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終身最愛》新增番外—《知足》 (1)

他很少說愛,但陪伴是人世間最長情的告白。

這世界有一千種愛情,最幸福的莫過于,我知你愛我。

沐城下午有些陰,雲層很厚,卻不像有雨的樣子。

華紹亭從海豐廣場把裴歡接回家,一路上她都不說話。老林知道夫人心裏還有氣,想勸兩句,可惜沒等到機會。

他們剛到家,華紹亭也不哄她,自顧自上樓換衣服。他往卧室去,裴歡一路跟着他,反手就把房間的門關上了。

華紹亭當然知道裴歡生氣的原因,她不肯再讓他回蘭坊,他卻一意孤行。過去他曾經病危,好不容易利用自己“過世”的消息從敬蘭會脫身,如今卻為葉家的麻煩再露面,太過于冒險。

家裏上上下下都安靜,笙笙去學書法了,還沒到回來的時間。卧室的朝向好,北面牆壁上嵌着整塊的紫檀木,雕了平靜寧和的紋路,光線濾出影子,剛好落一地的花。

彼此誰也沒說話。

華紹亭換完衣服出來,看到裴歡靠在門後,直直地盯着她,這一下讓他想起從前,他畢竟比她大了十一歲,不管過去多少年,她永遠都是他捧在手心裏的小姑娘。

他哪舍得她生氣。

所以華紹亭先開口,但沒等到他說什麽,眼看裴歡眼睛紅了,于是他什麽也沒解釋,只叫了一聲:“裴裴。”

裴歡撲過來抱住他。

她太怕他出事,擔心他,可他總也不聽勸。她和他生氣,和自己生氣,最後心裏委屈,這麽大的人了,還和過去一樣,繃不住了才和他示弱。

華紹亭揉揉她的後背,輕聲和她說:“一點小事,敬蘭會真要散,也不能因為這點事就散。”

他說得容易。

裴歡微微發抖,抱着他好久才擡頭,恨恨地說了一句:“對你來說什麽都是小事!如果昨天晚上壓不住,你……”

昨晚裴歡一直和阮薇在一起,她必須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才能讓兩個女人堅持等下去。阮薇在整件事之中成了衆矢之的,精疲力竭幾乎崩潰。裴歡其實也沒比她好多少,到最後她開始神經性的胃疼,可笑的是,她這麽多年已經被逼出了習慣,越緊張越能忍。

誰讓他是太多人的華先生。

華紹亭往後攏她的頭發,竟然盯着她慢慢笑起來:“還是這樣……得理不饒人。你肯定不記得了,當年我從朽院出去,就看見你和阿峰在門前打架,阿熙躲在你身後哭,過去多少年了,還是這個脾氣。”

裴歡愣了一下,她是真的記不清,剛見到華紹亭那年她不過八九歲,如今裴歡想起年少那些事,只剩下蘭坊一片沉重的夜,數十年如一日,風雨不驚。

幸而她一擡眼,華紹亭依舊站在她面前。

他一個人,身後多少風雨。

這人世艱難,血肉至親尚且相殘,他把她應該面對的苦難早早擋下來,以至于讓她到了如今的年紀才明白,華紹亭能夠站在這裏,有多不容易。

其實他們兩人的相見平淡無奇,算來算去,只是最普通的一天。

那年華紹亭懶洋洋地靠在長廊的陰涼處,原本下午還有無數的事等着他去做,他偏偏就停下了。

陽光太好,他一坐下就懶得再動。

前兩年,他聽說老會長把故友遺孤帶回來照顧了,姐妹兩個,都是小孩子,他從未上心。老會長安排親戚幫着帶,都住在陳家人的朽院後邊,平常毫無交集。

直到這一天華紹亭才偶然撞見她們,裴熙的性格太內向,做姐姐的反而躲在妹妹身後無聲無息流眼淚。裴歡看她被欺負,像只小獅子一樣發了瘋,又生氣又委屈,誰也不讓,鬧到最後,幾個男孩發現玩急了,紛紛去哄,她也不吃那一套。

他當時覺得這孩子氣鼓鼓的模樣實在有意思,活像只奓毛的貓,無端端多看了一會兒。

對華紹亭而言,再瘋再鬧都和他無關,一點激烈的情緒都能要他的命,他能做的只有隔岸觀火。其實他喜歡花草,但從不親自動手養;其實他喜歡一切熱烈的人與事,但他從不親近。他對此早已習以為常,可就在那一天,他白白浪費了一整個下午。

有些事總有奇妙的緣。

最後天暗了,蘭坊各處的燈漸漸亮起來,裴歡好像終于意識到長廊裏還有其他人,奇怪地盯着他所在的方向看了一會兒,轉身拉着姐姐就跑。

華紹亭叫人來問,才知道她叫什麽。小女孩人小,天真爛漫的年紀沒人管,格外招人喜歡,他随口喊了一聲“裴裴”,她就停下了。

那是他第一次這麽叫她,沒有為什麽。他還記得當時裴歡回過頭,但沒答應,很快就跑了。

再見面已經是冬天過年的時候了,老會長帶幾個孩子過來認人,裴歡最活潑,于是老人哄她,讓她過去叫華紹亭哥哥。她原本還猶豫,華紹亭伸手喊一聲“裴裴”,她就不怕他,去他身邊坐下了。

蘭坊的人為了過節都在前廳裏聚,誰都知道華紹亭脾氣怪,同一輩的兄弟大多數躲着他,所以當時老人也笑了,和他說:“家裏就這麽兩個女孩,難得,認個妹妹吧。”

其實這就是一句半真半假的場面話,這街上人人謹慎,難得趕上過年才有一些人情味。華紹亭點個頭,笑一笑就過去了。

往後那麽多年,他們想起很多事,卻都忘了相遇那段時間。那是太普通的機緣,零零碎碎,仿佛只是每個人都會有的記憶。誰能預料,這些單薄的片段日後竟能拼出半生愛恨。

那天晚上,裴熙幾乎不肯和人說話,一直不肯擡頭,而妹妹裴歡年紀小,坐不住,總想跑出去看人放花。華紹亭把所有耐心都給了她,一路拉着她走。

那時候誰也想不到,這一走就是一輩子。

恍惚又是幾年過去,老會長年事已高,病了一段時間,眼看身體不行了,病危通知書已經下來。親戚之間,他的親侄子陳峰和陳嶼太年輕,不知輕重,最後病房裏由華紹亭守着。

這種時候對蘭坊裏的人來說太敏感,誰是下一任會長,牽扯極大。

天剛亮的時候,老會長醒了。病房裏很安靜,病了老了,他誰也不是,只是個行将就木的老人,并不比誰輝煌。

老會長突然和華紹亭交代:“家裏就留給你了。”

他沒接話,很久都沉默。

這不是什麽好消息,陳家還有人,華紹亭只是個養子,何況他自己身體不好,時時刻刻都有危險,熬過一年都算命大。

老會長慢慢和他說:“給你,他們幾個鬥不過你,你好歹能容他們幾年,大了由他們去吧。要是真給阿峰,他誰也容不下,第一個就動你。我清楚得很,以你的心思不會沒準備,你們打起來……這個家就亂了。”

敬蘭會多年內外勢力平衡,能不動則不動。

華紹亭什麽都不反駁,好像後來老會長還囑咐了什麽,不外乎人之将死,老人最後看開了,說些平常都不說的人情世故。

從此長兄如父也好,顧念情分也罷。

只是華紹亭比誰都清楚,蘭坊不是佛堂,老會長嘴上把陳家幾代人的心血托付給他,風風光光一個華先生,從今往後,耗的就是他的命。

這條街上的規矩公平到讓人齒寒。

前塵往事蒙了灰,吹開看一看,枉費心機。

如今,偷得浮生半日閑。

華紹亭想得遠了,裴歡去給他點上一爐紅土沉,香氣散開,勸他去休息一會兒。

她忽然記起什麽,笑着說了一句:“當年就是你喜歡叫我裴裴。”

一聲一聲,從此她好像怎麽也長不大。

華紹亭更覺得好笑,裴歡不和他争了,擡眼看他臉色,這段時間華紹亭在家輕松不少,心思閑散,氣色也好很多。

她再擔心也是為了他,想一想就什麽都算了。

裴歡戳他胸口,提醒他:“少操點閑心,你就算舍得我,也想一想笙笙。”

華先生最近在自我反省上很有長進,低聲笑:“好了,這次是我的錯。”頓了頓,他向後退了一點,難得放緩口氣和她說,“夫人,原諒我一次。”

終歸永遠是他讓着她,裴歡一下什麽氣都沒了。

天色不好,拖着人也犯懶,窗外隐約能看見樹的枝桠,只是節氣不好,只剩一點綠。

裴歡陪他躺了一會兒,屋子裏有沉香淡淡的味道,她反而不那麽困了,忽然想起葉家的事。

她翻身看他,華紹亭閉着眼,只做了個噓的動作,好像知道她會說什麽。她笑,伸手攬住他,非要問:“你什麽時候認識嚴老師的?我都不知道。”

華紹亭想了一會兒才開口:“很早了。”他睜開眼把人拉過來,裴歡顯然更感興趣了,仰起頭枕着他肩膀又問:“進蘭坊之前?”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不清楚華紹亭十六歲以前的生活,因為從來不會有人去問,這麽多年,從她對他有印象開始,他就已經是現在的樣子。敬蘭會所有人都有各自的出處,進了這道門,大家按門裏的規矩生活,從此認同一個主。可笑的是……人人都怕華先生,卻從來沒人知道屬于主人的故事。

華紹亭過去幾乎不提自己的父母,他拉過枕頭讓她躺下。裴歡偏不,趴在他身上,剛剛好露出耳後一段白皙的皮膚。她的頭發長了,松松地系着。他吻過去試圖讓她聽話,她反手摟住他笑,還要問:“快說,別糊弄我。”

他手指轉着裴歡戴的鎖骨鏈,細細一條,簡單的歐泊墜子,成色極好,各個角度都有不同的光,她還是瘦,稍稍一動,那鏈子就像一條蜿蜒的銀河。他抱着她老實交代:“我母親也是大學教師……和嚴瑞家裏人是同事,過去兩家曾經有些接觸,都是很小的時候了。”他停了一下,看着她說,“我十四歲才被我父親接走,之前一直住在大學裏的家屬區,很普通,那個年代都差不多。”

蘭坊的人都知道華先生對生活細節異常講究,顯然過去家境不錯……但是,他怎麽看都和學校這種教書育人的地方格格不入。

裴歡很驚訝,坐起來打量他,一臉不信的表情。華紹亭平平淡淡又說:“我母親家裏和嚴瑞家一樣,本分教書,只有她一意孤行,非要和我父親在一起……跟着他來沐城混,應該是兩個人出了問題,最後她一個人逃回家。”

而後的事裴歡大概也知道了,他說過,他母親當年執意生下他,引發心髒病,沒能救過來。

華紹亭語氣平靜,說完也坐起來,他穿一件灰藍色的襯衫,靠在床邊。這房間都按他的喜好布置,一切都是濃重的木頭顏色,就只有他自己臉色淡,伴着一室松散的香,那一雙眼睛看過去,誰的心思也逃不過。

裴歡上下打量他:“你肯定從小就很壞。”

華紹亭好像從沒想過自己會得到這種評價,竟然覺得奇怪:“怎麽會,我上學的時候成績不錯……比不上隋遠那種天才,但肯定是學校前幾名。”

裴歡忍不住笑,想來想去覺得華紹亭小時候竟然是個好學生這件事實在太可怕了,最後笑倒在床上直搖頭。他被她逗得無奈,低頭過去按住她的手,一雙眼定定盯着她,就在她臉側問:“你以為呢?”

裴歡伸手捧住他的臉,認真回答:“像你這種老狐貍,應該從小就作威作福,所有人都必須聽你的。”

他看她仰躺忍着笑,氣都有些喘不勻,臉色微微發紅。他的聲音越發輕了,手指順着她的衣袖一路向上:“那你呢?你也聽我的?”

女兒很快就要回來,裴歡趕緊按下他的手,态度格外誠懇:“大白天的,別鬧了……好好,我信,你是好學生。”

南省的沖突讓人串聯起太多舊事,裴歡執着于華紹亭前十六年的經歷,他被她逼着好不容易回憶起一些,說來說去,竟然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他由母親家裏的長輩帶大,環境傳統,因而華紹亭在上學的時候一直沒有做過出格的事。

印象裏,他第一次感覺出旁人對他的忌憚,是因為學校裏一場突如其來的事故。

那會兒男孩大多到了叛逆的年紀,有高年級的學生在校外和社會上的人結交,最後打起來,回校遭到嚴厲處分。

那人在外邊惹了成年人,被學校罰,更不敢回家和家裏人說,最後迫于壓力從學校頂樓跳下去,就摔在主席臺上,場面極慘。

事發突然,瞬間整個校園都亂了。華紹亭就在離主席臺幾步之遙的地方,他因為身體原因從不參與集體活動,這種時候一般都找個涼快地方休息,結果剛好就離死者最近。

所有孩子驚吓過度,尖叫聲此起彼伏,只有他一動不動,連表情都沒變。老師沖過來疏散人群,華紹亭盯着地上的人,從頭到尾,無動于衷。

後來很多人都記得他當時的話,十幾歲的人,冷眼看着身邊淅淅瀝瀝的血跡,說:“痛快死了是好事。”

再往後,究竟發生了什麽變故讓他最終選擇進敬蘭會,裴歡反複問,華紹亭卻不肯說:“太多年了,都忘了。”

兩人聊起來毫無睡意,裴歡準備下樓泡茶,老林卻先上來,說笙笙學前班的老師打電話來了,一定讓家長過去接一下。

裴歡生怕女兒出什麽事,趕緊打電話回去問,幸好沒什麽,只是小姑娘在書法課上把墨灑了一身,老師讓家裏人帶件衣服拿去換。

裴歡看了一眼華紹亭,先答應下來挂了電話。他正好去走廊裏看黑子,老林前幾天才找人收拾過,在二層靠牆的位置布置了幾道樹藤和盆景,引出水,正好可以放黑子出來活動。

她匆匆往樓下走,華紹亭隔着樓梯欄杆問她:“怎麽弄的?”

“小孩玩而已。”

裴歡太清楚他寵孩子的毛病,雖然老師在電話裏說得委婉,但她也聽出來了,肯定有打鬧,才讓家長去。

“我和你一起。”

“不至于。”裴歡趕緊攔他,他慣孩子不像樣,再小的事也都能鬧大,“你放心,沒人敢動你女兒。”

裴歡很快把小姑娘接回來了,果然不是什麽大事,只是小孩子為了誰能坐在靠窗的位置争執起來而已。

如今笙笙性格開朗多了,果真遺傳了他們兩人的脾氣,骨子裏也倔。小姑娘到得早,自己選了位置,坐在窗邊好好的,結果有人非要和她換,她沒覺得自己錯,認真到底,最後争起來,兩邊都灑了一身墨汁。

回家路上,裴歡看她還是覺得不公平,低着頭也不說話。裴歡忽然就想起剛才華紹亭還說過,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氣鼓鼓的小模樣。

裴歡什麽硬話也說不出,問她晚上想吃什麽。笙笙的眼睛像爸爸,安安靜靜地盯着裴歡,忽然抱住她的脖子問:“我錯了嗎?”

“沒有,但是笙笙以後就會明白,這些小事無關緊要,沒必要和別人生氣。”

笙笙眨眨眼睛,那口氣當真和那人一模一樣:“爸爸說了,除非我讓,否則誰也不能搶。”

典型的華氏原則,裴歡沒辦法了,捏她小臉:“他就不教你點好。”

雲層漸漸散了,陽光再度透出來,不曬也不冷,天氣剛好。笙笙做過手術,平時體育活動也不能參加,今天溫度合适,裴歡就在小區門口和她先下車,陪着孩子散步活動活動,一起走回去。

笙笙一路向前蹦,裴歡拉着她的手,怕她玩過頭。兩人走着走着,笙笙忽然仰臉說:“老師教加減法,讓我們算媽媽的年紀。”她外邊披了一件薄荷色的小風衣,張開手臂一跳一跳像只小兔子,“原來我媽媽最年輕啊。”

裴歡看她有點喘,拉住她不許她再跑了,故意吓唬她說:“年輕也是媽媽,不聽我的話找誰哭也沒用。”

笙笙乖乖向前走,偷着笑,過了一會兒,她晃晃裴歡的手,小聲說了一句:“我找爸爸哭,媽媽就沒辦法了。”

裴歡哭笑不得,眼看小姑娘背着書包踩到花壇邊上,窄窄一條磚路,她過去扶住她的手,兩個人一起向前走。

風裏已經有了涼意,住宅區裏的環境很不錯,綠化也好,道路兩邊都是大片的常綠灌木,這一季趕上栽了灑金榕,滿滿鋪了幾百米。

裴歡不經意看向笙笙的側臉,她還這麽小,但已經努力學着懂事,努力理解大人過去的糾葛,努力原諒父母最初迫不得已的狠心。

裴歡突然一陣感慨,想起自己當年在醫院千辛萬苦保下孩子,一整夜獨自抱着笙笙無法入睡,她以為自己不能把她留在身邊養大。那時裴歡才二十歲,都不知道未來的路要怎麽走。連護工都來勸她,年少輕狂做的決定日後必定後悔,可她即使心灰意冷,明知要賠上一輩子,還是不肯回頭。

她想她過去做過那麽多錯事,而對于華紹亭,她慶幸自己從始至終都沒錯。因為人生最後悔的事,莫過于活得不勇敢。

裴歡停下了,笙笙被她拉住,回頭沖她揮手。裴歡沒反應,笙笙以為她還在為自己擔心,于是小大人似的站直了,認真和她保證:“我以後不和小朋友生氣了。”

裴歡回過神,搖頭笑了。孩子高高站在花壇上,有華紹亭的輪廓,有裴歡的任性,她握緊女兒的手,整顆心都柔軟下來。

血緣傳承是人世間最親密的關系,奪不走,割不斷。今生今世,他們兩個人不論好壞,通通有延續。

裴歡扶着笙笙跳下來,一轉身,路的盡頭有人迎面繞出來。

那人多年養成了習慣,出門絕不和人握手,眼下天氣還不至于凍人,他也戴了黑色的手套,繞着長長一串沉香珠。

小路蜿蜒,綠化帶的走勢兜兜轉轉,人也少。

笙笙一眼就看見了他,隔了好遠就喊“爸爸”。裴歡帶她過去找華紹亭,他和裴歡一人一邊,牽着笙笙往家走。

華紹亭這輩子只有遇到孩子的事才坐不住,偏偏他不先說,于是裴歡故意問他:“你也不看看她有沒有受欺負?”

笙笙正在數一路經過的杉樹,認真做加法。華紹亭擡手揉揉小姑娘的臉,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話:“我的女兒,不欺負別人就萬幸了。”

裴歡伸手捶他肩膀,華紹亭笑了,哄了兩句把她摟到自己身邊。

笙笙往前蹦了一步,回頭看着他們說:“我聽媽媽的話,媽媽聽爸爸的話。”說完還得意揚揚看向華紹亭,一臉她最明白的表情。

裴歡服了這一大一小,孩子到了華紹亭身邊,不出一年,活脫脫也是一只小狐貍。

剛到家,裴歡就接到了店裏的電話,這兩天事情多,她才想起原本有人約了她,要去店裏看東西。

這段時間他們在住處對面的街上開了家古董店,地方建得古色古香,全按華紹亭的講究來,但他完全不上心,純粹是座收藏館,只有他實在坐得懶散的時候才去轉一圈,挨個看看他那些寶貝,其他時候,大多是裴歡出面。

最近有人輾轉想要聯系店主,最終找到裴歡,就為了一對絞胎瓷鎮紙。店裏東西都是華紹亭的私藏,一開始裴歡一口回絕,但後來對方找了幾次,誠心誠意,說是為家裏祖母來請這對寶貝,圓老人家最後一個心願。裴歡回家和他商量,這對鎮紙和華紹亭那些稀奇東西比起來真不算什麽極品,只不過宮裏流出來年頭久而已,他不是很在意,随口答應,出就出了。

裴歡趕到店裏上了二樓,看見對方一直在等,她打了個招呼,解釋說:“抱歉,前一陣家裏有事,今天又去接孩子,來晚了。”

買主叫莊骅,莊家這幾年在沐城也算成長起來的富商家族,但做的都是幹淨買賣,生意太幹淨就容易做不大,一直不溫不火。莊骅不到三十歲,算是他家裏的小輩了。裴歡過去還拍戲的時候在圈裏聽過他,但沒有什麽接觸。

莊骅搖頭表示沒關系,裴歡讓人去把鎮紙拿出來,兩個人在等待的時間裏聊起來,莊骅有意無意地和她說:“我也是為了家裏人才請這對鎮紙,之前不知道,現在聽說了……裴小姐一個人帶着孩子,要是有什麽難處,可以再商量。”

裴歡沒忍住看了他一眼,覺得這話很可笑,但她搖頭沒再解釋。莊骅既然這麽提,肯定早和店裏的人打聽過,大家對外口徑一致,都說家主已經過世。

她坐在莊骅對面的檀木椅上,他正對着她的側臉,厚重的木窗推開了一半。裴歡頸上精巧的歐泊墜子發出嫣粉色的光,一陣一陣地提醒着莊骅,他只覺得自己沒白來,這女人比這一屋子古董更耐看。

裴歡……她當年拍過幾部戲,年紀輕輕時也傳過一堆亂七八糟的事。可是莊骅來過幾次了,隐隐覺出那些果真都是小報的編派,這女人和他過去聽說的都不一樣。

他知道,她無聲無息隐退一定是因為攀上豪門,從此半點消息都沒有,成了籠子裏的金絲雀,每個女明星不外乎都要選這條路。機緣巧合,他找到這家店,竟然發現店主是裴歡。她丈夫早逝,一個人帶着孩子,風光不再,但她顯然沒有任何處境艱難的樣子。

今天日常輕松,裴歡幾乎沒有化妝,穿亞麻灰的風衣,唇上只有一點點口紅顏色,相比過去聚光燈下的明星而言,她如今更動人。

莊骅盯着她看,很多人都說她漂亮,但娛樂圈裏永遠沒有最美的女人。裴歡身上有某種特質……太吸引人,就像她十幾歲剛出道的那支廣告,曾經引得多少人津津樂道。如今裴歡已為人母,可身上依舊藏了某種嚣張跋扈的脾氣,是嬌生慣養才有的小性子。

女人的脾氣有時候才是魅力所在,多一分望而卻步,少一分寡淡無趣,偏偏她有這資本。

男人都喜歡冒險和解謎,裴歡對莊骅而言像個揣摩不清的謎,所以他很感興趣。

裴歡自然不知道對面的人想了多少事,起身去茶案旁邊慢慢煮水準備泡茶。

房間裏忽然安靜下來,她發現莊骅一直盯着自己,于是笑了笑和他閑聊。

莊骅不鹹不淡答她,話題一轉,忽然問:“對了,孩子……是女兒嗎?”

“嗯,女兒,她爸爸也喜歡女孩。”裴歡低頭笑意更深,這人來過好幾次,有的話反複打聽,她也不傻。

莊骅說:“女孩好,招人疼,大了知道孝順父母。”他立刻補了一句,“抱歉,不是故意提你的傷心事。”

裴歡忍着笑,眼看泡茶的水還沒開,店員已經把東西端上樓來了,擺在桌子上。莊骅起身看了看,最後目光還是回到她身上。

鎮紙是禦用的東西,官窯出,無瑕無裂,品相完好,店裏收藏很精細,拿出來上邊蓋着暗藍色的天鵝絨。

裴歡伸手壓住不讓他打開,和他說:“我看莊先生也不着急看東西,不如先喝兩杯茶?”

到了傍晚,裴歡還沒回家。

老林問過店裏,上樓去找華紹亭說:“夫人還在店裏見客,估計今天要和對方談好,把鎮紙轉手。”

“還是那個人?”

老林點頭,華紹亭“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把做數獨的書還給笙笙,讓她自己去算。

笙笙看他起身,突然拉住他,一臉神秘,做了個噓的動作。

他的小祖宗每次有話又不敢說的時候,都是這副表情。華紹亭笑了,把她抱起來放在沙發扶手上,輕聲問她:“怎麽了?”

“我知道那個叔叔,他以為我沒有爸爸。”笙笙有點不高興,郁悶地晃着腿說,“來過好幾次了,就是想看媽媽嘛。”

老林在一邊聽見笑了,和他解釋:“先生,外人都以為您不在了,難免有點誤會。”

華紹亭對這個倒不以為意,捏捏女兒的臉,問她:“媽媽不聽話,應該怎麽辦?”

笙笙一下笑了,立刻字正腔圓回答他:“抓回來,家法伺候!”

車停在店門口的時候,裴歡正送莊骅離開。莊骅邀請她過幾天一起去郊外打高爾夫,兩個人因此站在街邊,說得很是熱絡。

“裴小姐的項鏈也是有年頭的吧?這種品相的歐泊不好找。”莊骅盯着她衣領之下,項鏈墜随着角度又變幻出淡紫的光,就像貓的眼。

裴歡點頭說:“好看戴着玩而已……莊先生喜歡舊東西?”

莊骅看她開古董店,不外乎投其所好,越說越高興。

裴歡的位置正對行車道,眼看黑色的車緩緩開過來,她繼續裝沒看見,明明想笑還要忍,低頭裝模作樣。

“具體時間看裴小姐什麽時候方便呢?我讓車來接。”

裴歡面露難色:“這個……我家裏人恐怕不同意。”

莊骅以為她是怕女兒不高興,趕緊補了一句:“沒關系,帶孩子一起去吧,我姐姐也有兩個小孩,他們可以一起玩。”

裴歡的表情恰到好處放松一些,找回過去拍戲的功力,态度矜持而猶豫。

有人走過來剛好在她身邊停住,随口問一句:“去哪兒?”

天一冷白日就短了,夕陽西下,很快街角昏暗一片。路燈微微亮起,地上拖出一道悠然沉靜的影子,不遠不近,憑空分開了他們兩人。

裴歡好像完全沒聽見剛才高爾夫的事,伸手挽住華紹亭,仰臉靠着他肩膀說:“去郊外走走吧?再過一陣就冷了,我也不想動了。”

“好。”華紹亭答應了,又問她,“事都談好了?”

裴歡點頭,湊過去象征性地和他介紹了兩句莊骅,說完她就笑,還一臉無辜。莊骅強忍疑惑,維持風度,站在原地不出聲。他不知道來的是什麽人,但對方實在奇怪,從出現到和裴歡說話,根本沒有回頭。

路邊還有他帶來的司機,下人照樣目中無人,看也不看莊骅。

莊骅實在有些不痛快了,臉上僵住笑不出來。他活了二十八年,從來沒人把他完全當空氣。

他勉強維持禮貌,看向裴歡問:“這位是?”

“我大哥。”她一本正經地介紹,笑着偷偷看華紹亭,他竟然還穩得住,一點也不生氣。

莊骅長舒了一口氣,伸手過來打招呼:“哦,第一次見,大哥也住這附近?”

華紹亭連動都不動,戴着手套只牽住裴歡,任由莊骅一個人當街尴尬地舉着手,半點客套的意思都沒有。

他掃了他一眼,直接換了話題:“鎮紙你帶走,價錢不用談了。莊家祖上是宗室的人,鎮紙也算你家的東西,我看在老人面上物歸原主,就算結個緣。”

這是決定,不是商量,說這話的男人口氣平平淡淡,連聲音都比一般人輕。他分明沒有一個字威脅,但就是句威脅的話。

莊骅揣摩不出華紹亭的來歷,還沒反應過來,先對上這男人一雙眼,明明他心裏有諸多疑問,一下就被這目光打散了,何況華紹亭和他連一句寒暄都沒有,直接做了決定,仿佛他兩次三番跑來只為等他做主。

莊骅不甘示弱,立刻拒絕,他不是出不起價的人,更要臉面。結果沒等他開口,華紹亭好像已經處理完了這邊的麻煩,再說半句都嫌多餘。

他轉向裴歡,伸手過去給她系風衣,一邊低頭,一邊和她說:“不長記性,別等到感冒了又找我抱怨。”

裴歡笑着不動由他去,反駁了一句:“你還說我?你可比我金貴多了……”其實她真的穿薄了,早就已經覺得冷,于是她跳了兩下,捂着手指尖,旁若無人往華紹亭懷裏躲。

莊骅再傻也看出來了,他完全不相信自己竟然被一個女人耍了,他驚愕萬分地看着她問:“裴小姐……”

裴歡不理他,臉都貼在華紹亭胸口,悶着聲音偷偷在笑,很快就忍不住了,在他懷裏笑到渾身發顫。

華紹亭嘆了口氣,裴歡是成心來捉弄人的,得逞了還故意拖時間,等他來收場,這毛病從小到大也沒變。莊骅年輕是後輩,華紹亭原本不屑和他說話,不想下車管,可他一來就注意到裴歡這種天氣只穿了一條薄絲襪,他終究還是怕她凍着。

天一黑,風吹在身上都覺得涼,華紹亭完全沒了耐性,回身帶裴歡上車。

他一句話甩過來:“東西不是送你的,是讓你拿回去長個記性。什麽人能看,什麽人輪不到你看。”

一直到吃完晚飯,華紹亭都沒再提這件事,好像已經忘了。

入夜,裴歡讓笙笙自己回房間。她去洗澡,出來看見華紹亭坐在床邊,擋住一邊的眼睛,好像在試着看什麽。

她拿了長毛巾擦頭發,湊過來問他:“怎麽了?”

他松開手搖頭:“沒事,覺得這邊眼睛沒有隋遠說的那麽嚴重。”

裴歡頭發濕漉漉的,站在他身前,身上溫溫熱熱,還帶着水汽。華紹亭擡眼看她,才發現他一直都忘了去想,他的裴裴很漂亮,她偶爾很壞,偶爾任性,偶爾也勇敢得出人意料,但不管哪一個她,現在都在安心做他的妻。

原來女人居家的樣子最迷人。

裴歡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認認真真地俯身看他那只受過傷的眼睛。華紹亭忽然攔腰把她拉過來,她沒注意,這一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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