着車窗,他看了她一眼,出聲提醒:“安全帶。”
不過就這麽短短一段路,阮薇猶豫了一下,他非要伸手過來,她怕耽誤他開車:“我自己來。”
那一路他們都沒再說話,他把她送到花店門口,卻遲遲沒有打開中控鎖。
阮薇坐着不動,葉靖軒握住她的手腕,隔着那層橡膠手環一點一點摩挲,他微微向後靠在頭枕上,一直看着她。
他目光裏的東西太多,這麽多年的話沉到心裏,定定地全都壓在阮薇身上,逼得她心裏那些刺越埋越深,可他開口只是和她說:“今天沒帶花送你,明天補上。”
她想起那一片薔薇海,終究什麽都藏不住。她知道葉靖軒一直守在這裏不肯走,兩個人這樣下去誰也沒有一個解脫。
人活在這世上,最不能放任的就是自己的感情,一念生或一念死,往往都是源自它。
阮薇低聲和他坦白:“我對不起養父,他一輩子是個警察,救了我,把我養大,就因為我當年自私,沒把芯片交給警局,他最後死不瞑目,為人子女是我不孝。”她說得很慢,手指慢慢回握住他,“芯片是我對他的報答,我只有這一點堅持,不可能把那些證據再還給敬蘭會了,你給我個痛快,把我交給會長處置,或者……讓我走。”
她聲音顫抖,葉靖軒聽着聽着還是覺得頭疼,阮薇為了良心而做線人,因為愛他不肯交出證據,這麽多年她一個人左右為難,卻依舊固執。
多少難事他都不眨眼,可就對着阮薇……他總也無能為力。
“你說話總是惹我生氣,夏潇就不像你這樣……”葉靖軒似乎在想什麽,松開她的手,慢慢笑了。
他臉上那道疤被頭發擋住,只露出最後一點印子,像南省那些經久不變的樹影,終究抹不掉。
他一字一句地告訴她:“阿阮,沒那麽簡單,我不會放過你。”
阮薇咬住嘴唇,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全都忍回去。
葉靖軒總算打開車門放她走,可她下車沒走出兩步就停下了。
夏潇就站在“等待戈多”的門口,她和阮薇不一樣,長得不一樣,身材不一樣,連習慣都不一樣,她剛剛好就站在一大片陽光之下,年輕到讓人嫉妒。
阮薇還是第一次認真地看夏潇,發現其實她們找不出任何一點可比性。
夏潇買了一杯冰咖啡拿在手裏喝,她咬着吸管根本不理阮薇,跑過來和車裏的人笑着說:“剛剛路過,想喝點東西。”
葉靖軒一句話都沒說,下車和她一起進了咖啡館。
這麽好的天氣,滿城春光,只有阮薇一個人失魂落魄。
她忽然覺得自己像只見不得光的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