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阮薇明白,時間永遠是旁觀者,所有的過程和結果都需要他們自己承擔。過去她在海邊長大,很快她還會去有海的國度,前後這些年,孰是孰非,多少潮漲潮落,終究不再是同一片海。
原來人的成長要靠謊言來成全,他們彼此有太多欺騙,最讓人難過的是,全都因為愛。
葉靖軒聽到動靜的時候,剛剛吃過晚飯,根本就沒胃口,随便糊弄了兩口坐回來,在休息室裏看觸屏,如今他住院的事會裏沒人知道,每天的事還要處理。
外邊突然有人慌慌張張過來敲門:“三哥。”
他很清楚外邊不消停,于是眼都不擡問了一句:“我讓你們盯着夏潇,她又怎麽了?”
“她從樓上……跳下去了。”
葉靖軒聽到這句話擡頭往窗戶掃了一眼,外邊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醫院圍牆上的燈全部打開了,他還是坐着沒起身,問了三個字:“死了嗎?”
“沒有,她故意挑了二層平臺跳下去的,不知道哪裏傷了,我們不敢擡她,方晟已經叫了醫生……”外邊的人走進來,誰也沒想到會出這種亂子,他們只能先跑上來通知葉靖軒。
沙發上的人關掉屏幕,總算起身往窗邊走,身後那些人跟着他,窗邊還放着他一直随身帶的槍,他自己上午剛擦過。
葉靖軒讓人把窗戶推開,直接向下看。
他的病房就在三層,距離剛剛好,他一眼就看到夏潇摔在草地上,整條裙子都散開,她身下只有淺淺一層草皮,夜色之中顏色對比強烈,就像只折了翅膀的黑天鵝。
骨科醫生還沒到,只有方晟第一時間沖下去了,卻因為她的傷不敢随便碰她。
夏潇跳下去的地方毫無緩沖,一條腿扭出一個奇怪的角度,疼到抽搐着說不出話。她整個人勉強維持意識,擡頭往樓上看,可是天色太黑,而圍牆上的燈光又太亮,晃得她幾乎睜不開眼。
這一切都像她在游輪上的那一夜,天堂地獄那麽多條路,她卻只能被困在原地,紙醉金迷,萬千寵愛,原來都是癡人說夢。
最後她總算模模糊糊看見了葉靖軒,事到如今,他甚至不肯下樓來看看她。
夏潇掙紮着感覺到自己這次不光是摔到腿了,試了一下,完全擡不起胳膊。方晟在一邊想打電話催醫生,她卻不斷搖頭,只盯着樓上。
模糊的距離,幾乎讓夏潇生出幻覺,好像葉靖軒真是她一個人的,好像她能把這場錯位的交易當成愛情。
幻覺終歸是幻覺,不能再沉迷不醒,她必須讓自己這顆心,連帶這輩子最後那點奢望,一起摔碎。
葉靖軒隔着三層樓的距離和她說話,四下安靜,他的聲音剛剛足夠彼此都聽清,說:“你想死就應該選高一點往下跳,這麽鬧,是成心來要挾我?”
她掙紮着笑,竟然還能回答他:“我……我只是想告訴你,不是只有阮薇做得到。”她疼出一身冷汗。方晟放下電話,按着夏潇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再說話。
人人都有為愛犧牲的天賦,阮薇能為他毀了一條腿,她也可以。
夏潇躺在原地,明明看不清葉靖軒,卻知道他現在的表情。
愛時千般好,不愛萬般錯。她跳下去之前還在幻想,也許葉靖軒會有一點不忍,哪怕他下來看看她,她豁出這輩子也值了。
但葉靖軒并未動容,她的手沒了知覺,心一點一點涼透了,卻還是躺在地上和他說:“你需要我像她,我把腿摔斷就更像了。”
葉靖軒很久沒說話,倚着窗邊,慢慢向她擡起手。
他一字一句告訴她:“夏潇,我最讨厭有人自以為是……忘了自己的位置。”
樓下已經有人去通知醫院,院子裏出了事,因此兩側的燈光都被人調暗了,夏潇赫然看清葉靖軒手上拿了槍,渾身劇烈顫抖,很久才喊出一聲:“靖軒!”
她每次這麽喊他,他都會心軟,只是今天,葉靖軒拿槍筆直指向她,三層的距離,足夠她為争這口氣而賠上命。
夏潇的眼淚一下就湧出來了,她知道他心狠,知道他不愛自己,可就算他身邊養只貓,寵了這麽多日子被撓一下,也未必下得了這個狠手。她真沒想到葉靖軒會動槍,還要說什麽,可樓上的人直接扣下保險。
方晟突然向樓上喊:“三哥,別!”
葉靖軒的手停在半空中,整個人都在窗邊黑暗的陰影裏,他問他:“方晟,她不長記性,我就給她個了斷……你要攔?”
“三哥,饒她一次吧。”
葉靖軒一語不發,只看着他們兩人,那目光和這夜一樣,暗到讓人心驚。醫生已經趕到樓下,眼看上邊動了槍,他們誰也不敢走出去,而夏潇整個人癱在草地上,努力想坐起來,根本動不了。
“夏潇該死,因為她忘了自己什麽身份,你呢……方晟,你也忘了嗎?”
葉靖軒不收槍,方晟回頭看了一眼夏潇,突然跪在草地上擋住她,向着樓上說:“我替她領,三哥開槍吧。”
樓上的人一直沒有什麽情緒,直到方晟真的跪下去要擋這一槍,葉靖軒終于怒了:“方晟!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
方晟的表情依舊恭敬,他被帶進葉家那天起就明白,人這輩子只要跪下一次,就再也不能擡頭。他太清楚自己的位置,所以認了主就一心一意追随葉靖軒走下去,可惜人活在世,再無欲無求,也總有兩難全。
他擡頭和葉靖軒說:“三哥,你也是為了薇姐。”
這句話說出來,葉靖軒一槍打過來,就在方晟面前半寸的距離,子彈崩在草地上。
沒有一個人敢勸,事情完全超出想象,誰也不會想到方晟有一天會為了一個女人違抗葉靖軒的命令。
何況這個女人是葉靖軒的情人。
夏潇已經完全崩潰,掙紮着在地上爬過來,要推方晟走,可他根本不動,依舊沒什麽表情。
這一切都像回到過去,芳苑之後那半年,為了掩人耳目,葉家的人裝作将葉靖軒葬在了後山,那時候他們也像這樣,暗中守在醫院裏。
葉靖軒的傷在腦部,當時送到醫院還有呼吸,但他昏迷不醒,恢複幾率微乎其微,一開始大家死活不肯接受現實,直到三個月之後,葉靖軒沒有任何複蘇的跡象,所有人都放棄了,只有方晟不肯為他簽字。
他要等,他不信三哥會這樣放手,他帶着葉家人等了整整半年,葉靖軒終于醒過來了,從此那半年的日子成了他們共同的忌諱,幾乎沒有人再提。葉靖軒被他最愛的人出賣,差點沒命,不光是他,所有守在他身邊經歷過的人都明白,過程中的痛苦和絕望已經不能再回憶。
可是葉靖軒醒過來一個人帶着傷過了三年,他所做的一切,還是為了那個女人,太多人不理解,連方晟也替他不值,他們苦苦等回葉靖軒,不是為了看他這樣執迷不悟的。
但是今天晚上方晟明白了,終于懂了三哥的心情……無怨無悔,什麽都能原諒,什麽都能放下,甘願為另一個人去死的心情。
方晟可以不理夏潇,可以不承認,也可以不吃海綿蛋糕。
可惜愛與不愛根本不用猶豫,這是本能,無可違抗。
葉靖軒舉着槍盯着他們,夏潇撕心裂肺地求他,是她胡鬧,是她的錯,懇求葉靖軒饒了方晟,但葉靖軒只看她一眼,在樓上叫醫生:“把她擡進去。”
很快外邊只剩下葉靖軒和方晟了,他還在窗邊看他:“現在是我和你之間的事,你起來,我就當今天什麽都沒發生。”
方晟不動。
葉靖軒第二槍打過來,距離更近,草皮飛起來揚了方晟一身,可他還是不動。葉靖軒第三槍半點情面也不留,直接瞄準方晟。他就要開槍的時候,方晟突然擡頭向着他說:“我求三哥一個人情,兄弟之間的情分。”
他從來不會有任何請求,應該一直是那個恭敬的方晟,可他一輩子只有今天能為自己說話,所以無所顧忌:“我死之後,求三哥放夏潇離開吧,既然不愛她,就別再折磨她了。”
葉靖軒還是開了那一槍,側過手,子彈貼着方晟的臉蹭過去,他臉上淋漓一片血,人卻沒事。
樓上的人扔了槍,關上窗戶,最後只說一句話:“帶她走。”
沐城畢竟不是南省,就算在夜裏有槍聲也壓不住消息,外邊雖然沒公開,但剛到周末,娛樂小報上就開始捕風捉影,将最近的事都聯系起來,編排出一套夏潇突然被雪藏的真相。
阮薇當時剛剛坐車去商場,進了直梯上四層,身邊一對情侶買了一份報紙拿着看,湊在一起聊八卦:“你看這個夏潇……月初剛爆料說她想轉去拍戲,一上來就接了個大制作,結果這才幾天就換演員了,她得罪人了吧?”
“一直就說她背後有人砸錢呢,今年才給捧起來的,不然嫩模那麽多,她憑什麽能混這麽好?”
阮薇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那兩個人在一起翻報紙,越看越有談資:“據說她不能再出來是因為受傷了,在城西那邊某個醫院出了事。”
阮薇聽到這話低着頭轉到另一邊,心知這都是對外的借口,夏潇必然不可能再繼續抛頭露面,她有孩子了,自然要想辦法終止一切活動。
電梯到了四層,阮薇低頭匆匆往外走,只想趕緊買了東西就回去,出去走了沒幾步,身後有人喊她,她回頭才發現竟然遇見了裴歡。
今天裴歡不是一個人出來的,拉着一個男人,原本邊走邊攬着他的胳膊說着什麽,一看就是她丈夫。阮薇從未見過她家裏人,因而不由自主多看了兩眼。那男人舉手投足都懶懶的,裴歡和他指了指這邊就過來了,他還留在原地一步不動,只是遠遠掃了阮薇一眼。
就一眼而已,阮薇原本還想打招呼,結果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男人,淡淡的一雙眼,分明沒有任何特意的動作,但他從頭到尾居高臨下,打量阮薇就像在審視一件路過的東西。
他的眼睛太特別,那目光讓阮薇心裏不舒服,沒再出聲問。
“等我一會兒,你先下樓吧。”裴歡回身說了一句就走過來,發現阮薇有點吓到了,她笑了笑解釋說,“我要給笙笙買衣服,他難得想出來走走。”
說完裴歡就低頭打電話叫司機上來,她不太放心,靠在商場挑空的玻璃幕牆上往下看,一直盯着那個人坐電梯,然後在電話裏安排:“老林,馬上去一層電梯口,陪先生一起。”
阮薇看出她格外緊張他,随口開玩笑:“看不出來啊,你在家真賢惠。”
裴歡有點無奈,嘀咕了一句:“他一個人走太危險。”然後又和她說,“他怪毛病多,不喜歡和人打招呼,別往心裏去。”
阮薇知道她家裏背景深,一看那男人舉手投足就知道他絕對不是一般人,明顯有着身居高位留下來的烙印,她過去在葉家也見慣了大家族的排場,并不奇怪,只和她聊起來:“你先生是做什麽的?”
裴歡陪着她一起往前走,想了一下說:“算是做古董生意的吧。”
“怪不得。”阮薇笑了,“看人看東西都準。”
裴歡搖頭:“不說他了,你今天是來……阮薇?”她忽然發現阮薇的左腿走路好多了,激動地拉着她問。阮薇三言兩語簡單解釋,只說自己腿上的傷其實沒事,主要都是心理障礙,她如今想開了,慢慢就好了。
“我還想着你什麽時候能回去開店呢,現在每周去看姐姐都得換地方買花了。”
“我下個月要和嚴瑞出國一趟,正好今天來買點東西,選個箱子帶走。”
裴歡先陪她一起去買了兩件衣服,又拖她去看童裝。阮薇記得她女兒快上學了,要送孩子一套文具,裴歡不肯收:“她爸爸特別慣孩子,我管不了,只能不讓大家給笙笙買東西了,她現在要什麽都有。”
阮薇又猜她女兒的模樣,說:“都說女兒像爸爸,笙笙眼睛肯定也好看,我還沒見過呢……哪次有機會帶她一起出來吧。”
裴歡笑着答應,又說:“就盼着脾氣別像他,女孩子性格随和一點才讨喜,不過我看就讓他這麽慣下去,笙笙大了也不讓人省心。”她想了想,又數日子問阮薇,“對了,你什麽時候出國?”
“嚴瑞說的是下個月初,先去辦一下手續,我原籍還在南省,必須回去一趟辦護照了。”
裴歡和她買完東西一路下樓,最終問她:“那你和嚴老師還回沐城嗎?”
阮薇這才發現她還沒想過這個問題,旁邊裴歡正好把給女兒買的裙子翻出來看,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聊,阮薇和她說:“阿姆斯特丹這個季節最好,嚴瑞有長假,我們先去住一陣散散心,別的……到時候再說吧,走一步算一步。”
事到如今阮薇已經什麽打算都沒有,盡量找出事情讓自己忙,每天收拾東西,買好出行要用的一切,盡快去辦護照簽證,因為一旦停下來,她就會想起夏潇和她說的話。
她忽然看着裴歡手裏的童裝笑了,幫她一起疊回去,和她說:“裴歡,我真羨慕你。”
裴歡随口和她抱怨:“羨慕我幹什麽?你看這個年紀的女人誰像我一樣啊,我有笙笙太早了。”
算一算,當年裴歡不到二十歲就懷孕生子,這幾乎是孤注一擲的賭局,她到底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在那麽年輕的時候就把一輩子都押上去。
阮薇也是女人,太明白這種心情,還想說什麽,但裴歡其實早就知道了,笑着搖頭示意她不用解釋。裴歡一張臉幹幹淨淨,只帶着鮮豔的唇色,明明還是年輕漂亮的年紀,卻為人妻為人母,她低聲和阮薇說:“可我不後悔,我愛他。”
阮薇心裏更難過,孩子是父母的延續,是這人世間最艱難卻也最幸福的傳承。
這麽多年,不管多少抵死纏綿的夜裏,阮薇都不敢去想給葉靖軒生一個孩子,她甚至連想的資格都沒有。
好在她要走了,她沒有辦法,實在沒法面對日後彼此還在同一座城市,他卻和別人有一個家。
這片商業圈叫海豐廣場,屬于市區周邊新規劃出的地方,剛剛營業沒多久,人還不多。她們兩人坐了跨層的扶梯下樓,阮薇今天是第一次來,扭頭去看,發現半空中裝飾了一整片水晶魚,頂上打出淡藍色的光,影影綽綽,果真像是海底的城。
她想起自己十歲那年,葉靖軒不過是臨時起意,非要把她從學校裏偷偷接出去,他信誓旦旦和她說去海邊玩,那時候誰都沒想到真能出事,可從那天開始,他們兩人之間的一切都被逆轉。
阮薇明白,時間永遠是旁觀者,所有的過程和結果都需要他們自己承擔。過去她在海邊長大,很快她還會去有海的國度,前後這些年,孰是孰非,多少潮漲潮落,終究不再是同一片海。
原來人的成長要靠謊言來成全,他們彼此有太多欺騙,最讓人難過的是,全都因為愛。
阮薇一路出神,逛街的興致也不高,裴歡和她都拿了不少東西,兩個人出來又都目的明确,因此沿途逛逛就準備回去了,阮薇想起裴歡家裏人還在等她,于是率先告別。
接裴歡的車就停在對街,她走了兩步忽然退回來和阮薇說:“我不懂他們男人怎麽打算的……不過要按我的意思,我不想勸你,我知道嚴老師人很好,值得托付終身,可人只有這一輩子,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說着她笑了,“阮薇,不管外人眼裏看着有多好,背地裏的苦都要自己咽,我太清楚這種感覺了,別讓自己後悔。”
誰和誰的傷疤都無法分享,人生在世,各自擔負。
她說完就離開了,阮薇一個人順着街道往前走,沿途等車,她盯着腳前那些磚路一步一步走,一句一句去想裴歡說的話。
可是她在醫院裏等了那麽久,心灰意冷,只求看葉靖軒一眼,是他先放了手。她眼看夏潇要做母親了,那是一個女人最幸福的時刻。夏潇和她說“不要再出現,就當為了葉靖軒的孩子積點德”。
這句話終于把阮薇打醒,再也沒有任何立場堅持。
夏末時節,最後的高溫讓這座城急需一場雨,街上悶得讓人難受,一時半刻都待不住。阮薇一個人過馬路到街對面打車,提着東西找手機,想要聯系嚴瑞,心裏有事,甚至沒精力留心四周。
車道上的紅燈赫然在目,偏偏就有車要闖。
“會長,那女人買了不少東西,現在出來了。”
開車的人聽到電話裏的回複,一腳油門踩下去,直沖着前方開過去。
阮薇終于撥通了電話,順着斑馬線往對街走,剛好是上班的時間,過馬路的人只有她一個人。她對着手機說了一聲“嚴瑞”,餘光裏就看見左側竟然有車不顧紅燈,直闖了過來。
她已經走到了馬路中央,進退兩難,何況行人指示燈是綠色,她并沒有錯,于是後退想要讓它,可是那輛黑色的車竟然筆直向她沖過來。阮薇一下就明白了,拿開手機向前跑,身後的車明顯也在加速。
她手機聽筒裏隐隐約約傳來嚴瑞的詢問,可什麽也顧不上再說……有人想要撞死她。
這個念頭還沒想完,阮薇突然聽見身後一聲巨響,緊接着就是碰撞聲,幾乎貼着她身後。她吓得不敢回頭,拼命跑到對街,站在樹下腿都還在發抖,左右的行人全都圍過來,沖着馬路中央指指點點。
幾米之外兩輛車撞在一起,第二輛分明是無辜的,不知道它是沒及時避開,還是出了什麽問題,直接和闖紅燈的車蹭在一起沖到旁邊,車速太快幾乎失控,最後它們一起撞在道路中心的護欄上。
“闖紅燈還開那麽快,喝酒了吧?”
“旁邊那輛本來停了啊,突然又沖過去了,也巧了……不然剛才那人肯定被撞死了……”
人越聚越多,阮薇的腿一遇到事故就下意識隐隐作痛,她勉強控制自己的情緒,混到人群裏。她知道那輛黑車上一定有會長派來的人,現在不能留在事故現場,所以迅速低頭離開。
手機還在通話中,嚴瑞也聽見這邊情況不對:“阮薇?”
“我沒事,剛才看見一出車禍。”阮薇走了一段路才回頭,發現身後确實已經沒人跟着了,只是遠處路口還圍着不少路人,她松了一口氣和嚴瑞說:“現在安全了。”
嚴瑞不敢再讓她一個人亂走,告訴她找一個地方等他:“告訴我位置,我馬上去接你。”
阮薇答應了,抱着東西往前又走了一段,随便進了一家不起眼的蛋糕店等他過來。
蛋糕店裏剛剛端出來一盤新烤的奶油土司,店員一看就是個兼職的大學生,看阮薇臉色不好,熱心地過來問她要不要來一塊,可以配上咖啡。阮薇心裏戒備,盯着窗外随口答應了,直到咖啡端上來,她喝了一口,這才踏實下來。
她再快也快不過車的速度,片刻之前她僥幸死裏逃生,可是随時随地還有危險,沐城真的不能再留。
阮薇捧着杯子胡思亂想,手機突然又響了,她猛地擡手,差點把咖啡灑了,慌亂地拿起手機接,可是聽筒裏毫無聲音。
“喂?”她有些奇怪,通話确實接通了,而且也沒有信號問題。對方還沒挂斷,她只好不斷詢問,仍舊沒有回音,似乎那邊的人一直保持沉默,而打來的號碼也完全陌生。
阮薇盯着那杯冒熱氣的咖啡,突然心裏一動,不再說話,一切安靜下來,她聽見另一端分明有人,淺淺的呼吸聲。
“小姐?打擾下。”店員端着奶油土司送過來,阮薇“嗯”了一聲讓她放下,說了聲“謝謝”,随後又對着手機想說話,可是通話剛好就在這一刻挂斷了。
阮薇盯着手機坐了一會兒,又向窗外看。
今天是個多雲的日子,風一陣一陣吹過去,陰下來的時候,她擡眼就能看見一片灰藍色的天。蛋糕店外圍出一小片鐵籬笆,爬出一叢野生的薔薇,它畢竟是好活的花,在哪裏都能生根,風一大就飄落一地,它沒那麽堅強,也沒有想象中嬌氣。
店裏沒有其他人,店員在櫃臺後哼起歌。阮薇放松下來把手機放好,低頭掰着土司吃,一口一口,眼看眼淚突然掉在上邊,她連表情都沒變,好像什麽都沒發生,繼續往下咽。
她明白,這世界沒有那麽多巧合。
阮薇把東西都吃完,嚴瑞也趕過來了,進門看她臉色不好,環着她的肩問了一句:“出事了?”
阮薇搖頭,示意他只是偶然:“沒有,剛過馬路後邊就撞車了……吓了一跳。”
她和他上車離開,路上的時候阮薇一直不說話,頭抵在車窗上靠着,盯着閃過去的街景出神,嚴瑞趁等紅燈的時候和她商量:“辦護照要回原籍,不過……你要是不想去的話,我可以托人想辦法代辦。”
他知道南省是阮薇至今無法面對的故鄉,她腿的情況剛好,好不容易才從陰影裏走出來,如今讓她回去面對舊日的一切,未必是好事。
但阮薇笑了,回身和他說:“我自己去。”
嚴瑞早知道她會這樣決定,俯身抱抱她,分明是安慰的,卻嘆了口氣,揉揉她的臉說:“你有時候堅強得讓人擔心。”
她和那些野薔薇一樣,風吹雨打開出柔韌的顏色,至今不願依靠他。
同一座城,最後一日平靜午後。
這世界從來沒有絕對的善惡,日光所及之處必有暗影,有些事簡單,但最後能給人看的都是結果,背地裏究竟發生過什麽誰也不知道。
阮薇和嚴瑞離開之後,城市另一端的醫院,有人一直都沒放開手機。
葉靖軒挂斷通話之後就坐在窗邊抽煙,最後煙灰鋪了一地,病房外正好有手下的人進來,是方晟帶出來的後輩阿立,低着頭說:“三哥,我們把會長那邊的車攔下來了。”
葉靖軒把煙按滅了,“嗯”了一聲,又盯着手機屏幕看,剛才一個電話打過去,他聽見阮薇似乎在什麽地方買東西,不管是哪裏,一切安好。
葉靖軒總算放了心。
他原本只想确定阮薇沒事,可是電話接起來聽見她的聲音,那一刻他手都放在挂斷鍵上了,卻還是猶豫,半天沒有動。
過去那三年,無數難熬的日夜,他頭疼起來鑽心蝕骨,想聽聽她的聲音,卻連電話都不能打。
醫生一直不肯讓他出院,何況之前這些事都是方晟安排的,大家堅持要等手術時間,不肯讓葉靖軒再拖,如今他百無聊賴,一切事都只能在病房裏處理。
他走到沙發上翻了兩頁文件,擡頭問:“會裏有什麽動靜?”
“會長也琢磨過來了,最近開始讓人越過三哥上報,意思就是先把我們架空。”
葉靖軒毫不意外,坐在沙發上看電腦,随口扔出一句:“扶不起的阿鬥,難得耍一回手腕,我陪他玩到底。”
阿立退到一邊去,忽然想起什麽欲言又止。葉靖軒看了他一眼說:“怎麽了?”
“還有件小事,外邊的人報回來的,最近黑市裏放出一件鹿血沉香十八子,貨目前在誰手裏還保密,只是消息已經有了,鑒定結果也在,少說是明代的東西,主人雖然挂出來,但不明價。”
葉靖軒随口應了:“順手當個玩物還行,不能指望這東西……”他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了,擡眼問他,“鹿血沉香?你确定?”
“是,三哥,這東西幾百年的工藝傳下來,僅此一件,過去是華先生收的生日禮,當年道上人人皆知,如今先生人不在了,東西卻突然流出來,各家人全都裝聾作啞當做不知道,根本沒人敢詢價。”
敬蘭會眼看內亂在即,華先生的遺物出現,難道只是巧合?
“他夫人那邊有什麽消息嗎?”
“會裏有規矩,華夫人的一切嚴格保密,不許任何人打聽,這個就真的不知道了。不過她還帶着女兒,過去華先生也不讓她碰這些,她沒必要插手會裏男人的事,我們下邊的人覺得……不太可能是她的意思。”
葉靖軒不再說話,靠着沙發想了一會兒,黑市裏有些事就是這樣,東西挂出來根本就不指望有人敢收,無非是懸一把刀,最後落在誰頭上,只看誰不長眼。
沒有外人能碰到華先生的遺物,就算十八子真落在陳嶼手上,可他過去最怕那個人,沒把它供起來就是好事,不會随便拿出來。
距離上一次敬蘭會內鬥剛過一年,人心仍舊不太平,誰坐在會長的位置上都別想高枕無憂,眼看葉家要反,上一任主人的東西卻突然出現。
葉靖軒想起父親和自己說過,選了這條路,夜裏睡覺都要睜着眼。
他突然笑了,口氣卻硬得很:“不管是誰,無非想拿這東西鎮場子,給道上各位都提個醒,鬧不能鬧過頭,連華先生留下來的鹿血沉香都能弄到手,自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話是這麽說,但葉靖軒從來不是聽話的人,“可惜敬蘭會這場子如今誰說了算,還不一定。”
阿立答應着,本來要出去,走了兩步卻突然停了下來。
“怎麽了?”葉靖軒揉了揉額頭,掃了他一眼。
阿立沒忍住,還是把話說了出來:“其實三哥和會長沒有其他矛盾,不過就因為當年芯片被薇姐拿走了,如果能想辦法讓會長放心,也不至于非要反……”
他話沒說完,葉靖軒把手裏的打火機扔出去,直沖着他的臉,阿立立刻閉嘴,戰戰兢兢地把打火機撿起來給他,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葉靖軒冷眼看着他,開口說:“輪不到你廢話。”
葉靖軒又交代了幾句會裏的事,之後讓人都出去,他剛安靜一會兒,房間外又有敲門聲,這一次進來的是方晟。
葉靖軒忙起來根本不看他,一行一行審文件。方晟站在門邊和平常一樣,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他甚至還按常規來和他彙報外邊得到的消息:“薇姐要離開沐城了,暫時查到的機票是回南省的,還去選了大的旅行箱,看樣子之後要出國。三哥應該放心了,薇姐離開蘭坊越遠越安全……三哥考慮下手術時間吧。”
葉靖軒聽了這話也沒什麽反應,就像沒聽到。他抽空簽字,擡眼和方晟說:“我那天沒打死你,不代表饒了你。”
他說讓他走,方晟卻還是回來了。
方晟臉上的外傷縫了針,紗布遮住半邊臉,這幾天顯然不方便刮胡子,頭發淩亂,人也顯得邋遢,好在看上去整個人還算說得過去,規規矩矩,和以前沒什麽分別。
葉靖軒把文件都扔開,難得心平氣和地問他:“夏潇怎麽樣了?”
“她胳膊就是一般骨折,沒事,但腿……角度問題,腿摔得很嚴重,之後要看複健的結果了。”
葉靖軒往後靠在沙發上,散漫又疲憊地盯着方晟,明明這人在他身後站了二十年,可是這幾天他才真的認識他。
葉靖軒又點了根煙,這裏終究還是病房,煙霧不散,最後還是嗆他自己。方晟明顯想攔他,但他撐在沙發扶手上揉揉額頭,擡手示意不用勸,方晟沒再出聲。
無論多危險的動物,心也是熱的,何況是人。
葉靖軒似乎真的有點累了,閉眼靠在沙發背上,過了一會兒開口說:“我送你們走吧,回南省去,你去盯着小巷碼頭日常的事,和夏潇一起住過去,那條線幹淨,進出都是茶葉,就算将來葉家真被我玩完了,你們也不會受牽連。”
“我知道三哥一個人擋下來多少事,手術還沒做,還有會長那邊……我不能現在走。”方晟臉上狼狽,但人站得很直,他這麽多年從一而終,守在葉靖軒身後,讓他放心把後背交出去,讓他只帶一個人也敢去闖會長的局。
士為知己者死,何況忠誠是方晟唯一的長處。
葉靖軒沉默了很長時間,好一會兒都沒說話,方晟守着他,看他手間的煙明明滅滅,燒出一截煙灰,沙發上的人卻一直都沒動。
那煙灰越來越長,始終沒有落下去。方晟意識到不對勁,伸手推他:“三哥!”
葉靖軒沒有反應。
方晟迅速按鈴,擔心來不及,率先沖出去喊人,讓手下人進來守住葉靖軒。
片刻的工夫,方晟迎上趕來的醫生一起往回走,卻發現病房門大開着,明顯情況不對。
方晟臉色變了,帶人拿槍沖進去,眼看裏邊兩個手下被踹翻在地上,一個已經暈過去了,只剩阿立還有點意識,他掙紮着拉住方晟就說:“三哥……三哥走了!”
所有人沖進來一看就都明白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葉靖軒躲開大家離開醫院,他們強留不住,只是葉靖軒情況一天比一天危險,随時有可能突發昏厥,這種情況下還扔下所有人一意孤行跑出去……一定會出事。
大家不知所措,走廊裏的人全都沉默下來,等着方晟吩咐。
他突然嘆了口氣說:“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