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死莫及
到今天阮薇注定逃不過,人在面對生死的時候才知道什麽是遺憾,而最讓她傷心的事,莫過于她從小就知道,葉靖軒是真的愛她。
離開南省三年,阮薇還是第一次在混沌之中想起那裏的街道。
南省的街沒有沐城這麽寬,更多的都是起伏不定的小路,空氣永遠幹燥而悶熱,滿眼濃郁的綠,它總有其他城市無法比拟的繁茂植物,再加上靠海,就連走在街上都覺得人是炙熱的。
那麽極端的天氣,就像葉靖軒,從頭到尾不懂收斂。
好像人在痛苦的時候,總會想起故鄉,但故鄉就是永遠回不去的地方,她在夢裏都懷念。
生活平淡到乏味,把人僅有的一點點戒備通通磨掉了。
阮薇醒過來的時候,只能分辨出自己似乎躺在地上,她眼前被什麽東西蒙住了,手腳全都動不了,睜開眼也看不見四周。
她的頭不知道撞到什麽地方了,疼得厲害,阮薇仔細去想,只記得被人從後捂住口鼻,她過去為了接近敬蘭會的人受過訓練,但今天來的都是男人,她所謂的反抗根本沒有成效,最後直接被對方拖上車,再然後就完全失去了意識。
阮薇掙紮着用力,她的手被綁在身前,她找了半天平衡總算能讓自己坐起來,地面上的觸感顯然是優質的實木地板,想來不會是什麽陰冷空曠的地方。
她猜測不出這一次是誰想要報複她,南省芳苑的那場事故牽連太廣,到最後誰也沒能如願,警方和敬蘭會幾乎兩敗俱傷,她得罪的人豈止一兩個。
阮薇聽見有人走過來,下意識往後躲,那人一把按着她的肩膀,把蒙住她眼睛的東西扯掉了。
她好不容易才看清前方,卻發現這裏不是倉庫不是地下室,她正對着的對方,竟然是一排長長的祭臺。
這房間原本的東西都被白布罩起來,特意重新擺成了靈堂。
祭臺的布置一看就是南省的規矩,正中放着逝者的遺像,解答了阮薇所有的疑問。照片上的人分明還是個孩子,時至今日,她看着他,還能想起他過去總是腼腆地笑,一邊說話一邊撓頭的樣子。
小恩離開那一年還沒過二十歲,古時候要行弱冠禮,到如今南省還有舊俗,男孩子長大到二十歲,要由父兄送一份大禮。
阮薇還記得,那季節天長,一整日豔陽照得人頭暈,到傍晚都不見緩和,她躲在老宅的天臺上避暑,帶着摩爾一坐就是一下午,小恩總是陪着她,講自己家裏的事逗她。
小恩姓許,還有個哥哥大他幾歲。兄弟倆從小和父親關系不好,無非就是那些俗套的故事,父親混街頭,嗜賭成性,最後鬧到妻離子散,所以他哥做主帶着小恩進了葉家,從此加入敬蘭會,後來葉家老爺子不在了,他們就一心一意跟着葉靖軒。
小恩說等過年他也大了,許長柯答應要送他一輛定制跑車當禮物。阮薇知道他一說起車的事就興奮,滔滔不絕,她總取笑他,好歹也是葉家的人,什麽好東西沒見過,要什麽車沒有?可小恩就執念自己看中的那一款,可他還年輕,許長柯不讓他碰,大了才答應給他。
到最後,小恩還是沒等到。
阮薇愣愣地看着祭臺,心裏難過到說不出話,她回頭看見許長柯就坐在她身後的椅子上,周圍顯然全是他的人。
這裏應該是許長柯在沐城住的地方,獨棟別墅,寬敞又安靜。
她低着頭先開口:“小恩是因為我死的……”後半句沒說完,許長柯直接開口叫人:“給我抽!”
有人就站在阮薇身邊,猶豫了一下又看向許長柯問:“會裏有規矩,不動女人。”
“抽!”
阮薇被打得翻倒在地上,她咬着牙坐起來還要繼續說完:“小恩他……”
又是一巴掌抽過來,手下人明顯也都心裏有火,全是來洩憤的,阮薇很快由嘴角帶着臉上都泛出血。
許長柯就坐在椅子上看,狠狠唾了一口說:“叛徒不配提他!”
阮薇在路上被拖拽撞到了頭,這一被打耳朵裏全是轟鳴聲,她咬牙忍下,再也不開口。
他看阮薇沉默下來,突然扯住她的頭發說:“禍水!早晚讓葉家都玩完!別想三哥還能留下你,我上次去見他,他看上別人了……那個夏潇漂亮又聽話,跟着三哥也算有段時間了,過去他是喜歡你,結果呢?被你害得差點沒命!既然他下不去手,我來幫他!”
阮薇渾身動不了,掙了半天也沒力氣。許長柯冷笑着看她白費力氣,讓人拖她,想讓她跪在弟弟的祭臺前。
阮薇不知道哪裏來的執拗,竟然死也不肯低頭,她就是不跪。許長柯急了,一腳踹過去,阮薇的腿本來就不好,這一下讓她直接摔在祭臺前,頭上磕出血,慘不忍睹。
房間裏的人一見血都來了勁,個個要動手,可許長柯為能親手給弟弟報仇,不許人碰阮薇,非要讓她跪在小恩靈前忏悔。
“小恩哪點對不起你?當年三哥派他保護你,這傻小子盡職盡責到家都不回了!”許長柯憤怒地拿槍沖過來,一把抵在阮薇後腦,逼她爬過去,“過去給我跪下!”
人人都對阮薇恨之入骨,恨不得把她戲弄夠了一刀一刀剁碎,偏偏阮薇在這種時候什麽都不怕了,她撐着從地上擡起頭,分明知道槍口就在自己身後,還是不肯跪。
她想回頭看許長柯,那人立刻手下用勁,不許她亂動,她頭上火辣辣地疼,血順着頭發往下流。
屋子裏漸漸都是血的腥氣。
阮薇早想過今天,她對不起的人太多,不止小恩。
她這輩子活該有報應,從當年局裏安排她再次和葉靖軒相遇開始,她就在利用他的愧疚。
到今天阮薇注定逃不過,人在面對生死的時候才知道什麽是遺憾,而最讓她傷心的事,莫過于她從小就知道,葉靖軒是真的愛她。
那人從不是什麽好人,十四歲就能把她扔在綁匪手裏。
她眼睜睜看着他離開,曾經怨恨過,可是後來長大回頭去想,終究明白那時候形勢逼人,他是葉靖軒,那是他該做的事。
他們還是孩子,十幾歲的時候能有多深的感情,哪裏比得上家族的榮耀要緊。
阮薇早就想開了,沒有真的怪他,可他卻在後悔。
阮薇閉上眼睛想了那麽多,沒有一條出路,她雖然軟弱,但不會委曲求全。
最後她只和許長柯說:“開槍吧。”
那些人被她的态度逼得發狠,想要直接打死她,許長柯被氣瘋了,忽然想出新的花樣,他攔住手下說:“讓她這麽死太容易了,對不起芳苑裏出事的兄弟!”他拖過阮薇正對着小恩的遺照,讓人去拿刀來,“跟我玩硬氣?你不跪就先挑斷你的腿,再不跪就砍手!什麽時候砍幹淨了再送你上路……我一點點給小恩報仇!”
房間裏很暗,靈堂的布置一片缟素,阮薇倒在地上眼前模糊,漸漸只能看見刀尖在地上的影子,像被割開的水彩布,所有顏色都幹涸成碎片,只剩下死一樣的白。
她的腿被許長柯按住,她側過臉,用盡力氣咬緊牙,只奢望自己能暈過去。
偏偏人的意識在刺激面前前所未有的清醒,許長柯就在她面前殘忍地笑,連口氣都帶了變态的興奮,他非要提醒她:“薇姐,還記不記得,過去三哥知道你怕疼,你摔一下都成了天大的事,你說你良心是不是讓狗吃了?三哥那麽寵着你……你怎麽忍心害他呢?”
他的話還沒說完,突然毫無預兆一刀紮進阮薇的腳腕上,她實在受不了,疼得根本控制不住,一聲慘叫。
許長柯笑得更大聲了,眼看她的血流出來,他掐住阮薇的下巴不許她側過臉,非要逼她自己看。
刀尖貼近了她的傷口就要再紮進去,他狠狠地問她:“跪不跪?”
阮薇疼到渾身發抖,意識一下就混亂起來,她發了瘋一樣地搖頭,使勁掙紮。
許長柯甩手一巴掌抽過去,又叫人:“成心找死我就成全你!過來!給我按住她!”
門外突然亂起來。
阮薇根本分辨不清到底是她耳鳴産生了幻聽,還是真的有人開槍。
她被疼痛刺激得完全崩潰,腦子裏混亂到只剩下一個人的影子,她只能記住他,不停聽見他叫她阿阮,可她張口不能發出聲音,什麽也回答不了。
許長柯猛地站起來,外邊有人跌跌撞撞沖進來,開口就讓他快走:“三哥急了!我們擋不住……”
“先把她帶下去!快點!”
阮薇被人架起來,她整個人幾近昏厥,被人捂住嘴拖開。
許長柯住的地方很隐蔽,是他自己在沐城選的地方,一處剛開發的高端小區,獨棟別墅群,只有幾戶入住,到現在他附近還沒有鄰居。
方晟辦事極其有效率,很快找過來,率先帶人撞開門。葉靖軒一進入別墅,正好聽見阮薇的慘叫。
他當時臉色就變了。
方晟心裏一緊,知道再也拉不住他,眼看葉靖軒帶人橫掃進去一個活口都不留。方晟只能讓人先去解決許長柯手下的廢物,他親自護着葉靖軒,挨個房間找,全都沒有阮薇。
他生怕葉靖軒氣瘋了再做出什麽事,提醒他千萬要冷靜。
葉靖軒根本顧不上說話,一把推開方晟,他幾乎不敢停,從心裏翻起來的恐懼讓人發冷,他覺得再晚一秒,這輩子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什麽野心抱負、錢權名利……頂多是閑來無事的時候,拿來自欺欺人的幌子。
他過去已經錯過一次了,他把阮薇找回來那天就發過誓,除非他死,今生絕不重蹈覆轍。
房子裏亂七八糟全是躺倒的人,葉靖軒說到做到,誰都沒放過。房子太大,他們一時不清楚人被藏在什麽地方,方晟突然想起摩爾還在車裏,跑去把它帶進來。
摩爾認主,一路在前邊引路,帶着他們直接沖到別墅二層。
許長柯出乎意料很平靜,他一個人坐在弟弟的遺像前,似乎早知道自己逃不過,幹脆坐着等。
葉靖軒一句話都不說,他目的明确,看也不看靈堂的布置,掃過四周,發現沒有阮薇。
這棟別墅一共三層,地方大而且房間很多,再這麽找下去耽誤時間,他回身讓人把摩爾帶進房間,看它能不能直接嗅到阮薇被帶到什麽地方去了。
葉靖軒剛吩咐完,突然看見旁邊地上有血,他忽然控制不住,一瞬間湧上來無數瘋狂殘忍的念頭,幾乎要把他摧垮了,但他還沒找到人,硬生生忍下想要拆了許長柯的沖動。
葉靖軒把許長柯踹倒在地上,一腳踩住他的手指問:“人呢?”
他幾乎用腳在地上蹍許長柯的手,讓對方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許長柯開口還在笑,臉上的表情越發扭曲,好想聽見了什麽古怪的笑話:“三哥!她差點把大家害死!你還想留着她?”
葉靖軒回身示意方晟趕緊帶摩爾找人,他知道這屋裏形勢不對,許長柯随身帶的手下都不見了,就留他一個在這裏拖時間,不知道他們要怎麽折磨阮薇。
葉靖軒不敢再想,拿槍指着許長柯又問:“你說不說?”
“不就是個女人嗎?!”地上的人一句話吼出來,狠狠瞪着葉靖軒,“老爺子當年說過不讓你找她!你非要一意孤行,搭上多少兄弟!”
葉靖軒一槍打下去,房子裏就剩下許長柯的慘叫,他瞄得準,硬是在許長柯胳膊上開出一個血洞,讓對方十指連心地疼,人還清醒。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許長柯畢竟也在這條路上混了二十多年,疼過了勁,他也有骨氣,一語不發。他看着葉靖軒冷笑,逼得這人又是一槍下去,直接穿了他的肩骨。
許長柯快連話都說不出,開口聲嘶力竭,卻字字都是嘲諷:“我……我和小恩對你忠心耿耿,我弟弟當年才十九歲!他哪一點做錯了?你就為了一個女人……”
許長柯骨頭被踩斷,就剩一口氣,和着血淚說不下去,突然低吼喊他:“三哥!葉家只有你了……南省都在你身上背着!你不能耽誤在一個女人身上啊!”
葉靖軒原本半點不動容,他扣下扳機就能讓他永遠閉嘴,偏偏許長柯最後這句話逼得他停住了。
葉家幾代人的心血……那座老宅裏所有人都是葉家人,那些跟着他父親和他一步一步拼出來的,也都是葉家人。
他們過去同生共死,今時今日卻走到這一步。
葉靖軒是葉家的獨子,可許長柯、小恩,還有方晟,都是陪着他長大的兄弟,過去老宅規矩多,身份地位高低分明,可男孩玩在一起大多不分彼此,少年時代他們也一起出去,一起胡鬧過。
方晟低聲勸:“三哥,他沒有別的錯……不過就氣弟弟死得不值,熬了這麽多年了,能不能留他一口氣?”
葉靖軒再也不看地上的人,甩手把槍扔了。
許長柯被人帶着拖出去,他發起瘋,回頭看見摩爾已經找到方向,撓着靈堂的側門一直在叫。他笑得更大聲了,大聲喊葉靖軒,嘴裏混亂地嚷:“阮薇她父親臨死留過話的……她不可能嫁給你!三哥放手吧……別再執迷不悟了!”
這前後半生辛苦,愛而不得,只因太執着。
側門已經讓人撞開,葉靖軒再也顧不上許長柯。
摩爾一路往裏沖,門一開,滾滾而上全是黑煙,動物本能都怕火,它又着急,暴躁起來,不停叫着。
“下邊着火了。”方晟口氣再也穩不住,讓人先拉住摩爾,往下看了一眼就明白了,“許長柯的人把薇姐帶到儲物間了……現在火燒起來,下不去。”
葉靖軒推開他們過去看,這裏本身是為方便才建的小樓梯,可以直接從二層通向儲物間,現在被他們故意縱火,眼看火已經順着樓梯燒了一半。
“不行,不能讓人冒險了。”方晟試圖喊手下再去想別的辦法,可是許長柯原本計劃就要活活燒死阮薇,這種半地下的儲物間一旦着火,即使能找到外邊的路也來不及。
所有人都急了,顯然沒想到許長柯這次真要玉石俱焚,這種情況太危險,再拖下去可能整棟別墅都要燒起來,但葉靖軒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一片混亂之中,他的聲音分外沉穩,隐隐讓人心驚,他讓人拿水來,接着他就潑到了自己的外套上。
“三哥!”方晟最了解葉靖軒,一看他把衣服弄濕就知道他想做什麽,瞬間也慌了,一把按住門說,“三哥等在這裏,我帶人下去!”
“讓開。”葉靖軒看着他,口氣絲毫未變,三分威脅,七分麻煩,就好像這分明是件不需要考慮的事。
方晟再也忍不住,一把攔住他的胳膊:“太危險了,三哥不能去啊!讓我下去吧,我保證把薇姐帶上來!”
左右的人都沖上來,語氣近乎懇求,這火眼看已經燒起來,現在誰往下走都是拿命在拼,怎麽能讓葉靖軒去冒險?
可大家也都知道,他根本不聽勸。
黑煙滾滾,嗆得人睜不開眼,火光一陣一陣往上沖,葉靖軒披上外套,連想都沒想,直接就往火海裏沖。
他沒有時間猶豫了,過去那場事故阮薇就被扔在火海裏,她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陰影,許長柯也知道當年的事,所以今天才成心縱火,不想讓她好過。
眼看阮薇又被逼到這一步……
他想嚴瑞那天說的話果真沒錯,跟着他,阮薇永遠提心吊膽,一次又一次,最後總是受傷害。
葉靖軒逼着自己冷靜一點,他每下一階臺階都覺得溫度在升高,甚至看不清路,這種時候人只能憑着本能一路往下走。他用濕毛巾捂着口鼻,好在地方不大,他摸索了一下總算找到儲物間的門。
“阿阮?”他不斷喊她,用力撞門,可是聽不清門內的聲音,門被鎖上了,只能找別的東西做輔助,他正好回身看到倒下來的椅子,借着鋼的力度用力,終于把門撞開了。
幸好這裏只是隔出來的儲物間,只有簡單的老式門鎖。
火還沒穿透門板,葉靖軒沖進去之後發現地方狹小,頂多三四個人的位置,煙順着門縫湧進來,嗆到人近乎窒息,他找不到燈的開關,一直在喊“阮薇”,可是沒人回答。
葉靖軒憋着一口氣上下摸索,口幹舌燥,時間久了,僅存的空氣越來越稀薄,火勢根本無法控制。他知道背後随時都有可能連成一片燒起來,他也知道他活到今天身上背着太多東西,整個家族的過去未來都在他一個人手裏,他不光只有他自己……
可他現在什麽都管不了。
葉靖軒竟然在一瞬間湧起可怕的念頭,如果今天他不能把阮薇帶出去,那他也不走了。
去他的什麽南省什麽芯片什麽敬蘭會,就算只有一口氣,他也分給她一半。
儲物間裏太亂,無數放在架子上的東西都掉下來了,葉靖軒費了很大勁才繞到最裏邊,蹲下身什麽都沒摸到,忽然聽見微弱的叫聲。
他瘋了一樣撲過去抱緊阮薇,她已經半昏迷,但還有意識。她迷糊之間渾渾噩噩不停在喊“三哥”,嗓子完全嗆啞了,但就是執拗地叫他,一刀一刀都砍在他心上。葉靖軒拼命回應她,拍她的臉試圖讓她保持清醒,但阮薇潛意識裏覺得害怕,不斷掙動,整個人縮在牆角不肯擡頭。
葉靖軒沒有辦法,用力想把她抱起來,拉扯之間阮薇終于有了一點意識,突然睜開眼。
她其實看不太清,臉上的血漬和灰塵擋着視線,但她瞬間就知道是誰來了。葉靖軒懷抱裏的溫度幾乎成為一種烙印,深入骨髓,她自己都分辨不清這是不是幻覺,只知道拼命往他懷裏躲。
阮薇快要說不出話,斷斷續續就念那一句:“三哥,我聽話,我不哭……求你別把我扔下……”
十歲那年,她也這麽喊過,那時候她想葉靖軒最讨厭她哭,每次都生氣,那她乖乖忍着,他總該回頭了。
可他毫不猶豫地走了,那時阮薇覺得自己的腿疼得厲害,怎麽追也追不上,她甚至還不懂那是被槍打中的傷。
如今從頭來過,還是一模一樣的境遇。
葉靖軒并未比她好過多少,她無意之中的話讓他生不如死,硬忍着一口氣逼自己先想辦法救她出去,可阮薇的手被人用軟鐵絲綁在了牆邊的管道上,葉靖軒手邊沒有東西能砍開它,他用盡力氣去扯,一個人的力氣完全扯不斷。
火順着門邊燒進來,離他們越來越近。
阮薇劇烈咳嗽,葉靖軒把她的臉壓在自己懷裏,她漸漸明白過來:“靖軒?”
他顧不上說話,讓她保持清醒別睡過去,然後環顧四周,想找東西能盡快把她的手解下來,可周圍原本是放健身器材的地方,摸不到任何尖銳的東西,阮薇眼看火光越來越近,用胳膊推他:“你快走!”
葉靖軒根本不理她,推開身後的架子找東西,一下讓火猛地蹿過來,阮薇對火的恐懼幾乎無法控制,慌亂地縮起來,只剩下一句話:“別管我了……我求你了,快走!”
他幹脆放棄,轉過身抱緊她,用衣服遮住兩個人。阮薇渾身發抖,人已經瀕臨極限,卻不知道從哪裏找來了最後一點力氣,不斷推開葉靖軒,死活讓他離開。
葉靖軒擋住她的臉,不讓她被煙嗆到,眼看兩人都要被活活燒死在這裏,他卻突然平靜下來。
高溫讓人想起南省的豔陽,一整個夏天都透不過氣。
葉靖軒拍着阮薇的肩膀安慰,就說了五個字:“別怕,我不走。”
她再也不敢亂動,眼淚還是毫無預兆地往下掉,她當年太小了,出了事,多麽希望他不要走,可是今天,她願意拿命換他離開。
人的奢望那麽多,貪戀擁抱,渴望相守,動不動就說一生一世,可最後窮途末路的時候,他們被困死在一片火海裏,阮薇終于明白,這一生,她只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她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原來愛是無所求。
葉靖軒讓她放松,分明兩人都快窒息,但他偏要和她說話,輕輕地靠在她耳邊,一字一句地告訴她:“我說不愛你,都是騙你的。”
兜兜轉轉這麽多年,他們都自私自利地為對方好,哪怕以傷害為代價,說的每一句謊,都是因為愛。
阮薇拼命點頭,貼在他胸口告訴他:“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劇烈地發抖,環境陰暗,刺眼的火光讓她完全回到十歲那一年。
葉靖軒知道她怕,竟然笑了,用力抱緊她,把自己的毛巾給她捂住口鼻,示意她放松:“阿阮,別哭……這樣也好,我們只能葬在一起了。”
最後一起燒成灰,松手撒出去,天高海闊,再也不分彼此。
這也算一種厮守。
葉靖軒還像小時候一樣,看她哭就兇,可又沒辦法,最後好言好語地說話,口氣幼稚得還像哄小女孩。
阮薇眼睛一陣刺痛,可她知道自己還在流淚,她終于明白那些書上寫過的故事,生死莫及,愛能至。
她握緊葉靖軒的手,覺得自己眼前越來越模糊,但她不能睡,她努力地想和他說話,開口卻沒有聲音。
幾乎絕望的時候,外邊似乎有人沖進來了,一直在呼喊。
葉靖軒被嗆得說不出話,阮薇已經漸漸窒息,他随便抓了個東西扔出去,砸到牆上,總算發出聲音。
方晟帶人沖進來,眼看大火硬是往裏闖,他一路跑過來背上都是火,在牆上滾滅,兩人一起用力砸斷鐵絲,終于把阮薇的手從管道上解下來。
葉靖軒一把抱起她,方晟在前邊開路,手下的人拿着滅火器在外邊盡量控制火勢,可已經于事無補。
“三哥先走。”方晟看他不斷在咳嗽,伸手要把人接過去,葉靖軒不肯,堅持抱着阮薇從另一側的門穿過火海沖出去,半邊衣服幾乎被燒穿。
車已經等在外邊,一路上葉靖軒拍着阮薇不停叫她,她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有意識,嘴裏喃喃地不停喊“三哥”。
他知道她疼,一到外邊才看清,阮薇腳腕上長長一道刀口,血肉都翻在外邊,許長柯就為折磨她,故意挑她受過傷的左腿紮。他不斷出聲叫她,阮薇意識混亂根本聽不見,可他盡量吊着她的精神讓她堅持下去,分明也是在安慰自己。
明明連芳苑的事都經歷過,如今葉靖軒卻不知道怎麽做才能讓阮薇好受一點,他眼看她被傷成這樣,整顆心都懸着,一步之遙就是萬劫不複,但她還需要他,他用這輩子所有的理智強迫自己保持冷靜。
方晟坐在車前排,顧不上自己的傷,着急找人善後。
小區裏已經有人報警,他們迅速離開,直接趕往最近的醫院。
方晟在路上通知過醫院,他們一進大門已經有護士迎出來,葉靖軒總算肯把懷裏的人放在擔架車上,馬上有人過來把她推走。
這裏是近郊的私人醫院,環境私密,畢竟人少,起初的混亂過後只剩下一條空蕩蕩的走廊,滿眼冷色調的光。
葉靖軒早就擔心過這一天,敬蘭會這條路不好走,可他從生下來就沒有選擇,就算想置身事外,以葉家的名聲,不會有人放他逍遙。
所以他無所謂,既然決定要闖,那就一路闖到蘭坊來,他做事一貫不屑周旋,對外永遠硬碰硬,半點沙子都不容,這世界上的東西于他無非只有兩種,想要或是不想,獨獨只有阮薇例外。
他必須保護她,他不能連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可是……
葉靖軒站在走廊裏一步一步向前走,他看見阮薇面無血色,身後拖出來的都是舊時光。
原來十多年的日子瞬息而過。
他從少年時代就愛她,世事傷人,如今他已經退無可退,寧願付出生命的代價,只求她一生平安。
他其實并不信命,只是到今天他才懂,有些事或許真的不能強求。
這世界上幸福的人那麽多,為什麽只少他們兩個。
方晟被人拉着要去清理傷口,他臨走擔心葉靖軒,把醫生叫過來,可他看也不看對方,跟着擔架車一路走過去。
他終于看見阮薇被送進急診室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轉身靠在牆上。
葉靖軒總算放心了,所有緊繃着的神經驟然放松下來,他盯着面前的地面,微微皺眉。
方晟突然推開人向葉靖軒跑過來,他看出不對勁,可沒等他再說什麽,葉靖軒突然彎下身,死死用力抵住額頭,順着牆倒了下去。
“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