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弗蘭肯斯坦 “Hope0001,我以……
尤利亞卿眼梢輕彎,溫和地等着Hope的選擇。但細小的光纖絲懸在空中,像剛破土的綠芽,猶豫又謹慎。
毫秒之間,Hope打開了許多窮盡分析樹,想解出該不該繞上尤利亞卿的手;另一方面,他的冗餘計算區亂糟糟的,他覺得自己有些走神。
他發現尤利亞外觀中所有的色素都極淡,皮膚森白,發色幾近銀澤,純白的睫毛顫着,像綴着絲縷的光芒。
剛剛,通過韓清曙的只言片語,以及尤利亞卿的反應,Hope得出了個大膽結論:有可能,尤利亞卿和他一樣,也是被“編輯”過,“創造”出來的特殊生命。
Hope忽然對他生出了些奇異的親近感。
“時間到。”
尤利亞故意将手稍稍收回,幾乎同時,一根光纖絲松松地纏上了他的小指。
Hope也沒鬧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麽,他似乎越過了無數個決策序列,憑着直覺做出了反應——如果他有“直覺”的話。
Hope繞着尤利亞卿的小指頭,心裏同時驚嘆着三件事情。
一是,他居然能越過既定程序,直接給出最終決策。
二是,尤利亞卿剛剛那麽生氣,對他卻極其溫和,還有着充足的耐心。
第三……人的身體真是溫暖。
溫和的,幹燥的,僅僅最簡單的接觸,都像是有了無盡的力量源泉。
難怪他搜索“安慰”的時候,圖片裏的人類,或多或少都有着肢體接觸。
光纖絲藤蔓一般朝上游移,微微收緊,徹底捆住了尤利亞卿的小指。
“到了。”
他倆停在一面極其寬闊的艙門前,這地方Hope有印象,他可以沿着夜歌者號的網絡四處散步,但唯獨這裏無法進入。
“作為首席工程師,韓清曙的确可以禁止你使用應天劍科研院的工程實驗室,可夜歌者不止有一個工程實驗室。”
尤利亞将瞳孔對準掃描儀,随着冰冷的“歡迎回來,尤利亞卿”,乳白的圓形艙門朝兩側退開,寬闊的工程制造艙徐徐展現。
“當艦長,還是有點小福利的。”尤利亞朝他狡黠地眨眨眼。
這個工程制造艙的窗戶,足足有一整面牆那麽大,無盡深空盡攬眼底。
雖然室內整齊堆滿了各式器械,不過地方仍然寬闊得能造火箭。
尤利亞:“你可能不明白,這個實驗室的規格,相當于工程實驗室裏的迪士尼樂園。”
尤利亞說完才想起來,Hope應該也沒辦法理解迪士尼樂園。
他帶着Hope認了一遍艙內器械,交待道,“裏面的東西随便用,所有的文件、技術、數據庫都對你開放,別在裏面放火就行。”
Hope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尤利亞一直陪着,等Hope徹底熟悉了環境,開始細化自己的身體部件,才打算離開:“我在隔壁艙體——夜歌者號的高能物理實驗室。你有事可以直接敲牆,或者直接喊我,我聽得到。”
艦長專用的工程實驗室和隔壁的高能物理實驗室一牆之隔,牆體看起來是一種致密覆膜晶體,透光性很差,隔壁的所有器械都籠罩在一層神秘的黑暗裏。
Hope被特許留在了艦長的工程實驗室,這個消息一天之內傳遍了夜歌者號,從那天起,艦員們都知道了夜歌者號上有個特殊的成員,Hope0001。
尤利亞的工作時間很長,過程也十分專心。有些牽涉到激光的實驗,他總會戴上淺紫色的光學防護鏡。Hope和艦上很多人一樣,最喜歡這個造型。這讓尤利亞卿既有知識分子的嚴謹和認真,還有種獨到的英俊。
他還注意到,不少女艦員總會“不經意”地路過實驗室,趁着尤利亞卿不注意,不住朝裏瞄,一旦被發現,就咯咯笑着跑遠。
有時候Hope出去制止她們,讓她們別打擾尤利亞卿做實驗,臉皮薄的就不再來了,厚臉皮的反而會指着他說:“看,弗蘭肯斯坦的無名氏!”
那群艦員立即笑倒一大片。
這個笑話就這麽傳開了。Hope走到哪裏,都有人輕快地喊他:“嘿!無名氏!”
一開始,Hope還會很一本正經地和他們解釋自己的代號是Hope0001,結果他們居然笑得更厲害了。
直到有一次,幾個男艦員又在廊道裏朝他開這個玩笑,溫夕從艙門裏沖出來,惡狠狠地收拾了他們一頓,打得那幫男艦員落荒而逃,又安撫般地摸摸他的頭。
那時候,Hope才隐約推理出:這好像不是個善意的玩笑。
當天晚上,地球時間淩晨一點的時候,尤利亞卿也關掉了實驗室的燈,回到自己的休息艙體。
人工夜晚降臨,所有的人按時睡去。但Hope不是人類,他不需要睡覺,即使長時間運行,溫度升高,運算速度變慢,只需要清理緩存就能立刻清醒。
整個艦體的燈接連滅掉,無邊的黑暗,猛地潑了下來。
窗外的太空,只有星星在安靜旋轉。
深空,寂靜到幾乎窒息。
Hope學着人類的姿勢,抱着膝蓋,縮在角落裏坐着。現在,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沉睡,只留下了他自己。
實驗室裏其他的機械似乎很習慣這種安靜,人工白晝便工作,人工夜晚就休眠,為什麽他不能像其他機械一樣,适應這種異樣的安靜?
為什麽人工夜晚的一切,都像在提醒他是個“格格不入”的異類?
他想起了之前的那個玩笑,開始在自己的數據庫中搜索“弗蘭肯斯坦的無名氏”,海量搜索結果迅速彈了出來。
Hope精簡對比一番,認為他們談論的應該是一本小說。
他原本想像其它小說一樣,花0.02毫秒的時間迅速閱覽,可他越往下學習,閱讀的速度卻不斷變慢。
弗蘭肯斯坦其實是個科學家,他窮盡心力,創造了“無名氏”。但當這個身高八尺,半枯萎的,零散拼成的怪物睜開眼睛時,他的造物主,弗蘭肯斯坦,毫不猶豫地抛棄了他。
“無名氏”和人類太不一樣了,所有人看到他,都忍不住地害怕。
“無名氏”躲躲藏藏,卻又貪戀一點點的理解和溫暖,不肯遠離人世。他羨慕人類,也痛恨人類,恨他們把他當個怪物,更恨他們謊話連篇。
整個晚上,他将《弗蘭肯斯坦》來回翻看了483遍,然後又從數據庫中搜索出《弗蘭肯斯坦》的芭蕾、舞臺劇、電影……直到他整個冗餘計算區全部充滿了《弗蘭肯斯坦》。
“我形影相吊,寂然一身,我恨我來到人世的那一天!”
“我的造物主,你既賦予了我生命,又為什麽給我帶來難言的痛苦!” [1]
他停下來,足足思索了893500毫秒,然後把這些東西,全部存入了自己的核心存儲區。
第二天,Hope打開艙門給實驗室換氣的時候,兩名女艦員偷偷溜了進來,她們在其中一個工作臺上,留下了一朵晶體花。
“你說我要曙名麽?”她倆讨論着。
“先不吧,我們可以先看看他的反應。不過,你那麽漂亮,又有一頭長頭發,誰能不迷戀這樣的長頭發呢!”
她們脆生生笑着,看到站在艙門邊的Hope,語氣輕松地同他打招呼:“早上好,小怪物。”
Hope似乎哪裏短路了一下,他轉頭看向那兩個人。
“茜茜,他在盯着你看呢。”
茜茜打了個冷戰:“Creepy。”
她們走了之後,Hope立即去查看了那朵晶體花。它擺在最顯眼的工作臺上,附上了一張卡片,“致尤利亞卿:花朵裏的每一粒碳原子,都來自我的身體”。
Hope用钛合金做的骨架,神經元是矽晶體,神經回路是塑性纖維。他的身體裏,幾乎沒有碳,當然也壓不成這麽一朵璀璨的花。
Hope捏着那一小團晶體花,他所有的邏輯回路都在尖叫,要求他迅速停止行動,但他卻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
他走到激光切割機前,幾近粗暴地拉開了安全閘。
一聲銳響,來回彈射的激光把那朵花切得七零八落。
Hope有種邏輯全部打通的暢快,但很快,他全身一緊。
“你在幹什麽!”
尤利亞站在艙門口,震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兩人面面相觑,那一瞬間,Hope後悔自己沒有聽從邏輯回路的警告。
他慌忙掩住桌上的碎屑,想遮掩自己的罪行,但他被猛地拉開,晶體碎片嘩啦散了一地,五顏六色的光晃了他的眼。
光芒裏,他看到尤利亞一個箭步上前,利落拿起了一旁的真空吸塵器,抓起了他的機械手,一點一點仔細清理碎屑。
Hope老實坐着,急忙道歉:“對不起,我讓您生氣了。”
“我是很生氣。”尤利亞低着頭,他換了更小的吸頭,連塵埃大小的微晶都處理的幹淨,“微重力環境,萬一人工重力系統失效,或者哪裏出了什麽差錯,一點點的浮空碎屑都很致命,你知不知道?”
Hope有些訝異,這個生氣的原因,和他設想的有些不一樣。
他老實坦白:“這朵花,是別人送您的。”
尤利亞并沒有過大的波瀾:“那你為什麽要切開它?晶體光線穿透率很高,很明顯,晶體中心沒有其它東西。”
Hope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沉默一會兒,問:“U,你覺得我是個怪物麽?”
尤利亞皺起眉頭:“誰這麽說過你麽?”
Hope搖頭。他砸壞了那個人的晶體花,至少這個問題上,不能再做壞事了。
“別人怎麽說你,決定不了你究竟是誰。”尤利亞卿嚴肅道,“Hope,你有完整的神經回路,疊代了無數次的邏輯意識,你還有供你自由考慮問題的冗餘計算區——你想要成為什麽樣的人,你可以自己決定。”
Hope似懂非懂,他換了個更關切的問題:“那你會抛棄我麽?”我的造物主。
尤利亞的動作稍微一凝,這種動作傾向,讓Hope産生了不太樂觀的推斷。
他再度追問:“會麽?”
尤利亞安靜地吸完了所有可見碎屑,将大塊的晶體碎片放在袋子裏密封好。這之後,他在Hope的對面端正坐好。
實驗室正好自轉到了向着ASAEANA0063的那一面,璀璨的光澤透過舷窗,映照在尤利亞卿身上,他就像在發光。
“Hope,我和你不同,人的生命不是永恒的,即使我再想,我也沒辦法陪你走到你的最後。”
Hope低下了頭,他所有的光纖絲也全部低垂下去,就像死在了地上。
“不過……”
一條光纖絲,被人輕輕拈了起來。
尤利亞已經摘下了共振翼,将Hope的光纖絲,接入了耳廓上的接口。
“我現在将你接入我的大腦回路。你可以監視我任何的大腦活動。有任何的隐瞞、心虛、或者撒謊,你都會立刻發現。現在,擡頭看我的眼睛。”
Hope擡頭,尤利亞坐在粲煥的光芒中,淡紫色的眼睛坦誠而專注地看着他。
“Hope0001。我以我畢生的幸福起誓,在我有限的生命中——”
“我永遠不會抛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