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涸轍之鲋

阮薇在醫院裏等了一天,她終于明白,嚴瑞是她最後僅存的退守,她只有這一點點堅強,如果他再出事,她這輩子就全完了。

幾個字而已,阮薇心裏完全亂了。

對方先來問她的身份:“他同事說他和女朋友住在一起,叫什麽……阮薇吧?是你嗎?”

她混亂地答應,急得抓着電話不停問“嚴瑞怎麽了”。那邊是負責通知家屬的人,顯然對這種事見多了,三言兩語跟她解釋:“人還在搶救,在停車場裏被人紮了,我們查過監控記錄,可是他的車位正好是監視器死角,目前還沒有找到目擊者,具體的……你先過來一趟再說吧。”

她用最快速度趕到學區醫院,嚴瑞出事的地方還沒到學校,大學裏路面停車不方便,所以他一般都停在隔壁小區的地下停車場,他突然被人襲擊,被之後去取車的業主發現報了警,送來最近的醫院。

嚴瑞人還在手術室裏,警察在外邊見阮薇,她顧不上回答問題,先沖過去拉住護士問。對方看她情緒太激動,讓人把她扶走,又告訴她:“差一點就紮到脾了,不過現在沒有生命危險,就是失血過多,你先去外邊等一會兒。”

阮薇的身份證件都是當年離開南省局裏換過的,上邊還印着別的名字,只是她後來自己生活實在不習慣,再加上沒遇到什麽麻煩,于是日常對外都沒改稱呼。

過來調查的警察上下打量她問:“你到底叫什麽?”

她解釋不清,只好說:“我十歲之後是被養父收養的,所以身份證上用的是他給起的名字。”

對方仔細地問了她很多問題,包括嚴瑞的私生活,可她實在想不出他會得罪什麽人,警察也沒辦法,不斷提醒她:“他什麽東西都沒丢,現場也幹幹淨淨的,這可不是偶然的搶劫,有人知道他上班的路線,知道他的停車位,還調查過監視器範圍……這明顯是私仇啊,你最好認真想想。”

阮薇盯着手術室的門把話都咽回去,嚴瑞沒有私仇,可她有。

最終警察例行公事,把所有能問的都問了,理不出頭緒,只好做完筆錄回去調查。

阮薇不知道手術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好在聽說嚴瑞人沒事,她靠着醫院的牆壁捂住嘴用力吸氣,想讓自己冷靜一點,最後克制不住蹲下身。

她按着自己的手腕,好久才能透過一口氣。

旁邊有其他病房的護工路過,大嬸好心,看她急得滿頭是汗,就去給她接了一杯冰水緩一緩,安慰她說:“人沒事就好……如今這世道啊,走路上都不安全!前兩天我還見到一個更倒黴的,什麽都沒幹,就坐電梯下樓,好端端的電梯掉下來了!”

阮薇被她安慰着心裏好過一點,起來感謝她,那護工又上下看看她說:“裏邊送來那個是你老公嗎?聽說是大學裏教書的啊,怎麽就攤上這事了?我聽這意思不像偶然,別是惹上什麽麻煩了吧,你聽我一句,記得多盤問盤問,這男人啊……”

大嬸熱心腸,只當年輕夫妻出了事,阮薇又不知深淺。

這些話越說越讓阮薇心裏着急,她顧不上再和她聊,匆匆忙忙脫身,拿出手機到走廊另一端打電話。

對方費盡心思不找她報仇,反而傷了嚴瑞,只可能是葉靖軒的人。

昨天阮薇堅持跟嚴瑞離開,今天早起他就在學校附近出了事,如果不是敬蘭會的人,哪有這麽大的本事,那裏的小區車庫随時都有人來往,他們算得精準,一個目擊者都沒留下。

她電話直接打給葉靖軒,一直沒有人接。

不過半個市區的距離,葉靖軒的手機一直就在方晟手裏拿着,他關了鈴聲,但振動的響動也讓人靜不下心。

過了不知道多久,方晟看看那個號碼提醒他:“三哥,薇姐打了十幾次了。”

“不接。”他聲音利落,半點不猶豫。

方晟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大着膽子勸了一句:“如果不解釋,薇姐肯定認為這是三哥做的。”

葉靖軒笑了,聲音卻透着狠:“我解釋她也一樣這麽想,就算是我做的,又怎麽了?”他正好坐在書桌旁邊,那張紅木桌子是從南省老宅裏運過來的,長而寬,帶着大的轉角結構,剛好配着房間裏暗色調的牆紙,恍恍惚惚,都是一樣揮不散的記憶。

葉靖軒就靠在椅子上,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抓過筆,在旁邊的日歷上劃掉一格。

日歷旁邊就是止疼藥,但他擺在那裏從來都不肯碰,他劃掉一天,就清醒一天。

方晟還要說什麽,他卻搖頭說:“阿阮根本不信我,當年她就不信,現在也一樣,嚴瑞出事一定是我做的,解釋也沒用,她認定我不會收手。”

方晟看不出什麽表情,只往那日歷上多看了一眼,最後目光落在藥瓶上,但他什麽都沒再勸。

他把葉靖軒的手機拿在手裏,不挂斷也不接,退到書房外邊去。

阮薇反反複複打了無數電話,葉靖軒根本不接。

她一開始氣憤到坐不住,到後來氣都氣不出來,只能怪自己。明知葉靖軒是半點不肯退讓的脾氣,她昨天就不該讓嚴瑞來接自己,最後還是害了他。

阮薇越想越坐不住,醫院走廊裏永遠讓人恐懼,來來往往大多數是病人,人們各有各的生活,就算出去風光無限都沒用,非要等到躺在這裏才發現,這輩子別管是神是鬼,結局都一樣。

這世上多少名利都不夠,只有生死由天,求不來,貪不了。

阮薇忽然想起父親臨終的時候,那時他病危通知書下了三次,她看着他躺在病床上,近乎回光返照,意識突然清楚許多,所以護士準許她多留一會兒。

阮叔最後拉着女兒的手,後悔到流淚。

他說,如果他當年只選擇做個老實的花匠,雖然一輩子沒出息,可起碼後半生還能看着她長大。

那時候阮薇剛懂事,從那天之後父親就沒了,于葉家而言,無非死了個忠心耿耿的下人,于她而言,天塌地陷,她再也沒能過上安穩日子。

阮薇控制不住想起很多事,她打不通電話就想冒險去一趟蘭坊,可她現在又不能離開嚴瑞……所有的事都趕在一起,阮薇想不出辦法,正在猶豫的時候,嚴瑞總算被推出來了。

他傷的地方很危險,但好在沒傷到髒器,全身麻醉縫合了傷口,一直沒有醒。阮薇在病房守着他,他失血過多導致蘇醒很慢,到下午的時候才有意識,說話還很吃力。

嚴瑞的學校裏聽說他出事,當天就來了幾個領導和同事,帶着花和東西來探望。

病房裏一時都聊開了,嚴瑞剛醒說不了什麽,他們就默認阮薇是他女朋友,還有人介紹出去說這是他未婚妻,阮薇眼看大家都圍過來問,根本沒時間解釋。

事故原因一時查不清,阮薇不知道怎麽和他的同事交代。她看了看嚴瑞,他伸手拉着她搖頭,阮薇不敢透露更多,只好和外人說是意外。

她說嚴瑞早起開車出了車禍,暫時住院,他沒什麽事,目前只要靜養,希望大家盡量不要外傳,尤其不要和嚴瑞的學生們提,他帶的是本科畢業年級,那些孩子正好都要出去實習,省得大家都擔心,這才好不容易把嚴瑞的同事送走。

等到病房裏終于安靜下來,阮薇坐回到他床邊,盯着他面無血色的臉看了很久,突然俯下身輕輕抱住他。

阮薇在醫院裏等了一天,她終于明白,嚴瑞是她最後僅存的退守,她只有這一點點堅強,如果他再出事,她這輩子就全完了。

嚴瑞出不了太大聲音,總算笑笑和她說:“沒事,別怕。”

她一下哽着那麽多話,自責到無以複加,可他總也不怪她,堅持要等下去。

阮薇怕碰到他傷口,終究還是松開他,問他感覺怎麽樣,嚴瑞臉色不好,但口氣還算平靜,她問他看沒看清對方是誰,嚴瑞停了一會兒才回答:“他們既然敢來,肯定都是我不認識的人,無非就是敬蘭會的,我想過有這麽一天。”

他當然也明白是怎麽回事,葉靖軒是出名的瘋子,他的女人被他帶走,哪能善罷甘休。

阮薇再也忍不住,捂住嘴搖頭,不想流眼淚讓兩個人都難受。嚴瑞還不能動,只拉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手指發涼,但他一直都在她身後。

阮薇側過臉低聲說:“嚴瑞……我不能再拖累你,這一次僥幸沒事,下一次呢?我不能再……”

嚴瑞聲音一直不大,偏偏就在這時候用盡力氣,直接擋住她後半句話。

他握着她的手說:“阮薇,答應我吧。”

她幾乎都無力再說什麽,眼眶都濕着,卻努力在忍,他的冥頑不靈讓她越發難過:“我身邊的人都出事了,現在連你也……”

有時候她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命中注定要贻害他人,不管是親人還是愛人,她所在乎的人事都不得長久。

嚴瑞偏偏不放手,他人剛剛緩過來,卻也起了固執的心思:“那就試試看,也許我的運氣沒那麽糟。”

他這句話竟然還能輕松說出來。

阮薇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他手上,他想擡手去擦,可是距離不夠,只好嘆氣:“阮薇,別哭。”

她靜靜坐着不說話。

窗外夕陽西下,如今沐城天長了,到這時候還有光,病房裏格外安靜,淡淡照出一地樹的剪影。

嚴瑞盯着窗邊透出來的一線天空笑了,和她說:“這一刀我都挨了,總不能無緣無故擔罪名……幹脆坐實它。”

明明人都起不來,還有力氣逗她。

外邊有護士進來,要看嚴瑞的情況,阮薇坐在一邊,過了很久她都沒回答那句話。嚴瑞幾乎想要再說些別的,她卻突然看着他,輕輕點頭說:“好。”

夜裏阮薇留下陪夜,病房裏只有一個沙發,她将就在那裏睡。嚴瑞想勸她先回去,但突然想起她一個人更不安全,于是也就算了。

天氣熱了,夜裏也不涼,阮薇沒那麽多講究,靠在沙發上半躺着,嚴瑞回頭看見她,一臉無可奈何,出聲提醒:“你好歹去把外衣放在手邊,後半夜總有件披着的東西。”

她“嗯”了一聲去拿衣服,想了想又跑過來看他,嚴瑞真是沒辦法,擡手摸摸她的臉,阮薇自己都笑了。

他說:“薇薇同學,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想照顧我?”

她問他傷口疼不疼,讓他快點休息別管她。嚴瑞只好閉上眼,感覺到阮薇關了燈,又躺回沙發上。

這一下病房裏什麽都暗了,嚴瑞的傷口其實很疼,他睡不着,目光所及之處,剛好是月光下的牆壁,還有阮薇在黑暗中蜷縮起來的輪廓。

他想她是個命苦的人,甚至沒比他的學生大多少,別人青春年少無憂無慮的時候,阮薇卻一個人背着那麽多的謊言。

她其實并沒做錯什麽,只是被時間和世事拖累成如今的模樣,連光也見不了。

他想着想着忽然喊她的名字,阮薇一下就坐起來,以為他有事。

嚴瑞擺手示意她不用開燈過來,只想看看她,這樣羸弱、不堪一擊的女人,面對危險混亂的處境,卻從來不肯低頭。

于是他笑了,輕輕地在夜色裏說:“我知道,你忘不了葉靖軒,你答應我只想讓我好過一點,但是這次我就卑鄙一回。”

他感覺到傷口一陣一陣地疼,閉上眼睛,聲音仿佛即将睡去:“我總算贏過葉靖軒這一刀,這就值了。”

阮薇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她躺在那裏看黑洞洞的天花板,拿過手邊那件外套捂在自己臉上,拼命用力,她這三年別的本事沒學會,就知道了無數種忍眼淚的辦法,人到窒息的時候就沒有力氣再哭。

偏偏她在喘不過氣的一瞬間還是想起葉靖軒。

他那天發了瘋,把煙渡給她,阮薇嗆到整個人天旋地轉,第一次感受到什麽才是真正的心疼,愛和絕望都在一起,好像葉靖軒那一口氣連呼吸都給了她。

她今生能付出的感情已經半點不剩,她答應和嚴瑞好好在一起是為了讓他放心,也是為了救自己。葉靖軒不可能脫離敬蘭會,那是他的抱負,他已經在那條路上越陷越深,當年阮薇在芳苑就明白了,所以才逼他放手,沒想到陰差陽錯會有那麽慘烈的後果。

她和葉靖軒的野心今生不可能共存,所以她必須要把這一段回憶從自己的血肉裏剝除出去,哪怕明知這是連根拔起的苦,她也必須忍。

可惜……這所有的一切嚴瑞都明白,這才是她永遠還不清的債。

白天的時候醫生進病房例行檢查,阮薇抽空去對街買飯。她回來經過護士站,裏邊的人和她說又有人來探望,她們都笑嚴瑞人緣好,讓她盯緊一點。

阮薇以為是他的朋友,回到病房外卻發現是裴歡。

她驚訝地看着裴歡身後還跟了司機和随行,幫她拿着水果和很多禮物盒子。裴歡畢竟曾經是個公衆人物,在外都習慣戴墨鏡,她一看她回來就笑了,伸手摘掉眼鏡,身後立刻有人接過去。

裴歡拉住阮薇提醒她:“昨天是星期三啊,我去拿花,發現你連店都不開了,回去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嚴老師住院了。”

于是她讓人把那麽多東西都給阮薇,阮薇搖頭推她說:“這麽客氣幹什麽,進來說話吧,他應該醒了。”

裴歡非要讓人把東西都送到病房裏,過去她有空時常來店裏找阮薇,因此偶爾見過嚴瑞一兩次,不過是一面之緣。如今嚴瑞受傷,裴歡帶這麽多東西來探望,未免太隆重,弄得阮薇實在不敢收。

反而是嚴瑞看到裴歡來了一點也沒意外,他率先開口感謝,阮薇也就不好推拒了。

裴歡過去看看他,問了兩句情況放下心,又說:“嚴老師開車一定要小心,你看你一受傷,把阮薇吓得人又瘦了。”

他也笑了:“意外,還好我命大。”

阮薇在旁邊陪着聊了兩句,外邊忽然有護士進來,喊阮薇出去,要說一下這幾天陪床注意的事,她只好拍了拍裴歡,示意她随便坐:“我一會兒就回來。”

她走到門口又覺得有點不合适,畢竟裴歡只是她的朋友,扔下他們兩人在病房裏氣氛太尴尬,于是她回頭看了一眼。

裴歡這下覺得有意思,故意一臉無辜逗她說:“快去快去……我嫁人了,對嚴老師沒興趣。”

阮薇繃不住也笑了:“你就胡說吧。”

她出了病房,把門帶上。

房間裏最後只剩下兩個人,裴歡也就不和他客氣了,直接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看看嚴瑞臉色還不錯,她指指那些帶過來的東西說:“你也知道他那個人,從來不可能給別人送東西的,今天特意讓我帶兩套絕版的原文書過來,還有些別的……”

裴歡說着拿出一個密封的水晶盒,給嚴瑞看:“這個是過去有人讨他高興送的,道上的人都知道是他的東西。他的意思是讓你留好,如果将來敬蘭會形勢穩不住,請你把它托人挂出去,能讓大家暫時有顧忌,對各方都好。”

嚴瑞嘆了口氣,知道那人心思深,什麽事都有安排,于是他靠在枕頭上看她:“麻煩夫人親自來一趟,回去幫我感謝先生,還有,是我非要蹚這攤渾水,先生早勸過,可我非要和葉靖軒搶,這一刀我誰也不怪。”

裴歡看了看門邊,确實沒有人靠近,她這才起身在他床邊說:“不,這不是葉靖軒下的手。”

嚴瑞想了一下,有點奇怪地說:“對方動作太快,我雖然沒看清,但我能确定是敬蘭會的人。”

裴歡搖頭,也有些無奈:“這事看起來肯定是葉靖軒報複,我也這麽說,可先生就問一句話,讓我轉告給你……要真是葉靖軒想讓你死,這一刀能不致命嗎?”

病床上的男人瞬間沉默了,過了一會兒總算有點笑意,看向裴歡感嘆:“果然……沒人能比先生看得更清楚。”

裴歡擺弄着一個古董匣子,笑了:“你就別再捧他了,他好不容易在家過兩天清淨日子,會裏還是不停出事,想閑也閑不下來……”她明顯是不情願的,和他抱怨,“他就是操心的命,一個兩個都來問他,到頭來這麽大一個家還是在累他,下次你們誰再打電話過去,我不讓接了。”

嚴瑞看其他禮物,果然都是他找了好久都沒到手的絕版書,還有兩個古色古香的沉香擺件。他最清楚那人愛香,尤其是沉香,看上去其貌不揚的糟木頭,可卻比黃金更貴重。

價值都是其次,關鍵是心意。

他又問裴歡:“我不在道上混,和誰的利益都不沖突,如果不是葉靖軒,其他人何苦這麽大費周章,就為捅我一刀?”

裴歡這下得意起來,她早就問清楚,于是成心模仿家裏那一位的口氣,淡淡的,毫不刻意,偏就說得人心服口服:“你想想,阮薇背叛過敬蘭會,能安然無恙活到現在只因為葉靖軒還在,現在有人借你的傷挑撥離間,讓阮薇徹底離開他……如果鬧翻,阮薇再也沒人保護,這麽做對誰有利?”

嚴瑞這下完全明白了:“是會長下的手。”

“所以先生才覺得對不住你,前兩天會長給他打電話想求個辦法,他沒空搭理,結果會長鬥不過葉靖軒,走了這麽一步爛棋,無故拿你開刀當引子。”

她替嚴瑞不值,越說越覺得生氣:“陳嶼都是做會長的人了,做事還是不過腦子!”

恐怕陳嶼對自己這個計劃還在揚揚得意,實際上什麽作用都沒有,只能給敬蘭會裏的形勢火上澆油。

嚴瑞讓她放心,不管怎麽樣,起碼他如今沒事。

裴歡心裏也不好受:“無故拖累你了,他應該親自探望,但……醫院人多,他不方便來,就讓我替他來了。”

“我和先生也認識很多年了,不用和我這麽見外。”

兩人正說着,門邊有動靜,阮薇回來了,裴歡立刻換了話題。

她一進來看到裴歡正拿着兩個沉香擺件和嚴瑞聊天,那東西不大,可一擺弄起來立刻漫出暗香,整個病房裏都是幽幽的味道,讓人凝神靜氣,一下就輕松不少。

裴歡聽說他情況不錯,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回家調養,總算放了心,她坐下說了幾句話,問阮薇花店還會不會再開,阮薇還沒決定好,告訴她:“暫時停業一段時間吧,等我陪他養好傷再說。”

裴歡起身準備離開,阮薇也有一陣沒見她了,一直把她送到樓下,兩人聊起最近的事,裴歡心裏一動,問她:“你準備和嚴老師就這樣過下去嗎?”

阮薇沒說話,想了想才說:“我答應他了。”

也許之後再過幾年,平平淡淡,像其他人那樣結婚,沒必要再具體去規劃什麽。

這讓裴歡突如其來很感慨,兩人站在醫院門口等司機把車開來,一時都安靜下來。

身邊就是來來往往進出醫院的人,晴天無雲,曬得人有些困倦。

裴歡有意無意看了看身邊的女人,忽然伸手抱住她的肩膀,她理解她的心情,和她說:“過去我也想過,我從小就喜歡他……十幾歲就和他在一起了,後來我也試着去逃避,人這輩子有那麽多條路,何苦放不下,明知死路還要走。可是你知道嗎,等你真的離開了,有時候夜裏醒過來忽然找不到他,那種感覺……讓人難過到連哭都沒有地方哭,骨頭裏都發冷……那才叫遺憾。”

阮薇閉上眼逼自己忍下去,她好不容易藏起來的傷心全被裴歡戳穿,她一個人的時候可以假裝堅強,等到被別人說出來,她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沒痊愈,只是忍到麻木。

裴歡的車開來了,她放開她笑:“好了,怪我,又惹你難過……我先回去了,等嚴老師出院我再去找你玩。”

阮薇點頭:“下次別送東西了。”

裴歡搖下車窗讓她快走,阮薇回頭看的時候,裴歡已經坐車離開。

明明都是一樣的年紀,女人最好的青春歲月,可裴歡一出現就讓人覺得賞心悅目,那張臉年輕而豔麗,走兩步都要有人尾随,分明就是嬌生慣養寵出來的脾氣,卻不讓人讨厭,勾着人想對她好。

有愛的女人才勇敢,相愛的人才幸福,裴歡愛的那個男人也把她當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誰都看得出,她的愛人用盡一切把她保護得人人豔羨。

可阮薇呢……她正對着醫院大門,那上面的玻璃沒人清潔,剛好反射出一道蒼白暗淡的人影。

葉靖軒毀在了芳苑,她也死在那一天。

以前裴歡和她感嘆,她拍過那麽多劇,哪一出都沒有自己的經歷波折,如今阮薇真正明白,人生如戲,她沒有選擇的餘地,悲歡喜樂,全都身不由己。

她也想堅持下去,可她偷了葉靖軒的芯片還不回去,如今他人在蘭坊,錢權名利一手在握,他距離規劃中的地位只差一步,何況他身邊還有夏潇。

阮薇連半點堅守下去的理由都沒有。

之後幾天比想象中平靜,什麽事都沒發生,阮薇沒有再去聯系葉靖軒,與他相關的一切人也沒有出現。

伴随着夏天的到來,沐城也進入了一年最好的季節,一切都偃旗息鼓暫時太平,誰也不知道下次天翻地覆是什麽時候。

阮薇沒有心力再去胡思亂想,她安心往返于家和醫院。好在嚴瑞的傷恢複很快,他漸漸能起身,陪她在走廊裏走一走。她抽空去買了一個花瓶,把別人送來的花都擺在病房裏,顏色不再那麽單調,讓人看過去心情都好起來。

到下午的時候,嚴瑞躺了一會兒似乎睡着了,阮薇一個人拿了兩本書去看,病房裏有個飄窗,本來是放東西用的,她收拾幹淨後正好能坐在窗邊。

病房不高,就在二層,樓下種了一棵槐樹,不知道已經長了多少年,枝繁葉茂,環境很好。

她伴着樹梢的綠意看書,書上早有那麽多舊字:涸轍之鲋,相濡以沫,相煦以濕,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阮薇看到這一句話終于釋然了,她把書抱在懷裏,靠在玻璃上向下看,日光傾城,餘生只剩下這樣細微而瑣碎的日子。

涸轍之鲋……

阮薇一個字一個字念給自己聽,目光漫無目的地停在樓下,那裏正好是住院部的側門,建出一個休息用的小花園,裏邊種着常見的刺柏和野花。這個時間病人大多數都回去午睡了,她盯着花園出神看了一會兒,樹影之間,只有一個人坐着。

那樣昭彰的輪廓,連陽光都退讓,明明隔着無數層樹葉和藤蔓,可阮薇只看一眼也認得出,那是她永生永世都忘不掉的人。

她忽然坐起身,放下書就往樓下跑。

和以前一樣,等到阮薇好不容易追到樓下,花園裏什麽人也沒有了,空蕩蕩的,只有風,溫熱地吹在臉上。

她回身看見那人坐過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包好的花束,數不清到底有多少捧,全是紫色的薔薇,只有南省開得出。

阮薇抱起那些花,太大太多,幾乎就要拿不動。這一次她學乖了,沒有不自量力去追,葉靖軒不想出現的時候,她永遠都找不到。

她安安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起身抱着花走回去,忽然想起告別那一天,他說過的話:“今天沒帶花送你,明天補上。”

她慢慢上樓,一邊走一邊數懷裏的花束,不多不少,正好十一束。

原來她離開葉靖軒只有十一天,回頭去想,竟像半生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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