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她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絕對不能讓葉靖軒看見這裏,一切都只差這一步,她把這座墓推平,就能把她自己的心埋起來,從此她就可以離開前半生的一切,安心遠走。

可偏偏就在今天,她回到南省,就像撞在網裏的魚,一步逃不掉。

離開三年之久,阮薇終于回到南省。

她下飛機那天已經是晚上了,南省夏末的時候還下了雨,走出機場發現南省沒有想象中那麽熱。

阮薇看了眼時間,八點鐘了,她去哪裏也辦不成事,于是先打車回養父家裏。

她後來的養父叫趙思明,趙思明剛把阮薇帶回家的時候她還小,心裏有事卻不說,不肯再回葉家。她裝作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其他一概不記得。趙叔帶她去檢查,醫生自然認為小孩驚吓過度,建議不要再逼她回憶。趙思明心軟,在案發現場好不容易才把她救出來,不忍心再把她送走,于是就這樣給了她一個新家。

趙思明是緝毒警,人人皆知的高危職業,他在家的時間少之又少,到最後也沒有結婚。他犧牲之後,只有阮薇一個人給他辦後事,最後留下一套老房子。

阮薇在路上發現南省這幾年發展越來越好,沿海的城市總有各種經濟新區,市中心的建築越來越高,動不動都要争個亞洲第一才像樣,只有東邊的老城區沒怎麽變,還有舊日殖民地留下的痕跡,歐式的尖頂小樓比比皆是。

她先給嚴瑞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一切平安,等她辦好手續,打掃一下家裏的房子,坐三天後的飛機回去。阮薇這次不肯讓嚴瑞陪同一起回來,他也沒強求。

嚴瑞在電話裏想起她過去的家應該都空了,勸她不如幹脆今晚先去住酒店,大晚上別再折騰了。阮薇不想讓他擔心,嘴上答應,挂了電話還是決定直接回家。

趙思明的房子本身就是60年代的老樓了,又空了好多年,全是灰。阮薇埋頭忙到後半夜,總算把自己過去的房間弄幹淨了,她把垃圾搬出去暫時放在門口,等白天來人收。

最後阮薇躺在床上累得要命,卻根本睡不着。

窗外還是阮薇二十歲那年種的香樟樹,南省這裏雨多,太陽也好,最适宜香樟生長,這才幾年的光景,它已經枝繁葉茂。如今花期剛過去,香氣還在,一陣一陣透着窗縫飄進來,她靜下心就能聞得見,和過去一樣。

阮薇躺在床上向外看,這樹,這窗,這房間……連帶她自己,都被香氣浸透了,一步也走不出去。

當時養父出任務,臨走時給了她一棵小樹苗,說是同事送來的,正好留下一棵,讓阮薇等他回來,父女倆一起種在樓下。阮薇小時候就在花園裏長大的,于是自己在家就把樹栽好,想等養父回來給他一個驚喜,可他再也沒回來。

警隊為了掌握敬蘭會走私的關鍵證據,追蹤到海上,結果被葉家的人發現,雙方在船上開火,趙思明就死在那場沖突裏。

如今想一想,很多事是躲不掉的機緣,是好是壞,各有因果。

人歸故地,難免心傷。

阮薇又起來到客廳裏去,把兩位親人的遺像并排供在一起,她上了香,靠在一邊守了一夜,後來天快亮的時候她實在熬不住,昏沉沉地靠着椅子閉上眼,腦子裏混亂得都是親生父親臨終留下的話。

他不讓她留在敬蘭會,不許她再跟着三哥。

那時候她什麽也不懂,對結婚嫁人那些大人的事沒概念,只當父親的話是句囑咐,到最後卻成了她過不去的坎兒。

阮薇心裏難受,好多話本來想回來和他們說一說,可是不知道怎麽開口,最後守着遺像睡着了,快到中午的時候才被敲門聲驚醒。

她突然坐起來,擔心出事,随手到廚房拿了刀,慢慢靠近貓眼處向外看,發現只是過去的鄰居。

“阿婆。”阮薇收好東西開門,出去打了聲招呼。好幾年沒見,隔壁的婆婆還是一個人,兒女都不在身邊,好在老人家腿腳好,人也精神。她提着東西,阮薇幫忙接過去,看她似乎剛買完菜回來。

阿婆一見真是阮薇,高興壞了,拉住她就開始聊天。

“我就說不對勁,小趙家沒人住了,怎麽還有垃圾在門口,真是你回來了!”阿婆看看她渾身上下,說她如今都是大姑娘了,突然又問,“對了,你不是嫁人了嗎?那幾年都說你嫁的人家特別不錯,哦……我記得還有一次,你男人送你回來拿東西,是不是?長得好對你也好,他人呢?有孩子了吧……快帶來給阿婆看看啊。”

阮薇一時也愣住了,好半天才想起過去确實讓葉靖軒送她回來過,當時他就等在樓下,這裏都是老房子,鄰裏之間關系近,大家竟然還真的留下印象了。

她搖頭,扶阿婆回她對面的家,和她說:“沒,我們分開了,沒結婚。”

阿婆很驚訝,本來都要進去做飯了,又喊住阮薇。老人家七十歲了,畢竟經過的事多,于是一說起來都是老一輩的思維,非要叮囑阮薇:“一看就是家世好的人,不省心的……都是南省這裏的陋習!你嫁得好自然事情也多,放寬心,阿婆過去的經驗告訴你……早點給你男人生個孩子,他就知道還是你好,嫁過去也穩當,別管外邊多少小狐貍,全都争不過你!”

阮薇哭笑不得,陪她聊了一會兒,為了安慰老人家一片好意,她只好什麽都答應,最後終于把她送回家才脫身,趕到市裏去辦護照。

路上一個人很容易空閑下來,精神放松,人也開始想過去的事。

阮薇刻意繞路,不想經過老宅附近,也逼着自己不去想葉靖軒,從頭到尾,她試圖當自己真的只是辦手續的過路人。

一開始下飛機那幾個小時,她覺得自己做得很好,可是今天出門,就連隔壁的鄰居嘴裏都在提他,她不斷被提醒,怎麽躲也躲不開,好像從她一踏上南省開始,這就是個預謀已久的局。

像被泅渡深海的魚,眼看岸上海市蜃樓,燈火闌珊,可惜天大地大只有她,怎麽掙紮都沒有一個出口。

她漸漸想起過去葉靖軒開車的樣子,她不長記性,總是忘記系安全帶,葉靖軒很在意。

他總是親自低頭幫她系,這樣兩個人距離太近,他擡眼就是她,于是他心思壞,總要成心借這光景吻她,看阮薇紅着臉生氣,推來推去,像只委屈的貓一樣抓他。

後來她被鬧怕了,終于長記性了。有一次她好奇去問,葉靖軒才告訴他,他母親當年因為車禍去世,就是因為在後排忘了系安全帶,急剎車時被甩出去,當場就不行了。

阮薇如今還記得當時葉靖軒說話的口氣,事情過去太久,他再提母親的事已經不難過,只是有點感慨。他撫着阮薇的臉,剛好等一個紅燈的時間,靠在方向盤上和她說:“我這輩子有兩個必須要保護的女人,她走了,還有你。”

那些話說的時候都輕易,可惜時間終究會給一切注解。

她知道,人這一生未必都如願,聲嘶力竭地哭過喊過之後,生活早晚還會平淡如水。阮薇不會逼着自己忘,她要把葉靖軒說過的話通通藏在心裏。

她的腿好了,可這人生長久,将來還會有走不動的時候,起碼這一生她都有他愛過她的證據。

她會為此好好地活。

第一天并不順利,阮薇換過身份,證件都是後來局裏給的,她為了出國這件事前前後後跑了不少地方,芳苑那件事裏很多人已經調走了,她的身份又嚴格保密,一天之內根本忙不完,只好第二天又去另一個分局開證明。

最後一切終于塵埃落定,阮薇訂的是第三天晚上七點的飛機回沐城,她起來後先去吃了飯,在市裏附近看了看,打電話給嚴瑞,告訴他一切順利。

嚴瑞似乎有點吵,人應該在外邊,他已經開始休假,不會再去學校了,于是阮薇随口問他在幹什麽。

嚴瑞聲音一向溫和,不疾不徐,剛剛好透過一片嘈雜傳過來,笑着回答她:“追你來了,怕你一回家就不跟我走了。”

她怔了一下,真以為他要趕時間過來找她,趕緊喊他:“嚴瑞,我晚上就回去。”

“逗你呢。”他似乎覺得她吓一跳的樣子格外有意思,“要不你往旁邊看看?搞不好我就在馬路對面。”

阮薇正在滿大街找出租,人來人往天氣也熱,沒空再鬧,于是她無奈了,賴他成心。嚴瑞在電話裏笑了好一會兒才說:“好了,不吓唬你了,我有朋友在荷蘭,都幫你問好路線了,很快就是那裏著名的鮮花節,這次正好能趕上,還可以去北部的Spoorbuurt花田……世界上最美的郁金香園。”

他頓了頓,又說:“阮薇,如果你喜歡那裏,我們就不回來了。”

她已經上了車,聽他這麽說還沒回答,剛好前方的司機問她要去什麽地方,阮薇也沒有回避,直接報出一個地名:“安南墓園。”

那裏有阮薇私下裏為葉靖軒修的墓。

電話另一端的人沉默了,阮薇先和他說:“臨走之前還是想過去看看,起碼把靖軒的墓先平了吧,當年只是我一個人的私心……他不知道這件事,現在他人沒事,這樣太不吉利。”

嚴瑞似乎立刻找了一個安靜一點的地方,周圍沒有那麽多來往的聲音了,他和她說:“你等一等,我陪你一起去。”

阮薇只當他還在開玩笑:“我三年也沒去過,先去看一眼,找個人把它平了,不耽誤晚上的飛機。”

嚴瑞竟然格外認真地又說了一句:“你告訴我安南那邊具體的路,我趕過去找你。”

她知道他不放心,但她在這件事上也不想再猶豫,于是好好靜下心來和他說:“嚴瑞,我如果還留着他過去的墓,就算真和你去了阿姆斯特丹,我也走不出去,你讓我一個人去解決,很快的……在家等我,好不好?”

他沒說話,但似乎對這件事非常堅持:“我沒想攔你,但你今天不一定能找到師傅幹活,我去找你吧,大不了我陪你改簽,晚一天回來。”

他說的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但阮薇知道他心裏有話。

她嘆了口氣說:“嚴瑞,你也說了,有可能我們不會再回來,這是我在南省最後一件事,我想自己去。”

嚴瑞還是學不會勉強她,臨挂電話的時候,又喊住她。

他的聲音忽然有些悵然,輕聲和阮薇感嘆:“我總覺得今天讓你一個人去,我一定會後悔。”

她坐在出租車裏,忽然看見外邊下了雨,車已經開出城區,速度很快,雨點帶着角度斜打下來,很快視線裏就模糊一片。

阮薇努力讓口氣輕松一點,換了個話題笑着和他說:“對了,把我的杯子放行李裏帶走,我收拾東西的時候好像忘了放進去。”

“好,你帶傘了嗎?”

她往窗外又看了看,雨似乎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的動靜也不小,她和他說:“帶了,南省總是突然下雨,我出門都記得帶傘的……你聽見了?”

嚴瑞“嗯”了一聲:“剛看了南省的天氣預報,去吧,下雨天路滑,自己小心一點。”

阮薇答應着挂斷電話,車窗上很快起了霧,司機把空調打開,漸漸能看清路過的景物,車頭筆直,一路向着遠方暗淡的公路開過去。

同樣的雨,地上很快開始積水,嚴瑞把手機收起來,剛剛走出機場。

阮薇沒用太長時間就到了墓園,只是一陣雷陣雨,一會兒之後雨勢又轉小了,她剛好帶了一把黑傘,打起來順着石路往裏走。

南省幾座墓園大都建在城外,安南這裏背靠一整片樹林,環境清幽。一到陰雨天更顯得安靜。阮薇擡頭去看,綿綿細雨,明明是白天,天色卻沉得讓人透不過氣。

她走在一段下坡路上,左右蒼松翠柏,這裏是長眠之地,總有它兀自岑寂的能力。雨水洗出一片沉甸甸的氣氛,透着墓碑林立的影子,每一座墓碑都是一個終點,因而人一走進來,目所能及都是凝固的青灰顏色,像一幅淡漠的畫,一草一木都和隔世喧嚣再無關系。

人只有在直面生死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心在什麽地方。

她很想葉靖軒,每走一步都在想。

阮薇順着那條路慢慢走了很久,仿佛永遠沒有止息,從頭到尾,她要一直走到回憶裏。

這一路阮薇都很平靜,她當年修完這座墓就離開了南省,她親眼看葉靖軒中槍,并未想過他還活着,因而也從未想過會回來把墓推平。

這三年她經歷過太多意想不到的事,什麽都熬過來了,可她走到葉靖軒的墓前,還是震驚得站也站不住。

他的墓……被人完全打開了。

土和墓碑全都翻在一旁,這裏本身就是座私人空墓,如今場面淩亂不堪。

阮薇第一反應就是後退,迅速往四周看,零星的雨還在下,觸目所見只有蒼柏。

她慌了神,沒想到會是這樣,于是扔開傘,勉強逼着自己彎下腰往墓地裏看,試圖找回當年自己埋下去的東西。

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

地上的土混了雨水,漸漸泥濘不堪,她努力用手把墓碑擦幹淨,卻越來越看不清,最後她急了,轉身向外跑,想去找守園的人問清楚,卻突然看見甬道東邊有條供人休息的游廊,野生的藤蔓植物遮天蔽日,幾乎把它完全遮蓋起來,只有一條細微的空隙,露出葉子之間的人影,可她還是看見了。

阮薇顧不上腿上的泥,一步一步往游廊裏走,明明有那麽多種可能,但最後阮薇還是試探性地喊了一個名字:“靖軒?”

沒人回答,但那影子動了動。

她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絕對不能讓葉靖軒看見這裏,一切都只差這一步,她把這座墓推平,就能把她的心埋起來,從此她就可以離開前半生的一切,安心遠走。

可偏偏就在今天,她回到南省,就像撞在網裏的魚,一步逃不掉。

阮薇最終還是走進游廊,發現那人果真是葉靖軒。他靠着柱子半側過身,弓着背不知道怎麽了,手死死握緊。

幾步路的距離,阮薇已經淚流滿面,她在叫他,可葉靖軒沒回應。她跑過去扶住他肩膀,卻發現他頭疼到睜不開眼睛,整個人痙攣得不能動。

阮薇一下心都揪起來,抱緊他試圖看清他怎麽了,可葉靖軒疼得控制不住往下倒,阮薇扶住他,她根本不知道他出了什麽事,他也不肯讓她問,上一次她在醫院就看出不對了,可是……

她突然意識到,葉靖軒一定病得很嚴重,所以才總要躲開自己。

她越想越覺得心慌,倉皇之間看他周身,葉靖軒已經不知道在這墓園裏坐了多久,身上的衣服全都濕透了,胡楂明顯,整個人幾乎邋遢得沒法再看,她認識他足足二十年了,第一次看他這麽狼狽。

他疼得快要發瘋,誰也不是神,人總有極限。

安靜如死的環境,他身後一片細密的雨,穿不透藤蔓,可是涼風還是吹得人從頭冷到腳。

阮薇捧住他的臉:“靖軒,我求你了,跟我說句話……”

她看他咬緊牙,不知道怎麽辦,拿手機要叫救護車,可是葉靖軒突然擡手,似乎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力氣,直接把她手裏的包全都打翻了。

葉靖軒勉強示意她不要打電話,似乎一點點的聲音都能讓他受不了:“一會兒就好……沒事。”

阮薇吓得不敢刺激他,抱緊他的脖子将他的臉貼住自己,流着淚安慰他:“好,好,我不叫人,你別生氣,三哥,你……頭疼是不是?讓我看看……”

葉靖軒躲開她,伸手握緊她的手腕,一點一點用力,好像這樣能讓他好過一點。阮薇被他掐得生疼,忍着不說話,她有多疼,葉靖軒就比她疼十倍,直到他終于好過一點,慢慢松開手指,死按着自己的額頭。

阮薇怕他傷了他自己,攔他的手,葉靖軒被她抓住,好不容易平靜下來。

他側過臉盯着她,什麽都沒說。阮薇坐在他身邊捂着嘴,無聲無息流眼淚,他嘆了一口氣,把手裏的東西給她看。

一個爛透的盒子,到如今只有裏邊的東西歷久彌新,一枚鑽戒,這麽暗的環境,只有它微微帶了光,在他手間,竟像命運的眼。

這是當年葉靖軒向她求婚的戒指,時至今日埋了三年多的時光,依舊璀璨。阮薇不合時宜地想起那句廣告詞,原來它說得并不浮誇,這樣的心情……在昏天暗地的游廊裏,她突然看到它,眼淚流得更兇。

她多想相信,愛情真能恒久遠。

阮薇看他向外看,試圖解釋這一切:“我當年不能去葉家,看不到你葬在什麽地方……所以我就在這裏為你……”

葉靖軒聲音幹澀,突然開口說:“你還想騙我到什麽時候?”

阮薇低頭不說話,他似乎恢複了一點力氣,突然起身扯住她往外走。阮薇沒反應過來,被他拖着腳下踉跄,她來不及解釋,又被他的力氣吓到了,掙脫着要他放手。葉靖軒也沒有力氣再和她鬧,反手把人扣在懷裏往外帶。

“靖軒!”她不知道他要幹什麽,何況他明顯整個人都不對勁,似乎還是頭疼,她再也不敢亂動了,被他拉到墓地旁邊。

葉靖軒松開手,阮薇差點滑倒,剛好撲在那墓碑上。

他站在那裏按着額頭,眼前一陣一陣出現黑影,他一字一句地問她:“你說過,你不能嫁給我,那這算什麽?”

阮薇看着她自己請人刻上的落款,“未亡人:葉阮薇”。

那時候她心死如灰,就剩下這六個字,讓她站在海水裏最終沒能往下走,讓她一個人離開生長的地方從頭來過,多少血淚都能往心裏淌。

這是她的忏悔,她掩藏起來的軟弱,最終還是被葉靖軒看見了。阮薇終于崩潰,撲過去一把抱住他,她愛他,這世界之大,多少繁華過眼,到最後她還是只有他。

葉靖軒的視神經受到影響,他看不清東西,努力讓自己沒倒下去,好半天才能說出一句話:“不許哭了。”

他還是這麽兇,阮薇看他頭上的傷,哽咽着和他說:“我爸為葉叔受傷,臨走只求了一件事,不讓我長大跟着你……他為敬蘭會死,不肯讓我留在葉家,何況……”

何況那些年少的時候,什麽都不确定,說愛太勉強。

有些事已成事實無法改變,她只能假裝不留戀。這一生兜兜轉轉,她原本可以把那段時光永遠當成回憶,可最後趙思明還是因為敬蘭會而死,她不得已重新回到葉家,覆水難收。

雨幾乎停了,可葉靖軒渾身冰冷,阮薇試圖讓他好過一點,他卻一動不動,站着看她。

阮薇的輪廓被一團濃重的黑影擋住。

他知道自己發作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他應該推開她,應該放她走,可是……做不到。

阮薇不知道他怎麽了,低頭和他說:“我什麽都告訴你,不再騙你,你也……你也跟我說實話。”她腦子裏一堆混亂的念頭,以前都沒有去想,現在發現他疼得這麽厲害,突然就想起當時在蘭坊看到的藥瓶。

葉靖軒有藥卻不肯吃,他那天和她說,藥未必是好東西。他在擔心成瘾,什麽病需要這麽大劑量的止疼藥?

阮薇想到芳苑那一槍,整個人一點一點涼透了,拼命讓自己保持理智問他:“是不是有後遺症?”

葉靖軒好像根本沒聽見,頭上的水順着臉向下流,她不忍心看他這樣,伸手去擦,他卻換了話題,只問她一句話:“你要和嚴瑞出國?”他聲音很低,似乎用盡力氣。

阮薇沒有接話,總覺得他目光不對勁,忽然擡手在他眼前晃。葉靖軒還有感覺,摸索着一把掐住她的手腕說:“你建了這座墓碑,就是我的人,不管你去什麽地方,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這後半句話幾乎咬着牙磨着血才說出來,那表情越來越狠。他也許命不長久,但他真想帶她一起,死了不過墓碑上多一行字。

他話沒說完,阮薇眼看他的手放下去,他幾乎毫無預兆突然暈倒,她慌了神,伸手去扶,根本來不及。

葉靖軒倒在自己的墓碑前,阮薇撲過去捧住他的頭,天色灰暗,沒有半點放晴的意思,四周除了她自己哭喊的回音,再也沒有其他動靜。

阮薇的手機在游廊那邊被葉靖軒扔開了,她喊到聲嘶力竭也沒有人來幫忙。葉靖軒沒有意識,她根本不敢離開他,用盡力氣把他上半身抱住,把他的臉擦幹淨,讓他不那麽難堪。

阮薇終于絕望了,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該奢望重新開始,她傾盡所有,把全部都給了葉靖軒,再勇敢再堅強也只能熬過芳苑那一次,如果他今天再出事,她絕對不能獨活。

阮薇俯下身将葉靖軒緊緊摟在懷裏,臉貼臉一句一句和他說話,她漸漸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想解釋什麽,言語混亂,精神繃到極點,似乎又出現了幻覺。

她腦子裏的畫面越來越絕望,反正這就是墓園,一座被翻得亂七八糟的空墓。她想,如果他們今天要是一起死在這裏,是不是就能葬在一起,也許連地方都不用挪,直接埋下去……

遠處有人順着甬道跑進來,不斷喊他們的名字,可阮薇不知道這是不是真實的畫面,她看不清那些人是誰,每個人的臉都在她面前晃,都想要帶葉靖軒走。她不肯,歇斯底裏,不肯松手,好像懷裏的人是她最後一口氣。

最後阮薇被人抓住肩膀強行扶起來,她瞬間急了,撲上去就和人厮打。

方晟帶人一路趕過來,阮薇情緒太激動,他先去扶葉靖軒,又示意大家按住阮薇:“薇姐,你冷靜一點,是我!”

她哭得嗓子都啞了。方晟知道她一受刺激精神狀态就不好,示意大家別心軟,按着她不許她亂動,漸漸阮薇掙不開,有了意識,總算認出來是方晟。

“快走,薇姐,先送三哥去醫院。”方晟來不及和她解釋,先帶人離開,又環顧四周不放心,派兩個人去把附近環境檢查一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今天的事。

阮薇沒有別的選擇,幸虧方晟他們找過來,否則她一個人在這裏根本沒法把葉靖軒帶出去。

雨完全停了,泥土濕潤,風一吹過來,四處都是幹淨清冽的芳草香氣,可是人人沉默,沒有心情說話。

阮薇和他們扶着葉靖軒往墓園外走,方晟帶來的車都停在門外,上車的時候方晟突然停了一下,他回頭看她,阮薇以為他要和自己說話,慌張地扶着門邊和他說:“別攔我,這次我一定要陪他去。”她态度很堅決。

方晟搖頭,示意她別緊張,卻仍舊看她身後的方向,指了指提醒她:“應該是來找薇姐的。”

阮薇回身,發現對面停了一輛出租車,車上的人下來了,是嚴瑞。

阮薇驚訝地看着他,嚴瑞風塵仆仆地趕過來,只喊了她一聲,就沒再說話。

他總是遲一步,從開始到現在。

阮薇擋着車門,方晟他們上了車也沒法走,所有人突然都看向她,一切都等着她做決定。

嚴瑞眼看她扶着葉靖軒出來,就知道他該離開了,可是他還想看她一眼,哪怕這故事從頭到尾與他無關,但他還有旁觀的權利。

南省的天氣總是悶熱,濕潤地黏在身上,揮不開斬不斷,和他的心情一樣。

阮薇似乎想要走過來說什麽,但嚴瑞沖她搖頭,他率先開口:“你先去吧。”

他說完自己也上了車,半點猶豫都沒有,直接讓車掉頭開走了。

阮薇沒有時間再耽誤了,迅速上車,和方晟他們一路往城裏開。方晟帶的人檢查完墓園回來,把她的手機和包都帶回來了,手機竟然沒摔壞,一直在響,她總算翻出來,看到是嚴瑞。

她接起來,兩個人都沒說話。

嚴瑞還是笑了,她聽不出他的情緒,但終究是遺憾的,說:“我趕過來了,還是來晚了。”

這一生都差一點點,偏偏要在阮薇什麽都經歷過之後才相遇,從此步步都錯過。

阮薇始終沒有說話,他漸漸聽出她在抽泣,說:“別哭,我和葉靖軒只有一點相同,都不想看你哭。”

阮薇安靜下來,嚴瑞那邊的車載電臺放了一首歌,透過聽筒模糊地傳來,是首多年的老歌。

“如果這是情,我竟不清醒。莫非真的愛,從來沒說明。如果已注定,難避這段情。是非多波折,長存未了情……”

阮薇漸漸也聽清了,他們很久都沒聽過這首歌,如今想一想,在愛情裏他們都不清醒。嚴瑞過去總說她堅強,可明明忘記葉靖軒只是一件簡單的事,她卻至今都沒勇氣去嘗試。

難怪人聽情歌總流淚,情歌沒錯,錯的是感動。

阮薇深深地吸氣,和他說:“嚴瑞,我不能離開他。”

“還有時間,我和你訂了同班的飛機回去。”嚴瑞說完就挂斷電話,他幾乎沒給她再回答的時間。

是他不敢再聽。

天邊終于有了一線亮光,夾着雨的雲被風吹散了,似乎即将放晴。

嚴瑞一個人坐在車上,過了一會兒又打電話撥回沐城。

電話那邊接起來的人是對方的管家老林:“先生和夫人出去了,如果您有事的話可以告訴我,等先生回來我會轉達。”

嚴瑞也沒有多說什麽,想了想自嘲地只留下一句話:“麻煩告訴先生,上次約好的,可能後天我過去一趟,有好茶給我留一份。”

這杯茶,他果然是要喝的。

方晟一行很快順着高速往城裏開,阮薇不安地握緊葉靖軒的手,看向前方問方晟:“我今天什麽都看見了,你告訴我,他當年是不是在芳苑留下了後遺症?”

方晟明顯也哽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回答她:“三哥腦部的子彈沒有取出來,他……帶着它三年了。”這件事竟然讓一貫冷靜的方晟不敢再往下說。

阮薇驚得手都涼了,捂住嘴,掐着自己的手才沒哭出來:“為什麽不做手術?”

方晟轉身不再看她:“當年三哥的各項肌體功能沒有出現異常,醫生說開顱反而會有更大的風險,但是這兩年它發生移位,逐漸壓迫神經,三哥越來越痛苦。”他停了停又說,“上次醫生不肯讓三哥出院,要留院觀察,可他執意出來,我們前天就追到南省了,去哪裏都找不到人,今天才發現這片墓園。”

阮薇還想問這病情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為什麽三年都沒有找機會去安排手術,可方晟透過後視鏡看過來,那目光和當時阮薇在沐城花店門口看到他的時候一模一樣,分明有深意,他說:“薇姐,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阮薇沒來得及再問什麽,手下突然有動靜,葉靖軒醒過來了。

他的腦部神經受到壓迫,間歇性昏厥,發作很突然,但是人一醒過來就有意識了。阮薇立刻握住他的手,試探性地喊他,葉靖軒看了看窗外的路,突然坐起來一把按住前方的方晟吩咐:“先回家。”

“三哥!”

“我說先回家!別去醫院。”他的口氣近乎命令,方晟沒有辦法,和司機交代,立刻往舊城區拐。

阮薇和他兩個人坐在後排,她逼着自己去确認,伸手在他眼前,想知道他到底看不看得清。葉靖軒看了她一眼直接抓住她的手,分明沉着一雙眼打量她,可他這麽多年只有這件事狠不下心,每一次恨她恨得咬牙切齒的時候,一見她,終究連目光都放軟。

他把她按在胸口,葉靖軒的衣服半濕半幹,還有泥,最後和着阮薇的眼淚,徹底沒法再看。

她在他懷裏悶着聲音說:“別再強撐,我什麽都知道了,我陪你去醫院。”

她這樣說着,連聲音都發顫,她越想越覺得可怕,擡頭看葉靖軒額頭上的傷疤,控制不住地問他:“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上次非要趕我走!連夏潇都……”

她看着他愣住了,忽然不再說,意識到自己才是沒資格質問的那個人。

阮薇下意識放開手,用手擦臉,低着頭不再說話。

葉靖軒看她這樣,分明還在流眼淚,臉扭過去看窗外,不想讓他知道她傷心。他無奈地叫她,阮薇不看他。他靠着座椅找了個舒服點的姿勢,總算緩過一口氣,過了發作那一陣,頭不再那麽疼,他總算覺得自己還有點力氣。

“夏潇和你說什麽了?”

她不信他不知道,半天不說話,最後盯着他說:“我真的……接受不了。”可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呢?阮薇已經什麽都不求,只求他平安,哪怕他已經和別人有孩子了,她也願意卑微低頭,什麽都不去想。

葉靖軒的精神明顯不太好,他不知道多少天沒休息了,從阮薇到南省那天開始就接連有雨,誰也不知道葉靖軒在墓園裏過了多久,葉家人趕過來也沒想到會這樣,倉促之下只來得及給他披了件衣服,如今葉靖軒人都要垮了,偏偏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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