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引力 無盡的引力裹挾着他,和星辰一樣……
Hope沒有回答,雖然他取得了懸挂電腦的控制權,但這個平板似乎沒有自由語音模組,只有固定語言播報功能。他開始嘗試改寫這臺平板。
尤利亞急忙制止:“算了,留它一條小命吧。”
Hope只得在平板上打字:“溫夕說你很難過。”
“她說如果我沒有胳膊,無法傳統地安慰你,可以試着給你放點音樂,或者看些你喜歡的東西安慰你。”
“謝謝。”尤利亞認真回答,“你很細心。”
“溫夕還說,你是因為你的好朋友韓清曙背叛了你,所以煩心。”
尤利亞緩緩搖頭:“不,不是。我們都是交叉監督,這是他的職責所在。”
Hope在他的平板上打:“那是?”
尤利亞抱着平板,調了個舒服的姿勢。他換下了嚴肅凝重的軍裝,穿了件質地柔軟的灰T,讓他整個人都親和不少。
“你有聽說應天劍科研院見到的幽靈球麽?他們把自己關在實驗室裏,整整三天沒有出來,但他們卻堅稱只是看到了一個幽靈球——心理醫生堅持是他們臆想出來的,也沒有任何人相信幽靈這檔子事。”
Hope:“沒有聽過。不過剛剛我讀取了醫生的記錄文件,現在我聽過了。”
尤利亞謹慎措辭:“如果我說,我相信他們呢?你會覺得我很荒謬麽?”
Hope如實回答:“我分析過你的所有神經活動和大腦電信號,了解你的思維模式和對話偏好,你是我見過可信度相當高的人類。所以,我不會認為你荒謬。”
尤利亞被他奇怪的機器邏輯逗得想笑,另一方面,他卻從這些話中得到了些寬慰。他想了想,這些事情和誰說都不太合适,也許可以試試告訴Hope。
“……我相信他們,是因為我見過幾乎一模一樣的東西。光球,三天的時間差距,一模一樣。”
尤利亞從平板裏調出一副畫,這畫很簡陋,是用最基礎的window畫圖完成的。
畫面主體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牽着一個七拼八湊的小機器人。
“這幅畫是我遇見光球時留下的。”
尤利亞五歲的時候,海戒寒和索菲·普朗克還沒有離婚,他也沒有改名,不叫尤利亞·普朗克,還叫海夢悠。
那天不算風雨交加,反而寧靜地很詭異。
小海夢悠正打算睡覺,眨眼之間,卻看到了一些特別的東西——它就像是忽然出現的,又像一直懸浮在空中,很久很久,只是出于奇怪的緣由,人們一開始注意不到它。
那是一團絨毛般的東西,散發着盛放斑斓的光芒。
球體裏滿是浮游的光,飄忽,毫無規律。散着熒光的絨毛,就像脈絡,在不停地湧動,像是人類的神經元,又像呼吸般收縮顫栗。
當時,一個奇怪的想法忽然冒了出來——這光,應該是活的。
海夢悠大着膽子,盡量輕地摸到臺燈,趁光球不注意,猛地朝它砸了過去。
他的臺燈合金質地,至少有兩公斤重。他打算着,要麽這球被他的臺燈砸落,要麽這球一閃而過,他可以趁着這個間隙迅速逃到爸媽的卧室裏。
結果和他猜想的完全不同。
臺燈還沒靠近那東西,好像被看不見的放大鏡扭了一下,中間的合金支架迅速膨化。
緊接着,海夢悠發現了更加不合常理的情況——他的臺燈,無論砸沒砸中,一定會抛物線落地,可這個扭曲的臺燈,就那麽懸停在空中,鬼魅一般。
他的眼裏映滿了雜亂的光線,又好像有人在他的腦中歌唱、低語,他覺得一種古怪的光亮感,自從自己的左心房浮起,順着氣管緩緩向上,一種難以抗拒的吸引感控制住了他,讓他從床上坐起來,擡起手,去觸碰那個光球——
他從沒感覺到自己的呼吸聲那麽重,一吸一呼,好像就在耳際,無比清晰。
他的指尖就要沾上那種奇特的絨毛光時,卧室門被猛地打開了,索菲·普朗克,他的母親,驚詫地站在門口。
“悠悠!”索菲立即捂住嘴巴,父親海戒寒從她身後出現,審視般打量着海夢悠:“你去哪兒了?”
“去哪兒了?”海夢悠不解,“我一直在卧室裏,媽咪,你剛推門進來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那光,我的臺燈——”
他四下找了一圈,懸在空中的臺燈忽然不知所蹤,“我的臺燈呢?”
索菲紅着眼圈撲上來,深深摟着海夢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海戒寒神色凝重:“你……你失蹤了整整三天,三天,你知道麽?”
“我沒有。”海夢悠不知該如何解釋,他把光球的事情完整複述了一遍,可他的母親是個神經生物學家,父親是高能天體物理學家,兩位無神論的科學家對視一眼,難得達成了共識:
這三天,海夢悠肯定幹了見不得人的壞事,所以想撒謊掩飾。
海夢悠着急證明,他從床上跳下來,結果激起了一大片黑壓壓的塵,他着急翻找時間,不小心絆到鼠标,電腦驀然點亮,界面停在畫圖軟件上。
“就是這張圖。”
已經改名尤利亞的海夢悠點了點屏幕:“一個男孩,和一個幾乎是七拼八湊的機器人——我可以保證這絕對不是我畫的,但我母親不這麽認為,她認為頂多是我在夢游,或者,是我的大腦騙過了我自己。”
索菲帶他去做了許多檢查。那些心理醫生、她的同事,都同意她的觀點,沒有一個人相信他。
“直到我爸爸把床上那些黑塵送去研究,你知道那是什麽麽?”
Hope:“灰塵?”
“某種意義上是。”尤利亞說,“那是合金碎屑。但我爸的同事說,那些碎屑至少在幾十年前就是碎屑了。所以我的罪行又加了一條,為了圓謊,還拿外面陳舊的鐵塵撒在自己床上。”
“其實,如果是別人告訴我這麽件事,我也不會相信,它根本不符合我們認知的科學原理。而且,當時世界上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沒人注意到這個,更沒人相信我——”
“我相信你。”
尤利亞細微一凝。
Hope的字浮現出來:“我剛剛花了0.38毫秒,重新梳理了你的記憶庫,在其中搜索到了這段記憶。時間太久,它生成的畫面相當模糊。不過我能看到你的‘遭遇’,這是真的。”
尤利亞被逗笑:“我都忘了,這裏有個了解我所有想法,知曉我一切生活的家夥。”
Hope:“是。”
“不過,人的記憶其實是一種主觀存儲,即使你找到了它,也只能證明我‘主觀’上是這樣感知的,并不一定是真實的。”
Hope又強調了一遍:“我還是相信你。”
尤利亞微微一笑:“我從來沒和別人提起過這件事,說出來,讓我感覺放松很多。今天……謝謝你的相信。”
他丢開平板,轉向內側,閉上眼睛:“晚安。”
燈光叭地熄滅了。
屋子裏的光芒,只剩下被點亮的平板。
畫上的機器人雖然七拼八湊,但他有手有腳,理直氣壯地牽着小男孩的手。
Hope盯着看了很久,冗餘計算區裏翻騰着很多他難以理解的東西,幾乎要将他陷入邏輯卡死的循環中。
尤利亞蜷縮着睡,露出小半個瘦削白潔的肩膀。
四圍星辰閃爍。
窗外最近的星體是流浪行星ASAEANA0063,細碎的光投射在星球表面,反射出一種曜石般潤澤、璀璨的光。
極遠的地方,一顆恒星停在毀滅的瞬間,抛散物質劇烈綻開,像一朵延時盛放的花。
為了制造人工重力,夜歌者號在極緩地自旋。
旋轉,星辰在轉,花朵在轉,時空在轉,所有一切,都在繞着尤利亞轉。
旋轉的微光彙聚在尤利亞的面容上,仿佛點上了一層将融的薄雪。
Hope覺得,冗餘計算區域是個壞主意,很可能要将他撐壞掉了。
他明明理解尤利亞的一切想法和情緒,可看着尤利亞的時候,冗餘計算區好像堵滿了無數淩亂的東西,他删除、清理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毫無辦法。
他似乎被夜歌者號的自轉同化了,無盡的引力裹挾着他,和星辰一樣,無可抵抗地沉進宇宙中心。
他的宇宙中心,是尤利亞卿。
Hope調用機械臂,幫尤利亞稍稍拉了拉被子,而後順着網絡,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深空中沒有晝夜,為了保障艦員的健康,一到地球時間十一點,所有的走道、獨立艙、實驗室都會調暗燈光,進入人工夜晚模式,強制艦員休息。
地球時間快要五點的時候,尤利亞被一些朦胧模糊的聲音吵醒。
他摸黑起身,并在心裏下了決心,如果再讓他抓住老韓手底下的工程師偷偷搞什麽X愛機器人,就讓所有工程師去流浪行星上跑圈。
他很快到了應天劍科研院所在的工程區。他停在動靜最大的艙門外,出其不意,猛地打開了艙門。
流暢工作着的機械臂忽然停滞,好像有人按下了無形的暫停鍵。
焊接工作臺旁,空無一人。整個工程區艙體都空無一人。
尤利亞大致猜到了是誰,他刻意敲敲艙門,提高音調:“現在主動認錯,我可以不追究擾亂作息規定、私自建造未經批準機械的責任。”
室內依舊一片寂靜。
尤利亞換了個策略,刻意詐他一下:“艙門口有微重力按鈕,我只需要按一下,裏面的所有東西都會浮起來,到時候,你躲都沒地方躲。”
答話的聲音低沉又好聽,是尤利亞親手調的聲線:“錯誤信息,該艙體并沒有微重力按鈕。”
尤利亞眉梢輕揚。上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