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Fly me to the moon^^……

艙門打開,韓清曙一眼就掃到乖乖坐在地上的Hope,臉上閃過一絲煩躁。

尤利亞怕他口不擇言傷到Hope,于是主動将他叫到了艙外。

韓清曙沒說話,悶着頭抽18肽。

飛船上禁煙,深空飛行壓力又巨大,地球上的科學家仿照人體自身的γ-內啡肽合成了吸入劑,按嚴格的精神舒緩劑量要求,做成卷煙的形狀,遵照醫囑提供給艦員。

抑郁困倦的時候來一支,一種澎湃的洗滌感,自天靈蓋直接通達全身,讓你立即蹿回18歲的精神頭,故而诨名18肽。

尤利亞半倚着艙壁,等他抽完這支18肽。

一支畢,韓清曙開門見山:“你不覺得,Hope已經太過于依戀你了麽?”

尤利亞反諷道:“你現在覺得,他和掃地機器人不一樣了?”

韓清曙也急了:“說到底,他就是個智能圖書館,你至于這麽盡心盡力麽?你如果真怕他的性格長歪,直接把阿西莫夫三定律燒錄進他最核心的第0模塊不就行了。”

阿西莫夫三定律,燒錄在所有機器人最基礎的第0模塊當中,确保機器人永遠不會傷害人類,并将人類利益淩駕于機器人的“自我”之上。

尤利亞平靜道:“我不會給他燒錄阿西莫夫三定律。他不是個毫無自我的機器人。”

韓清曙悶着半晌沒說話。

過了片刻,他自嘲地笑了幾聲:“你心裏是不是特鄙夷我,覺得我是那種一切為了自己,自私自利的人?”

他又給自己點了一支18肽:“尤利亞卿,很久很久以前,我和你一樣。”

韓清曙:“我這小半生,接觸過的仿生人、機器人,超過幾千種。他們中,有一刻不停,一輩子只做一個焊接動作的;有日夜無休清理地面,到老卻被砸爛抛棄的;有刻意被改造成發洩工具的……”

“最開始,我和你一樣,覺得這些機器有種說不出的可憐,也搞過模拟情感項目,嘗試過機器感知——大家都在研究‘人工智能’,只有我一個人在研究‘人工意識’,我當時就覺得,自己真他媽是個大天才,屁股一點能直接蹿上天那種——很可惜,我的導師發現了這件事,然後,他當着我的面,把我那些項目毀了個精光。”

“當時他問我,‘清曙,你真以為,所有人都不知道‘人工智能’和‘人工意識’的區別麽?你想想,你仔細想一想,如果有一天,這些機器人有了感知能力,有了感情,他們回顧自己不長的一生,會得到一個什麽結論?’”

尤利亞沒答話。

韓清曙指尖夾着18肽,目光渙散在艙體的空氣中:“人類創造機器、奴役機器、毀滅機器。我們是機器的造物主,是他們的上帝。”

“對于機器人,沒有感知,就永遠不會痛苦。不給他們任何的感知和意識,這其實是……上帝的仁慈。”

尤利亞擡眼,他的唇角泛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這是仁慈?還是你既要奴役他們,又要僞善的借口?”

艙門再度打開,尤利亞回到了休息艙。

Hope不知道他們在外面談論了什麽,只覺得尤利亞看起來心情極糟。他一句話都沒和Hope多說,徑直上床休息去了。

“晚安。”

随着這句口令,艙內漸漸變得昏暗,而窗外黯淡的星空,卻像被洗滌過一般,分外燦爛。

尤利亞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按時休息,可他翻來覆去許久,意識卻越發清醒。

韓清曙最後一個問題,隕石一般砸在他的腦海中:“就算你是對的,你現在讓他過的快樂、溫暖,但總有一天,你不在了,我們所有人都不在了,留他一個人在夜歌者號上,在無垠的太空中流浪,你覺得他會是什麽感受?”

但他的思路被另一件事打斷了,他的小腿上,漸漸蔓延着一種特殊的觸感,像是冰涼的藤蔓,沿着他的腿,一點一點向上攀爬。

難道是……沒收好的機械臂?

不,他記得所有的輔助機械臂都送回實驗室了。

那種奇異的觸感越來越多,像冰涼的海草縛住腳踝、小腿,然後窒息般收緊。

尤利亞趁着對方不備,猛然抓住涼絲絲的“藤蔓”,卯足力氣,想将罪魁禍首倒提起來。

這東西,居然提不動!

他當即從床上坐起,想要看清究竟是什麽,猝不及防,和Hope面面相觑。

尤利亞:“……”

Hope:“……”

下個瞬間,Hope迅速撲上那片光纖絲,拼命想用身體擋住它。

房間黯淡,無數光珠在光纖絲當中滾動,熒熒發着亮光,Hope就像撲在滿天的螢火蟲當中,不僅什麽都遮擋不住,還被幽瑩的冷光映照的一清二楚。

無法遮擋,Hope立即死死埋下臉,恨不得挖個洞,當場去世。

尤利亞被逗得有些哭笑不得,之後他意識到,每天晚上,他很快就休息了。對他來說,夜晚的八小時不過是一閉眼、一睜眼,倏忽便過去了。

那Hope呢?

他是電子生命,人工夜晚不是一睜眼一閉眼,甚至不是8小時。按照他的感官尺度,一個人工夜晚,是整整28800000毫秒,或者28800000000000納秒,又或者,更久、更難熬。

每一晚,對Hope來說,都會像一輩子那麽孤單、漫長。

他忽然有些說不上來的愧疚。

尤利亞拍拍自己身側的位置:“Hope,過來。”

Hope擡起頭,他不知在計算些什麽,僵着沒動。

尤利亞下了些力氣,将他整個拖上床,冰涼的觸感刺得他一驚:“嘶——你好冰。”

Hope立即手忙腳亂地掙紮,拼命想退開些距離,但這張單人床本就窄小,尤利亞一個人睡都勉強,何況再多加一個。

他還沒退上多遠,砰一聲,又撞了頭。

尤利亞又好氣又好笑,實在不明白Hope在折騰些什麽。

尤利亞直接把這個擰來擰去的小機器固定在床上,Hope一開始還要抵抗,很快,他發現尤利亞在幫他輕輕揉着撞到的地方,好像他是個普通的、需要關懷的人類那樣。

他抵抗的力度漸漸減弱,最終,Hope就像是一只被順毛的小動物那樣,徹底放棄掙紮,乖乖躺在尤利亞身側。

尤利亞溫和道:“我又沒有怪你的意思,冰就冰一點,暖一暖就熱乎了。”

Hope一句話都不敢說,盡量把自己縮在床的邊角上。尤利亞則拿自己的被子,将Hope裹得嚴嚴實實。

屬于人類的溫熱體溫,穩定又溫和地在Hope身側輻射着熱量,将他的外軀殼一點點暖得溫熱。

尤利亞稍稍下挪,躺在和Hope視線平齊的地方,輕聲問道:“以前……每天等我睡醒,又漫長又無聊吧?”

Hope拼命搖頭。

“……你都無聊到亂抓東西了……”

Hope卡殼了一會兒,原來尤利亞是這麽理解他的無理舉動的。而且,尤利亞卿看向他的眼神,仿佛看向什麽溫順的、瑟瑟發抖的小動物,充滿了疼惜與憐憫。他忽然覺得,這個原因,比真正的原因要更好。

他厚着臉皮,沒有否認。這是他第一次嘗試撒謊。

尤利亞卿枕着自己的胳膊肘,躺得舒展而潇灑。

全宇宙的星光都潑在他身上,又映射進他眼睛裏。他幾近純白的眼睫在輕輕顫動,有一瞬間,Hope想到了滿天飛揚的蒲公英。

尤利亞的眼睛在發亮:“想做夢麽?我可以共享我的腦波活動,這樣,至少你的夜晚不會那麽孤單,也會稍微好過一點。”

Hope知道“夢”的定義是什麽,但理論上,他從來沒入睡過,更沒有體驗過“做夢”。

尤利亞取下共振翼,稍稍支起身子,越過Hope把它放在床頭。

他的心口幾乎貼在Hope身上,柔軟的領口墜落下來,露出小半片緊實的胸膛,晃得Hope滿眼都是這一小片緊實的前胸。

纖薄的肌膚緊繃在勻稱結實的肌肉上,淡紫色的血管在雪白的皮膚下隐隐若現,随着呼吸律動,能夠清晰看到他胸口的細微起伏。

一時間,Hope冒出許多個紛亂的念頭,他腦海中的數據已經不受控制,浪潮般來回沖刷他的所有神經回路——

忽然間,他如夢初醒,尤利亞卿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躺了回去,正捏着一條光纖絲,打算接入他的神經網絡!

他這些奇怪的念頭,羞于啓齒的秘密,一旦暴露給尤利亞卿……

Hope猛然抓住了尤利亞卿的手,一張口,卻只剩下語無倫次的“我……不……”。

他真是,太不擅長撒謊了。

尤利亞愣了一下,接着有些驚奇:“你……難道還有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他不明白“他有秘密”這件事為什麽讓尤利亞那麽驚喜,尤利亞摸摸他的頭,開心的不知看哪裏。

最後,尤利亞保證,他絕對不會反向搜索,只是向Hope開放他的大腦活動,讓他體驗夢境,好讓他的夜晚過得不那麽無聊。Hope這才将信将疑,松開了尤利亞卿的左手。

咔噠一聲,磁吸接口自動對準,吻合。

一接入尤利亞的神經活動,Hope就發現了異樣:“你腦海裏,有一首歌。”

尤利亞睜開眼睛:“你能聽到?”

Hope試着哼唱了兩句。

尤利亞有些驚詫,而後他微微一笑:“這是‘耳蟲’。幾乎人人都會出現。某一天,某一刻,總會有一首歌,忽然占據了你的腦子,在腦內不住地循環播放——你現在聽到的這首,已經騷擾我一整天了。”

說實話,他也不清楚共享神經活動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更不清楚這種共享能不能讓Hope做夢。

不過,至少現在能說明一點:他的“音樂想象”,可以一點不差地傳遞給Hope。

Hope:“你很喜歡這首歌?”

“談不上喜不喜歡。”尤利亞說,“這已經是176年前的歌曲了。這首歌發行的時候,人類剛剛邁出擁抱太空的第一步——你知道阿波羅11號麽?人類第一次踏上月球時,登月艙裏放的就是這首歌。也可以說,這首歌,是人類和宇宙說的第一聲‘hello’。”

說完,他跟着腦海中的旋律,輕輕哼唱了兩句。

他的聲音很好聽,有恰到好處的溫和,唱起歌來,是最溫柔的搖籃曲。

“……Fly me to the moon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In other words,

Hold my hand

In other words,

Baby,kiss me……”[1]

Hope眨眨眼睛:“我喜歡這首歌。”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撒謊,他想說的,本來不是這一句。

“那就好。希望今晚你過得不孤單。”尤利亞低聲說,“好夢,Hope。”

星幕垂下眼睛,悄悄窺探夜空下的秘密。宇宙無邊無際,他們卻擠在一張逼仄的單人床上,一遍遍地共享同一首樂曲。

艙室內的空氣一點點變暖,Hope身邊傳來規律而平和的呼吸聲,尤利亞已經漸漸入睡。

Hope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也希望你,好夢成真。”

說完這句話,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腦海”中點亮了一盞燈,忽然間,他冒出了一個大膽的主意——

如果他,幫尤利亞卿美夢成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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