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留下
關上窗戶,轉身的剎那,顧文曦決定繼續在這裏住一陣。他不是個萬事有計劃性的人,去或留常常只在一念之間,何況暫時也想不到下一個目的地是哪裏。
第二天上午把這事跟杜雲硯說了,對方沒什麽大的反應,甚至視線完全未從膝頭攤開的書本上移開:“知道了。”
“你不用再讓我交些押金嗎?”顧文曦的雙臂疊着支在吧臺上,眼睛向吧臺後瞥,杜雲硯是坐着的姿勢,正好能看到發頂的旋。
“不用了,”杜雲硯仍未給他一個正面的眼神,“你走的時候一起結算就行了。”
明明昨天聊得還算投機,今天又恢複了拒人千裏之外的态度,顧文曦愈發摸不清這人的脾性:“你不怕我中途跑了?”
“你會嗎?”
顧文曦“哧”地笑了一聲,杜雲硯才擡起頭來。
“沒想到,老板你還挺相信我的啊?”
杜雲硯的面色絲毫不變:“反正這個季節沒別人來,你就算白賴着我也沒多少損失。”
顧文曦被噎住了,即使知道他不會做生意,也難料心大到這個程度。
“算了,我還是先給你吧,不然過意不去。”怎麽做生意是他的事,但顧文曦看不慣他這副不拿自己當回事的樣子,“這次刷卡吧。”随身的現金上次交押金用光了,他取出了日常慣用的信用卡。
杜雲硯不情不願地放下書,接過他遞來的卡。
等對方操作的間隙,顧文曦低下頭,無意中瞟見他那本書的封面——竟然是沈從文的《邊城》。
這不是高中語文課本節選過的文章嗎?具體內容顧文曦已經不太記得了,似乎是關于一個偏遠小城的女孩和追求她的一對兄弟……并不複雜。
他偶爾也看小說,但都是些情節刺激的武俠或通俗作品,這種清淡風味的故事是不太能看進去的。
“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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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杜雲硯叫過一聲後,他暗暗撤回視線,“怎麽樣,好了嗎?”
“你的卡好像出了點問題。”
“不會吧?”顧文曦原以為對方操作不當,心不在焉地瞄了眼,pos機上“此卡有誤”的顯示蹦出來,他才徹底沒了先前的嬉笑,神情僵硬,臉色煞白。
他的信用卡都是綁定顧煜清的主卡,如果出問題,想想也知道是誰動的手腳。
“那這張呢?”他不死心地将另外一張也遞給了杜雲硯。
不出半分鐘,pos機上又顯示出“此卡有誤”的提示。
他沒想到被顧煜清擺了一道。
和父親的關系盡管不算融洽,但可能是出于對顧文曦母親的愧疚心理,顧煜清于這個兒子一直持極端縱容的态度,金錢上更無管束,以往鬧得再不愉快,也沒有過凍結銀行卡的情況。
可這種事除了父親的授意,無人能辦到。
他查看了前幾天的微信,就在自己回複“不回去了”的信息之後,還跟了顧煜清一條回複:【你以後別來求我。】
果然如此。
“沒事,刷這個。”收起手機後,顧文曦果斷地将自己的私人卡拿出來。上面的錢都是他平時兼職工作賺的,和父親沒有任何關系,對方無法進行任何操作。他不清楚卡上還剩多少,但總該有不小的數目。
顧文曦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父親越是那副口吻,他的叛逆情緒也愈烈,這回更沒了回家的欲望,就算在村裏當個農民都比到顧煜清手底下幹活舒坦。
他正在心裏嘲諷父親的如意算盤落空,杜雲硯冷不丁地來了一句:“二百五。”
“你說我什麽?”顧文曦一愣。
杜雲硯将卡還給他:“我是說你的卡上還剩下二百五十塊。”
顧文曦艱難地咽下口水:“你是不是搞錯了?”
“我不會犯這種錯誤。”杜雲硯閃身去了廚房,留他一個人在吧臺前。
顧文曦再次開手機,迅速調出這張卡的短信消費記錄,一行行的“-”跟着大大小小的數字快速滑過,越往上劃拉越是心涼。他不愛計較金錢,往來收支根本沒留意過,天曉得是怎麽把卡上的錢揮霍到這個程度的。
呆愣了一剎,顧文曦迅速對眼下狀況做出判斷。照這個樣子,他在S市的單身公寓說不定也被收回了,回去還不是只能到顧宅請罪自投羅網?
開玩笑,長這麽大他還沒被人威脅過,過于依賴顧煜清是自己的問題,但為此妥協就不是他的風格了。
顧文曦面上的表情陰晴變幻,卻在見杜雲硯端着水杯從廚房出來後,牽動嘴角,擺出一副熱情洋溢的笑臉:“那個,老板……你這裏缺人手嗎?”
杜雲硯的眸子一動未動:“淡季,我一個人足夠了。”
顧文曦早就料到對方的回答,不過他某些方面的厚臉皮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只要他想,黑的都能說成白的:“但是多個人做事總歸更輕松吧?幫你做個飯,喂個雞,打掃衛生什麽的也好啊……”這些他幾乎都沒幹過,也不确定能不能做好,反正先把人糊弄過去再說。
杜雲硯無視他誇張的語氣:“你在這裏幹活能賺的錢也抵不上一個月的住宿和夥食費。”
這人怎麽突然會算賬了?顧文曦的心裏一陣嘀咕,接着他無意地一瞅,發現杜雲硯的唇角動了下,好像是在憋笑。
雖然他曾經也想逗這個冰美男開心,可對方難得主動對自己笑居然是嘲諷意味,讓顧文曦既是氣悶,又是哭笑不得。腦子裏打個轉,想到些什麽,他一臉痞笑地伏在吧臺上:“老板,你剛才不是說,我就算白賴着,你也沒損失嗎?”
“所以,”杜雲硯恢複繃緊的面孔,“你就真打算賴在我家?”
“不,不,什麽也不幹才叫賴着,我真的可以幫你做很多事情,”顧文曦伸出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而且呢,還可以給你做個伴,要不然你整天一個人多悶啊,我的陪伴是無價的,不是随便一個人就能請得到我……”頭一回說這麽惡心的話,自己都一陣惡寒;杜雲硯更是沒理他,又去了廚房。
裏面飄來股飯菜香味,勾得人起了食欲,顧文曦一看表,已經快中午了。不過杜雲硯似乎真沒有收留他的打算,繼續死皮賴臉或是賣慘的事他幹不出來了,還是早點收拾東西,另做打算吧。
顧文曦擡腳欲走,杜雲硯從後面叫住他:“你不吃飯嗎?”
“你的意思是——”顧文曦迷惑地望着他。
“那就幫我盛下飯吧,”杜雲硯面無表情,“既然要幹活的話。”
“你同意了?”顧文曦十分吃驚,畢竟他給人的感覺不是那麽好說話。
“反正房間空着也是空着,只要沒那麽多人來,你占着也無所謂。”
“那如果——”顧文曦品出他的言外之意,“如果住店的人多,我就要出去?”
“不然呢?”杜雲硯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可不是做慈善的。”
顧文曦在心裏竊笑了一聲,這麽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村,趕上淡季除了他還有誰會來?杜雲硯也就是嘴巴硬一點。
“謝謝老板!”
得到肯定的答複,哪怕對方使喚他盛飯,顧文曦也沒當回事,反正留下幹活是自己提出的。他平日極少做家事,倒不是真的有多懶,只是沒那個必要罷了,偶爾換一種生活,不失為有趣的體驗。
民宿的廚房看着跟普通廚房差不多,地方還挺大,兩個人在竈臺前一點不顯擠,水龍頭上方一扇透亮的窗,正午的陽光傾瀉而入,照得各處明晃晃。
午飯是素煲仔飯,加了許多切成碎末的香菇,難怪剛才聞着那麽香。盡管大言不慚地表示過願意幫對方做飯,但以這幾天的經歷來看,顧文曦懷疑自己練上個一年半載,也達不到杜雲硯的廚藝水平。
如此一想,他開始心虛了。
杜雲硯坐在他的對面用餐,目光相對,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你說,你能幫我做什麽?”
“我……”顧文曦咽下嘴裏的飯,“當然什麽都可以啊。”
“那你最好多吃點。”
從他平靜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特殊的情緒,顧文曦擅自将他的話解讀為某種善意與關懷。然而飯後,當杜雲硯開始向他分配任務的時候,他才明白,那确實是将他作為雇工的提醒。
“你讓我擦地板?”民宿共三層,從一樓擦到三樓,這個工作量是顧文曦沒有想過的。
“對,辛苦你了,”杜雲硯繼續道,“應該沒問題吧?”
“那倒……沒問題。”顧文曦掩下內心的糾結,有點疑惑這人是真出于好心收留他,還是故意想整他。
“拖把上的布要擰幹,”杜雲硯把下面的藍布取下來,做了個示範,而後将工具交給顧文曦,“拜托你了。”
“……嗯。”
顧文曦等人離開後,按照對方他的樣子,将布取下,在桶裏拎起又落下地來回洗涮,又擰了一遍,再用底部的鋼夾夾緊,裝回到拖把上。這工具看着還挺實用的,以前好像見家裏的阿姨用過,杜雲硯可能是在網上買的。
整個廳裏安安靜靜,他哼着流行小曲來回推動拖把,清洗過的地面留下鮮明的水漬。
這也沒什麽難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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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顧文曦幫忙,杜雲硯沒在樓裏呆着,跑到後院給菜地澆水,又去喂了雞和那兩只狗。估摸着一樓應該擦完了,才悠哉地踱進門來。
入目一地水痕,跟畫出來的抽象花紋似的,杜雲硯腳下一僵,額頭兩邊青筋跳動。
“顧文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