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會回來

愛一個人,就該相信他,千難萬險,他會回來。

天災人禍,早晚都會過去。

上午十點,過了早高峰,又不是周末,沐城新建的海豐廣場裏顧客也不多,這個時間大家剛剛開始上班,很少有人來逛街。

阮薇被裴歡拖着往前走,實在沒什麽心情來商場,但對方從昨天下午就一直陪着自己,一番苦心,她無法拒絕。

阮薇當時距離蘭坊只有半個街區的距離,卻被裴歡的車攔住了。

她哪有心情和她敘舊,可裴歡非要帶她離開:“聽着,鬧到這一步,你的事只是幌子,會長要拿葉靖軒立威,你現在去就是白白送死,救不了他。”

阮薇從來沒打聽過裴歡的隐私,不知道她的來歷,更沒想到她什麽都知道。阮薇甚至來不及問她是誰,已經被她強行帶上車。

“你怎麽會清楚……敬蘭會的事?”

裴歡讓司機繞路走,透過車窗向前後看了看,确認沒人跟蹤,這才放下心,笑着和她說:“好歹我也是華夫人啊。”

阮薇震驚失聲,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只記得盯着她看。

裴歡笑意更深,推推她問:“難道我不像嗎?”

裴歡帶阮薇去了一套沒人住的空房子,陪她等,只要天亮,一定會有結果。

可這一夜實在太漫長,阮薇無數次想問蘭坊的情況,可裴歡好像一點也不擔心,連一通電話也沒有打過去問。

阮薇心裏着急,一沖動起來腦子裏不斷湧出各種混亂的想法,她離開老宅之後,葉靖軒很快就會知道,肯定已經趕過來了。

她來就是為了阻止陳嶼……躲在這裏耗時間沒有用,她必須去蘭坊。

裴歡攔不住,最後只問一句話:“你為什麽不信他?”

阮薇怔在原地,很久才說:“我沒有。”

“你如果相信葉靖軒,就應該保護好自己。”裴歡示意阮薇坐在自己身邊,兩個人都抱着腿窩在沙發上。裴歡突然想起什麽,低頭笑,和她說起自己過去的那些事。

“他是敬蘭會的華先生,可他還是我丈夫,是我女兒的父親……阮薇,我和你一樣,像今夜這樣難熬的日子我過了六年,就因為他當年教過我,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不擇手段地活下去,所以我從來沒有放棄。”她擡眼看着她認真地說,“這一次事情鬧大了,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麻煩。我知道今晚很危險,我大哥身體不好,我不想讓他去,可我勸不住。他走的時候答應過我,他會回來。”

所以裴歡就真的選擇相信華先生,她不問也不催,安安靜靜地等天亮。

阮薇終于平靜下來,愛一個人,就該相信他,千難萬險,他會回來。

她看向裴歡篤定的目光,伸手拉住她,兩人靠在一起閉上眼,漸漸說起毫不相關的話題。

她也要耐心等下去。

早起沐城報紙上還是那兩條關于房價的新聞,媒體欲蓋彌彰,沒有什麽新消息。阮薇一夜未睡,卻找不到任何有關蘭坊的報道。畢竟“敬蘭會”三個字不可能直接提起,就算真出大事也要隐瞞,否則一旦引起公衆恐慌,沐城就要亂了。

不管昨夜發生過什麽,到如今早已塵埃落定。

阮薇不斷安慰自己沒有消息才是好消息,但她一大早就被裴歡拖出去喝咖啡吃早餐,再怎麽冷靜也還是克制不住,坐立難安。裴歡帶她出來逛街,盡量讓她分散注意力,卻發現她完全心不在焉。

裴歡想起阮薇過去受過刺激,怕她鑽牛角尖,于是安慰她說:“你放心,他說辦完事就給我打電話。”

裴歡剛說完手機就響了,低頭看了一眼號碼,顯然就是華先生打來的,可她接起來,只聽了一句就關閉通話。

阮薇還想問消息,看她這樣吓了一跳:“你……”

裴歡故意做了個噓的動作,把手機放回包裏,她往樓下看了看,直接挽住阮薇,兩人拐進旁邊的店裏。

海豐廣場東門,時間剛好,玻璃外牆反光,陽光之下亮得刺眼。

為安全起見,裴歡決定挑公共場合見面,真要出事,也不至于被人闖到家裏去。

葉靖軒回去換了衣服休息了幾個小時,按約定來接人。他下車的時候往前邊看了一眼,商場兩側種了大片的丁香,路旁還停了另外一輛車。

華先生也來了。

葉靖軒沒打招呼,卻看到那人下車來,直接往樓上掃了一眼。華先生難得親自打電話,只叫了一聲“裴裴”,後邊的話都還沒提,就被挂了。

葉靖軒笑了,走過去和他說:“要不是親眼看到,我真不信有人敢挂華先生的電話。”

那人很無奈,搖頭嘆氣:“她就這倔脾氣……不讓我回蘭坊,我沒聽,跟我賭氣呢。”他把電話交還給老林,“算了。”

老林自然習慣了他們的脾氣,補了一句:“夫人是擔心,這一聽見先生沒事,就放心了。”他讓司機先進商場去看看情況,确保安全,可對方沒一會兒就回來了,面露難色。

葉靖軒忽然有點緊張,率先問:“怎麽了?”

司機尴尬地看了一眼華先生,低頭說:“夫人和阮小姐在……逛內衣店。”

這下輪到車旁邊的兩個人對看了一眼,葉靖軒想都沒想,毫不猶豫上樓接人。

華先生也沒猶豫,轉身坐回車上等。

司機努力繃着表情,咳嗽了兩聲,畢恭畢敬地陪在一邊。

老林忍不住笑了,輕輕對着車門說了一句:“先生,這事上您可就不如葉三了。”

車裏的人面不改色,保持沉默。

阮薇站在一排蕾絲內衣的架子之後,隔着一層玻璃看到他的時候,原本正對着扶梯口出神。裴歡就在她身後挑東西,似乎想問她什麽,但她根本沒留心聽。

葉靖軒的出現毫無預兆,她看着他由扶梯慢慢升上來,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又出現了幻覺,直到他走進來,連店員小姐的聲音都不自覺放柔,阮薇這才反應過來。

她看着他走向自己,想開口叫他,表情還維持得很好,可心裏一下決了堤,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這麽多年是非苦難,她早已麻木,可是今天看到葉靖軒,她一刻也不敢耽誤,沒等他說話,突然撲過去抱住他。

葉靖軒把她按在懷裏,微微皺眉,低頭掃過她面前的內衣架子,和她說:“我不喜歡這套。”

她被他逗笑了,仰臉看他,看着看着眼睛紅了,卻自己搖頭吸氣:“好了,我不哭,你別生氣。”

他哪還有什麽氣,再多的話都說不出,俯身吻她額頭。

一天一夜而已,可這分別卻像過了幾個世紀,她竟然真的沒哭。

店裏的人全都笑起來,他們不知道出了什麽事,于外人而言,這不過是最最普通的日子,情侶吵架,他追過來,她才委屈示弱。

只有裴歡站在一邊搖頭提醒:“哎,注意一點,我還沒走呢。”

葉靖軒率先拉住阮薇出去。

裴歡買完東西也向外走,她有點抱怨的意思,和阮薇開玩笑說:“看,以後你也不用羨慕我了,我丈夫才不會陪我逛這種地方。”

她說完又看看葉靖軒,依舊還是笑着的,一張臉明媚而豔麗,說的話卻像勸慰:“阮薇這麽怕敬蘭會,還敢為你回來送死……別再把她弄丢了。”

一個人有勇氣面對自己最恐懼的東西,只能因為愛。

葉靖軒看了她一眼,一句話都沒說,牽着阮薇轉身要走。

阮薇想起什麽,回身又停下了:“等等……裴歡。”她叫她,這一夜變故最終能平息下來都靠華先生出手,她想說感激的話,可葉靖軒早就想到了,勸她不必。

他和裴歡說:“夫人也明白,華先生不會随便做善事。他舉手之勞留下阿阮,實際上贏了整個南省。我也答應了他的條件,從此蘭坊再沒有來自葉家的威脅,先生這一局從頭到尾算得明明白白,可不算幫忙。”

裴歡擺手也有點無奈:“你們男人真不浪漫。”

葉靖軒定定看着她,握緊阮薇,低聲說了一句:“但我還是要謝謝華夫人……感謝你一直幫我陪着她。”

裴歡總算滿意地笑了,過去抱抱阮薇算作是告別,很快離開。

她在扶梯上就拿出手機又給華先生打回去,分明剛才還飛揚跋扈的女人,可電話通了之後很快又壓低聲音,很快笑了。

扶梯幾乎還沒到一層,但正門之外有人下了車,特意走過來等她。裴歡急匆匆向下跑,一刻也不能再等。

愛情裏人人都一樣。

葉靖軒和阮薇沒着急回去,難得這一日晴好,沒到正午,太陽不曬。這麽多年他都沒機會和她好好走一走,像其他普通人一樣。

他牽着她走在商業街上,阿立讓司機慢慢開車,一路在他們身後跟着。

他把昨晚的事都告訴她,忽然低下頭看她:“阿阮,看到華先生我才明白,有的事沒必要想那麽明白……人只有這一輩子,不論長短,都沒有時間給我們撒謊。”

他們已經浪費了太久。

他想起剛才的裴歡,和她說:“你看華夫人,她願意跟在先生身後,他在外邊幫她把一切都處理好,她就安心等他的電話。你對我而言也一樣,出了什麽事都有我在,保護你是我的責任,這件事上沒有誰依靠誰的問題。”

她咬着嘴唇點頭,握緊他的手。

“以後答應我,不管做什麽決定,都跟我說實話。不許騙我,不許逞強,不許擅自離開。”

她聽着聽着笑了,答應他:“好。”

他看她這麽聽話的樣子長出了一口氣,繼續說:“我也和你說實話,我回去就準備手術。如果一切順利,你也……”他頓了頓,覆在她手上的戒指上慢慢摩挲,“就為自己活一次吧,好不好?阿阮,那些過去的事都過去了,阮叔只求你能平安,他也希望你能按自己的心意做選擇。”

阮薇低頭說:“我們結婚吧。”

她說完這句,葉靖軒沒有回答,仍舊向前走。她有點忐忑,忽然擡頭确認他的表情。

葉靖軒微微皺眉,收斂了平日裏的狂妄樣子,只是安安靜靜帶她走,但這模樣依舊太招人。明明她剛才看到他平安歸來都沒有哭,這一刻卻忽然有點忍不住,濕了眼角。

她看他不說話,忽然有點慌,小聲問他:“還來得及嗎?”

“開顱手術,就算成功,也不排除我會昏迷不醒……或者……”

她想也不想接話說:“你不醒我就等着你,一天,一年,一輩子。”

“那你就要守活寡了。”

她帶着眼淚還是笑了,肯定地說:“起碼我還有葉家,不會餓死。”

他低頭把她捂在胸口,擦她的眼淚,長長嘆了一口氣,說:“你走的那天,我真的害怕了。”他試圖讓她明白,“知道嗎……是真的害怕,怕到我覺得我寧可去做手術,再試着醒一次,都沒有那天那麽可怕。”

她哭到他肩膀的衣服濕了一片。

他的傻丫頭。

街上人來人往,很快走到繁華地段。葉靖軒當着那麽多人把她抱起來,她下意識地攬住他肩膀。他仰頭吻她,模模糊糊地嘆氣:“阿阮,你這麽笨……可我舍不得。”

其實永遠也不遠,只要彼此攜手走完這一段,就已經足夠餘生回憶。

那天街角的丁香成簇而開,百結成花,一世無雙。阿立從車上把摩爾放下來,它一直被下人養在蘭坊,這麽多天好不容易才出門,阿立剛松開手,它立刻撒了歡。

阮薇隔了很久終于見到它,心裏高興,彎下身抱住摩爾抓它下巴,很久不放手。

雲都散開了,太陽越來越曬。

葉靖軒過去拉住阮薇,她乖乖牽着摩爾和他往回走。

他說:“都過去了,我們回家。”

一行人回南省之前,葉靖軒去醫院見了夏潇。

方晟四五歲的時候就沒有家人了,葉叔把他放在幾個兄弟家裏養大,後來他就一直跟着葉靖軒,再也沒有別的親戚。

如今葉靖軒做主,把方晟身後留下的一切都轉給了夏潇。

夏潇當時還在複健,她的腿落下殘疾,但情緒已經恢複如常。醫生說她一直很平靜,哪怕是聽到方晟死訊的時候,她也一點都不意外。

葉靖軒和阮薇一起去看她,阮薇為她的情緒着想,沒有進去。

他一個人去病房。

夏潇穿了一身淺藍色的住院服,正坐在病床上拿着一個蘋果吃。她一只手骨折還沒好,就用左手慢慢往嘴裏送,她看到葉靖軒進去,表情淡然,還叫了一聲三哥。

當天方晟中彈傷在要害,幾乎來不及搶救,他留的話也沒能說完,但葉靖軒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告訴她:“方晟最後有句話,他想帶你走。”

夏潇還是一口一口在吃蘋果,住院自然沒能化妝,但人還年輕,終究底子好,比往日光鮮靓麗的樣子反而更讨人喜歡。

她笑了,和他說:“他走的那天也這麽說,但我根本不信,方晟說的話,虛情假意,都是幌子。你看……他果然沒回來。”

她說完,狠狠咬了一口蘋果。

葉靖軒看了她一會兒,突然站起來走到窗邊打開一條縫隙,病房裏光線亮一點,氣氛也好很多,他和夏潇說:“我按他的意思送你離開沐城吧,有人照顧你,好好養傷。”

她看向葉靖軒,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那一晚,這男人太強勢,自然有女人心甘情願為他往火坑裏跳,那時候她也是她們其中之一。

時至今日他依然如是,只是對着她的表情刻意緩和許多。

夏潇反而覺得他好笑,說:“你們不用都這副表情來安慰我,我從樓上跳下去那天問過方晟,求他帶我走,可他不願意。他一心為你盡忠,為你而死,他從頭到尾完成了在葉家的使命,死得其所,和我無關。”

“夏潇,你可以恨我,你難受的話就發洩出來,別再沖動做傻事。”

她看了他一眼,格外平和地說:“我不恨你,你找我回去的目的我一開始就明白,你沒對我有任何承諾,你情我願,這條路是我當年自己選的,如今我活該認命。”

她很快不再說話,坐在病床上繼續把那個蘋果吃完,咬到最後手拿着蘋果核都在發抖,卻一聲不吭。

夏潇的态度很抗拒,葉靖軒決定不再和她多說,準備離開。

他出門的時候,夏潇突然低聲說了一句話:“方晟死了是好事,他活着的時候沒有一句真心話,我對他而言,永遠是他三哥的女人。”

葉靖軒回身看她:“夏潇……”

她慢慢地笑了,打斷他:“你放心,你和阮薇去過你們的好日子,不用擔心我。事到如今我沒有什麽想不開的,我一直在等這一天,他死了……我才能愛他。”

葉靖軒很快走出去,下樓的時候停了一會兒,他盯着跳動的數字,想了一陣才回憶起過去到底是怎麽遇見的夏潇。

當年在游輪上,也是等電梯的時間。葉靖軒身邊陪了一堆随行,三哥既然把排場鋪開,各路識相的人也就不敢在這個時候非要來套近乎了,于是一條通道上安安靜靜沒有人。

偏偏夏潇第一次來這種場合,她年輕又不懂規矩,一個人匆匆忙忙踩着高跟鞋闖過來,似乎是來晚了,她急得左顧右看。

那種場合能遇見的女人都不是什麽清白好貨色,大家心知肚明,既然來了就是各自找樂子。

所以葉靖軒聽見動靜知道有人不懂事,示意大家算了,他看也沒看。

電梯來了,方晟擋住左右清開路,确保內外安全,然後葉家人一起進去,電梯門就要關上。

夏潇竟然大着膽子沖過來了,她真的有急事,去晚了會得罪人,所以她想問能不能和他們一起上去。

葉靖軒隔了兩層人,他連她什麽樣子都沒看清,就聽見她請求的聲音。

他忽然擡眼往外看,沒人理她,也沒人讓她上來,可電梯門關上之後,葉靖軒忽然回身和方晟說:“去查一下,把她帶回來。”

當時方晟一如既往,畢恭畢敬答應下來。

他記得後來方晟救她回來那晚的表情,當時誰都沒在意,可如今去想,葉靖軒才明白,那好像是方晟第一次逾越地開口勸他。

他和他說:“三哥,夏潇年紀不大,可她想要的東西太多了……她其實一點也不像薇姐。”

阮薇一直在醫院樓下的大廳等他,葉靖軒下樓後沒說什麽,只吩咐陪護照顧好夏潇,随即就安排人準備去機場。

一路上,葉靖軒似乎心情不太好,阮薇試着問夏潇的情況,對方和方晟的事多年壓在他們自己心裏,誰也不肯承認,不到最後沒人能說清。如今方晟不在了,大家都明白,卻又沒法開口寬慰。

葉靖軒搖頭說:“她很平靜,越這樣情況越不好。不過……誰也勸不了,讓她自己想一想吧。”

阮薇知道葉靖軒心裏不好過,很多事都有前因,他當年不經意的一個決定,就能造成日後這麽多人的悲劇。

阮薇陪他上車去機場,他盯着窗外很久不說話,過了一會兒看她擔心地盯着自己,他突然轉過身抱住她,臉都埋在她肩上。

他貼着她的側臉長長嘆氣,說:“阿阮,我們辜負了太多人,不能再浪費時間。”

總說人心難料,可惜他們都愚笨,寧願涸轍之鲋,也不肯相忘江湖。

葉家所有人随着葉靖軒回到南省,雙方遵守約定,陳嶼撤回對葉靖軒的封殺令,而葉家人退守家族基業,不再進蘭坊一步。

半個月之後,一切都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真正的證據不好收集,敬蘭會裏支出幾個替罪羊,會長把場面上的事壓下去,沒有預想之中那麽麻煩。

沐城那邊的消息漸漸散了,可在南省,大家明裏暗裏都對葉家的事津津樂道。關于這場事故的起因被傳出了無數版本,而阮薇作為這場內亂關鍵性的人物自然被外人猜來猜去,一個出賣過葉家的女人,最終還能把葉三迷得神魂颠倒,不外乎說她美得離譜。

于是無數人都在等葉靖軒和她的婚禮,他好不容易才把人帶回家,這一場耽誤了三年多的婚禮,要辦就是大辦,人人都想看看這女人長什麽樣子,可是葉家遲遲沒有動靜。

葉靖軒的手術日期定在下個月中,其間兩人無聲無息地開車去把結婚證領了,可阮薇堅持不肯辦婚宴,一定要等他做完手術再說。

一入秋,天氣漸漸沒那麽悶了。

葉靖軒已經提前住進醫院,主治醫生對他的病情一直很擔心,原本子彈位置傷在腦部颞窩,并不是很危險的部位,尤其他當年非常幸運,子彈避開了大腦的主要動脈血管,也沒有傷及腦幹。可三年過去,子彈發生移位,靠近血管,如今進行開顱手術的風險很大。

他們誰都清楚後果,醫生把話已經說得很明白:“即使手術成功,也無法保證葉先生短時間內能清醒。這個必須看手術後的情況,所以還是提前說,請家屬做好心理準備吧……不排除他可能會長期處于昏迷狀态。”

阮薇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正在給葉靖軒整理換下來的衣服,她疊起來都讓人送出去,然後才點了一下頭示意自己明白了,從頭到尾情緒很平靜。

醫生帶着兩個護士檢查完準備出去,臨走又嘆了口氣,退回來看看她說:“葉太太也不用過度緊張,我們必須說清所有的可能性,這個還不一定……”

“沒事,我明白。”阮薇一直很鎮定,送他們出去,關上門手卻在發抖。

她深吸了口氣,揉揉臉讓自己鎮定一點,然後才繞回裏間,走到葉靖軒病床旁邊。

他也聽見了三言兩語,于是伸手要抱她。她笑着彎下身,拍他的肩膀說:“哪有工夫想這麽多啊,快點做手術吧,你這少爺脾氣……再耽誤兩天我都伺候不動了。”

他報複性地掐她的腰,他今天精神好,兩個人鬧了一陣,阮薇趴在他身上閉上眼不說話。葉靖軒伸手過去梳她的頭發,拉起來對着光,一寸一寸地量。

他嘆了口氣,說:“好了,說點正經事,葉太太,幫我個忙。”

她撲哧一下又笑了,閉着眼睛不理他,可又被他挽着頭發靠着不舒服,于是她只好擡頭,無奈地湊過去安慰性地吻他,輕聲說:“你躺一會兒,放開我,別鬧了。”

葉靖軒搖頭,很認真地和她說:“阿阮,如果我沒醒,一定記得來叫我,不管說些什麽,你每天都要來……我記得我是能聽見的。”

阮薇擡眼看他,剛才聽見醫生護士的話都沒覺得有多難受,可現在葉靖軒突如其來一句請求,竟然瞬間讓她淚如雨下。

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怎麽了,慌亂地擦臉,勉強笑着說:“胡說什麽……不會的。”

他也沒想到她一下就哭了,就把她臉捂在胸口哄,又說:“好了好了,不惹你,我就是擔心而已。還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那種感覺太難受了……我是害怕。”

阮薇死死抱緊他,明明心都懸着,可到這一步,明知後果他們也必須冒險。她忍下眼淚答應他:“放心,你不醒,我就天天讓阿立來打你一頓,打也把你打醒。”

一切都安排好之後,正好趕上換季的時候。

阮薇胃口不好,又在醫院陪護,這幾天一直不太舒服,還要每天打起精神不讓他擔心。

葉靖軒怕她緊張,做手術前一天晚上不肯見她。阿立知道三哥就是這個脾氣,早早就去勸阮薇回家。因為第二天手術上午九點開始,阮薇知道這一晚要是兩個人在一起,彼此強裝平靜,誰也別想休息了。她想着還要早起,于是沒和他堅持,自己回了老宅。

福嬸很快準備好晚飯,做了阮薇最愛喝的魚片生滾粥。阮薇最近接連幾天往返醫院睡不好,于是福嬸沒放其他輔料,只有新鮮的魚片很清淡,可她喝了兩口還是難受,搖頭說不吃了。

她順路去前廳裏陪摩爾,結果剛一低頭就反胃。

福嬸一直跟着她,等阮薇吐完了就要去叫醫生。可是如今葉靖軒馬上就要做手術,這事拖了三年,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阮薇絕對不能在這時候生病,于是趕緊掩飾,說自己吃壞了東西,不讓福嬸叫人。

福嬸是過來人,越看越不對,忽然忍住笑,低聲問她這個月的生理期到沒到。

阮薇還不明白,這一陣她擔心的事情太多,哪裏顧得上自己。她沒當回事,一邊上樓找睡衣一邊算日子,這才發現不對勁,她從來沒往這方面想,突然反應過來。

葉靖軒馬上要做手術,結果未知……而這個時候她竟然懷孕了。

阮薇一時慌了神,腦子裏湧出無數念頭,福嬸笑着坐在她身邊一條一條叮囑,以後什麽都要注意,南省雖然不冷但也要注意保暖,她說完又念叨着要去煲湯,匆匆忙忙往樓下跑。

阮薇追出去,讓福嬸不要聲張,她先去拿驗孕試紙試,結果很明顯。

家裏好久沒有高興事了,福嬸笑得合不攏嘴,告訴她明天早點去醫院,正好也去确認一下,大家就都放心了。

她答應下來,關上門自己在房間裏坐了很久,想給葉靖軒打個電話,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打。

阮薇突然想起自己偷偷離開老宅的前一夜,葉靖軒和她說過的話。

那念頭自私又絕望,萬一他真的出事離開,還能有個孩子成為她的倚靠。

阮薇抱緊被子,心裏除了驚喜就剩下慌,她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麽做,怕只怕他一語成谶。

那一晚阮薇早早躺下,一整夜幾乎沒怎麽睡着。

阮薇的心情太複雜,前幾天她陪葉靖軒在醫院做檢查,他悶在醫院好幾天,覺得百無聊賴,就和她胡扯,說着說着就說起萬一他醒不過來,她之後有什麽打算。

他逗她:“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我死了誰敢娶你?”

他們走到這一步,話都說開了,阮薇也不忌諱,和他回嘴:“嫁不出去就算了,墓地都是現成的,怕什麽?大不了我陪你躺下去。”

阮薇當時抱着他笑,心裏想,要真有那一天,反正他們了無牽挂,要走幹脆一起走。

她不能再熬下一個三年了,她終究是個女人,沒那麽勇敢。

可是現在不行……

卧室裏最終只剩下座鐘的聲音,數年如一日。時間晚了,不知道是淩晨幾點,阮薇想着現在她不能只顧自己了,于是閉上眼逼自己好好休息。

她怎麽也想不到,不早不晚,偏偏就是現在,這個孩子……是來提醒她的。

幾個小時之後天就亮了,阮薇幾乎沒怎麽睡好,還是早早起來往醫院趕。

福嬸雖然答應了阮薇不要聲張,但這事藏不住,她還是偷偷交代過手下的人。因此去醫院的路上,阿立一直看着阮薇傻樂,恨不得扶着她上樓,把她弄得哭笑不得,最後趁着時間還早,阮薇支開他們,去找大夫檢查。

她确定了懷孕的結果,随後就一直等在手術室外。

葉靖軒被推過來,阿立憋不住話,一口一個“三哥”喊着,沖過去就要說。

阮薇攔下他,大家也都安靜下來,阿立嘿嘿笑着往後退:“好好,讓薇姐自己和三哥說。”

葉靖軒以為出什麽事了,立刻看向她問:“怎麽了?”

她搖頭,這一夜百感交集,趕過來看到他躺在病床上,一瞬間卻又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阮薇握緊他的手,大家都等着她把好消息告訴他,可她一直沒提,平靜地和他交代了很多事,告訴他家裏上下都沒事,她會替他照顧好。

最後醫生過來催促,眼看他就要被推進去,阮薇松開他,她努力忍着眼淚,非要等到最後一刻才告訴他:“靖軒……我懷孕了。”

葉靖軒愣了一下,突然就要坐起來,護士不讓他動,他幾乎連句話也來不及和她說。

阮薇不肯再讓醫生留時間,她最後就在手術室門前和他說:“為了我,為了你的孩子……再醒一次。”

她最終沒看到他的反應。

阿立不明白為什麽她故意卡着最後幾分鐘才告訴他,急得直怪她。阮薇守着他進去,手術室的門完全關上,她一下近乎虛脫,扶着牆坐下,好半天才能勉強喘過一口氣。

手下的人都安靜了。

護士過來陪她,讓她放松:“手術時間長,葉太太別太緊張了,先去休息室等吧。”

阮薇點頭和她一起走,手下的人把福嬸親自做的早飯送過來,她看了一眼明顯也吃不下,但還是接過去了。

護士笑着說了兩句安慰的話,又有點感慨,低聲提了一句:“女人懷孕這十個月是最遭罪的時候……”她沒敢再往下說,知道這話惹人傷心,于是趕緊換了話題。

一旦葉靖軒發生昏迷現象,阮薇就要獨自懷着孩子,獨自面對生産的艱難,甚至還要在這過程中苦苦守着他。

何況……手術本身還有失敗率。

這簡直太讓人絕望,阮薇未來要面對的是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可她竟然不松口,到最後一分鐘才肯告訴葉靖軒。

她明白護士的意思,去休息室裏坐了一會兒。大家陪着她,她漸漸緩過來,出聲安慰他們:“我不想提前告訴他。”

“薇姐……”

“我就是想讓他有牽挂,這件事留在他心裏,他不甘心,想着念着,只要手術成功……他一定能醒過來。”

阮薇說着說着鼻尖發酸,低下頭打開粥碗,分明沒胃口,還是一勺一勺地往下咽。

阿立嘆氣,揉着眼睛,勉強說起輕松的事,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阮薇反而笑了,忍下惡心,忍下心慌,想她現在不能只為自己想,所以她就算吃不下去也要吃,熬不過去也要熬。

她必須和孩子一起,等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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