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冬青2-4
存在于血液中的信息素發揮了它的作用。麥豆在第二天早上終于停止了寒戰,十二個标準時之後,他重新睜開了眼睛。
冬青還沒來得及感到欣慰,就栽倒在了床上。麥豆沒事了,他自己卻有麻煩了。碎布片顯然不夠衛生,他的頸後腺發生了感染。那裏又腫又痛,他本人也發起燒來。
醒過來的麥豆意識到發生了什麽,顯得非常生氣。冬青沒有收到感激,反而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通臭罵。麥豆認為他腦子壞掉了,然後罵罵咧咧地出了門。
不知道過了多久,少年omega回來,把什麽涼絲絲的東西塗到了冬青後頸上。
冬青試圖看清楚那玩意兒是什麽。麥豆很不耐煩:“一毫升970信用點,浪費了我可不會再給你買。”
他手上是一只花生粒大小的試劑瓶,上面貼着簡陋的标簽。冬青認出來了,那是一種常見的外用廣譜抗生素凝膠。
“你得還我錢。”麥豆惱火地說:“你笑什麽?”
冬青的腦袋暈乎乎的,嘴角卻控制不住往上翹:“你是個好人。”
麥豆憤憤地閉上了嘴。
不過打那之後,他對冬青仿佛不自覺地親近了許多,甚至和冬青分享了自己的食物。
抗生素很管用,冬青在上班那天早上發現自己退了燒。後頸的傷口也結了痂,用頭發一蓋,就什麽都看不到了。
他和麥豆一起離開了隧道,然後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新工作居然就在麥豆所在的那家工廠。
那是一家能源轉換器生産廠,位于城市外圍,再往遠走,就是礦區和荒野了。弗諾是這片星區的礦産交易中心,本地的資源也以寶石礦和金屬為主,城市與城市之間基本都是礦帶,農業區面積極小。這大概就是這裏生活物資價格畸高的原因。
工廠很大,beta雇員占了大多數,alpha則明顯分成了兩個層級。一部分是管理人員,另一部分是從事重體力勞動的工人。只有兩個車間有omega雇員。麥豆和冬青正好分別在這兩個車間工作。麥豆的任務是調試不達标的産品,冬青的日常則是從各種回收的能源轉換器上拆卸可用的原件。
待回收能源轉換器有很多是污染品,防護服能提供的保護有限。但這并不意味着麥豆所在的那個車間工作就更好——那邊經常發生致命的爆炸事故,幾乎每隔兩三天就有一起。
工廠全天候運行,沒有停下來的時候。他們每天工作15個标準時,這可不是因為老板考慮到工人需要休息,而是他們所在的那兩個車間的機器設備在其他時間段有更緊急更賺錢的工作要做。
想要偷懶是不可能的,每個人工位上方都有自帶數據分析的攝像頭。不管是上洗手間還是吃飯飲水,都有固定的時間,以标準秒計時。工廠只提供一餐,餐食是營養劑,維生素水,廉價的人造蛋白和食用纖維,omega們的菜單上則多了一種非常難吃的小型黑色水果——大家都是勉強下咽,吃下去要喝很多水才能保證自己不會嘔吐。相比之下,工人們更偏愛人造蛋白,因為那個在市場上賣得最貴,而且不吃它很難有力氣幹活——他們實在太累了。
冬青認出了那種水果是奇奇果——從它多角星形狀的綠色果核上。最初他幾乎不敢相信。因為在他的記憶裏,這種水果外皮和果肉都是紅色的,甜美醇厚,營養豐富,尤其對omega很有好處——它能養護神經,同時調節激素。他很快就意識到了為什麽工廠提供的奇奇果是這樣的——在原産地,這種品相的奇奇果根本沒人會吃,都是直接作為垃圾處理的。
工廠提供這種水果并不是因為格外善待他們這些omega,而是激素水平穩定的omega所釋放的氣息能讓周圍其他人的情緒保持平靜。這裏需要用一小撮溫和順從的人去輔助維持整個工廠平靜的氣氛,讓工人完成工作。就只是這樣而已。
冬青很久之前聽母親講過這些。一個社會性群體如果想要保持穩定,omega的數量一定要維持在某個比例之上,否則群體就會因為各種原因走向崩潰。
工廠的管理者顯然對這方面頗有心得。而且那兩個完全由omega組成的車間,所負責的工作都需要無與倫比的細心,對重複性工作的忍耐,以及高度集中的精神——聽上去就非常适合omega。而且雇傭他們比同等情況下雇傭其他性別的工人更便宜。
冬青想,如果不是因為omega太少,又負擔不了更高強度的勞動,這個工廠的管理者恐怕會把所有工人都換成omega。車間裏的omega大都很年輕——在這種生存條件下,年紀更大的omega顯然沒辦法承擔這種強度的工作。這裏的每個人都是消耗品。
不完全采用機器人工作的原因也非常簡單——在這種工廠裏,機器人工作的成本遠比活人高多了。弗諾并不是個人工智能技術發達的星球。
經過了最初令人崩潰的疲勞之後,冬青發現自己居然慢慢習慣了這份工作。這并不意味着工作本身變得輕松了,事實上當他每天和麥豆穿過長長的地下隧道回家時,他都覺得自己可能會因為過勞而猝死。工作太累了,以至于他心中大多數時候只剩下吃和睡這兩件事。
他開始由衷地佩服麥豆,因為麥豆在這種強度的工作之下居然還有力氣出去搶奪食物。并且在那個經常發生爆炸的操作間,這個omega少年一次也沒有出過事故。
但冬青也知道,麥豆的狀況其實并不好。他和自己一樣疲憊而營養匮乏。甚至比自己的情況還差一些——從那次糟糕的發情期就能看得出來。
冬青沒有再提另外找住處的事,麥豆也沒有。他們就這麽心照不宣地共同生活在了一起。冬青也漸漸了解了這裏的情況。
他們所在的這座城市名叫弗裏安,只是弗諾星上一個中等規模的普通城市,所處的地理位既不格外重要,也不十分偏遠。總而言之,這種城市遍地都是,毫無識別性可言。硬要說弗裏安有什麽與其他城市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這裏有一些中小型能源設備加工廠,以及一個級別很低的航空港。
冬青曾想過,如果自己的飛船降臨到其他級別更高的城市,也許處境會與現在有所不同。但麥豆無情地戳破了這個幻想。他帶着冬青在委托點觀看新聞,這個星球似乎正在經歷一場麻煩。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大城市出現了騷亂,統治者已經發生了更疊。
相比之下,弗裏安顯然是幸運的。它如此普通,很容易就被那些高瞻遠矚的争奪者們忽視了,所以可以仍然維持着比較正常的秩序。
事實上,這裏确實挺正常的。普通居民住在地面上,人手一個終端,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納入了各種系統。即使某日不幸失業或者喪失了勞動能力,也可以繼續安穩地把日子過下去——公民身份就是他們的保障。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那麽好運。
在地下,有無數因為各種原因沒辦法進入社會保障系統,或者被系統剔除的人存在。他們居住在廢棄的地鐵通道裏,像老鼠一樣生活。地上的人大多對他們視而不見。有些看到了他們的人,會稱呼他們為“鼠民”,但地下的人則更願意稱呼自己為“影人”。
弗裏安确實存在一個影子城市。冬青很快就發現,隧道裏什麽都有。有流動的市場,診所,車站,貨幣兌換點……當然全部都是非法的。麥豆說從前他們偶爾會面臨城市管理者的驅逐,那時大家就要集體搬家。不過地上的管理者已經很久沒來了。弗裏安的地上從前是比較安全的,最近社會風氣則似乎有了向地下城市靠攏的意味。夜晚在街道上停留變得十分危險。有些既不屬于地下也不遵從地上規則的人出現在了這個城市,治安環境正在惡化。
麥豆對這種變化并沒有流露出太多不安。不管地上發生了什麽,影人的生活始終是老樣子。。。他那間小破屋每天的租金是30信用點,長着黃牙的包租者15個标準日會來收一次。在他登門時,麥豆讓冬青藏了起來。不過冬青還是被發現了。于是租金漲到了每天40信用點。好在如今是兩個人一起承擔,所以麥豆只傷心了一會兒就想開了。
比起租金,更讓冬青覺得不安的是這裏的人。他見過獨身睡在廢鐵軌下面的omega被人拖走,也見過黑診所裏一排大着肚子的孕婦和孕夫。有好幾次,他和麥豆在回家的路上被人纏住,對方花言巧語,宣稱有法子可以讓他們賺到一大筆錢。冬青已經上過一次當,麥豆更是态度堅決。他們每次都是一路飛奔甩掉對方。
麥豆告訴冬青,如果答應了對方,他們就會被帶走,變得跟那些黑診所裏挺着肚子的人一樣。這裏有相當數量的omega,只是把懷孕這件事作為生存的手段。報酬看似很多,代價也很高昂。這種惡劣的環境根本沒辦法保證健康,很多人賺完錢之後來不及花就去世了——生育一直以來都是高風險的事,何況是在這樣的地方。
冬青在悲傷之餘,又從麥豆的敘述裏聽出了點兒不一樣的東西。後來他才知道,麥豆就是一個代孕者的後代。他的母親生下孩子後沒有拿到錢,因為麥豆是個嵌合體。他身上有一半的組織器官不是那個買家的後代,于是理所當然遭到了遺棄。冬青這才明白他的發色為什麽看起來那麽奇怪。後來他的母親又接受了兩次代孕,并在第二次代孕後去世了。
冬青試圖給麥豆一個擁抱,但是被嫌棄地推開了。
“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裏,到卡利加或者提亞馬特……反正是哪個大的星系去。”麥豆堅定地說:“我還要想辦法進入紅鸾,那樣就能找到可靠的alpha作為伴侶了。我才不會像那些傻瓜一樣為了幾萬個信用點就把自己當成配種的牲畜。”
聽到紅鸾的名字,冬青的神色黯淡了一下。他不知道該怎麽說。因為紅鸾并不像麥豆期待的那麽公正完美。不過擁有希望總是一件好事:“想要找到更好的伴侶……所以這就是你從來沒有在發情期找過臨時伴侶的原因麽?”
麥豆一副很成熟的樣子:“當然。那樣很危險不是麽?一旦不小心被對方标記了頸後腺就完蛋了,還可能會染上紅斑病。”他流露出了明顯的恐懼:“看看那些做皮肉生意的人就知道了。”
“成年人即使被标記了也可以通過手術把标記清除。如果你幸運地遇到一個配型合适的alpha,甚至不需要通過那個手術。新的标記會直接覆蓋原有的标記。”冬青有些難過,話語卻仍然耐心:“紅斑病也不是傳染病,它是反複遭遇嚴重性侵導致的免疫系統崩潰。”
麥豆很懷疑地看着他。
冬青認真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對我們來說,比起擔心紅斑病,擔心營養不良更實際一點。”他把種在營養劑罐子裏的奇奇果幼苗小心翼翼地剪下來兩棵,遞給了麥豆一棵。冬青每天都在撿拾別人吃剩丢棄的奇奇果核,然後帶回家中種植。隧道裏沒有陽光,溫度也很低,但這種環境剛好符合奇奇果種子破殼的要求。嫩芽同樣能帶來一些營養。
“這種東西根本吃不飽。”麥豆哀嘆道:“雖然它确實挺好吃的,可我每次吃完都會很餓。”嘴上這樣說這,可他把幼苗放進嘴裏吮吸的姿态卻很珍惜:“我一直很好奇……你的伴侶呢?”
冬青搖頭:“我沒有伴侶。”
麥豆很精明地看着他:“別逗了。你被标記過了,我聞得出來。而且你顯然和我們不是一樣的人。”
“不,我和你沒什麽不同。”冬青低落下去:“我是在十歲時被标記的。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麥豆瞪大了眼睛,幾乎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我不知道……我……對不起……”
“沒關系。”冬青沖他笑了笑。
他們收拾好東西,一起出門去上班。隧道裏和往常一樣,幽暗而混亂。麥豆路上遇到了回收能源轉換器配件的商販,去一旁打聽價格了——他有時候會從工廠帶出些壞掉的零件,賣給地下或者地上的商販,換點小錢或者其他生活物資。
冬青在一個拐角處等他。通道上方在滴水,他向後退了幾步,卻聽到了細小的鳴叫聲。
冬青轉過頭去,看到了一只金黃色的,像小鳥一樣毛茸茸的動物。說它像小鳥,是因為它的翅膀上并沒有多少毛,只有一層很薄的肉膜。它讓冬青想起牧神星上的金鹂。冬青忍不住走了過去,想仔細看看它。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麥豆不安的聲音:“你在幹什麽?”
冬青指給他看:“瞧,一只小鳥。”
沒想到麥豆的臉色變了。他推開冬青,走上前去,将那只小鳥抓起來,一把捏斷了喉嚨。
冬青呆住了。
“夜蝠鳥的幼崽。”麥豆丢開小鳥的屍體:“但願只有這一只,否則我們就得搬家了。”
“夜蝠鳥……”冬青的聲音有些不穩:“可是……它什麽都沒有做……”
“等它做的時候就晚了。”麥豆拉住他的手腕,急匆匆地往前走去:“上面的人養這種東西當寵物……只在它們小的時候養,然後在它們長大之前殺掉它們。否則它們就會成為夜晚掠食的怪獸……不知道是哪個蠢貨把這玩意兒帶進來的……真是太倒黴了……”
他們爬出隧道。外面天氣晴朗,街上人流如織。殺死一只小動物的陰影仿佛被留在了地下。
冬青擡起頭,看到了一艘紅色的星艦正從空中掠過。那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星艦。緊接着,他想起了這裏的航空港。那種級別的航空港能停泊這樣的星艦麽?
他頓時不安起來。該不會是……有統治者來到了這裏吧?冬青碰了碰麥豆:“你瞧。”
麥豆擡起頭:“怎麽了?”
冬青想要指給他看,卻發現天上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
“不……沒什麽。”他迷惑地放下了手。
他們像往常一樣趕到工廠,開始了一天的忙碌。只是這一天,冬青還沒做多久,就被管事叫了出去。
對方先是誇獎了他工作做得不錯,然後表示打算把他調到麥豆那個車間去——那個車間缺人。
“待會兒會給你講一下具體操作……”管事話音未落,終端就亮了。他咒罵了一句,對冬青道:“你在這裏等我一下。”說完就匆匆跑走了。
冬青只得孤獨而順從地站在工廠的走廊上。車間在他身後,管道在他頭頂,眼前則是巨大的中樞機械區,各種指示燈在規律地閃爍着,巨大的機械齒輪緊密咬合,緩緩轉動。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機械區上方的走廊上,一個高挑的紅發男人出現了。許多管理者們點頭哈腰地陪在他身邊,似乎在奉承着什麽。那個男人戴滿寶石戒指的手落在圍欄上,漫不經心地俯視着下方複雜而龐大的機械設備。
冬青看着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就像他第一眼見到白澤一樣。這個男人身上同樣有着令人恐懼的氣息。
圍欄上的男人似有所覺,目光落在了冬青身上。
冬青看到了他的眼睛。
一只是金色,另一只是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