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balance

葉初陽和江瀛跟着暹羅貓轉過兩條街,逐漸看到了一些人,那些人就像現實世界的普通人一樣或行或走,或守着店鋪,或在飯館吃飯,但是每個人都死氣沉沉,臉上呈現一種沒有生命的灰白色。葉初陽在偶然間和一個坐在書店門口的老人對上了目光,驚訝地發現老人竟然沒有瞳孔,眼珠漆黑,目光幽冷渾濁,神情僵滞呆板,身上彌漫着濃重的陰間氣息……

江瀛忽然攬住葉初陽肩膀,在葉初陽肩上用力一捏,低聲道:“別看了,他們都是死人。”

葉初陽低下頭避開周圍人的視線,陡然有種行走于黃泉地獄的錯覺。

天上翻滾的陰雲像條竄行的巨蟒,橫豎錯落的閃電把天空割的四分五裂,一點點豆大的星火像雨滴般從天而降。火星子落在皮膚上,燒得葉初陽又疼又癢,江瀛脫掉西裝外套像是擋雨般罩在自己和葉初陽頭頂,隔絕了那些火星子。

很快,暹羅貓在一片筒子樓前停下了,它回頭看了一眼跟着自己的兩人,繼續往前走,把他們帶進一棟陰暗破舊的單元樓。他們跟着它上到四樓,樓道裏光很暗,空氣裏漂浮着牆壁發黴的氣味。暹羅貓停在403房門前,面朝房門蹲下了。

葉初陽小聲問:“那是鐘伶的家嗎?”

江瀛:“不知道,我過去看看,你站着別動。”

他握緊球棍,剛往前走了兩步,房門忽然被推開了,一個女人探出頭大喊:“來人啊!救命啊!救救我女兒!”

江瀛沒有猶豫,立刻沖了進去。葉初陽怔住幾秒才朝403跑過去,還沒進門,站在門口看清裏面的情形又愣住了;地板上躺着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想必是鐘伶,旁邊跪在地上的女人應該是鐘伶的母親,鐘伶穿着一件吊帶連衣裙,露出雙臂和雙腿,她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幾乎被紮滿了芝麻大小的血洞,血洞往外滲着血絲,把她的皮膚染得鮮紅,而她手中還握着一把血淋淋的針錐。

鐘伶的母親風似的沖到葉初陽面前,一把抓住葉初陽的胳膊,大喊:“救救我女兒啊!她又做了蠢事!”

她很瘦但卻極有力量,雙手像兩只幹枯鋒利的鷹爪,葉初陽被她抓住胳膊,好像被尖銳的鷹爪抓進了肉裏。她的雙只眼珠同樣沒有瞳孔,就像只兩只黑色的扣子,一絲魂光和生氣都沒有。

葉初陽看着她的雙眼,呼吸一窒,怔住了。

江瀛一把将她拉開,擋在葉初陽身前,道:“別碰他,我帶你女兒去醫院。”

公路邊停了一輛出租車,鐘伶的母親抱着鐘伶坐在副駕駛,江瀛和葉初陽坐在後面,車開了,音響裏飄出一首調子甜蜜又吊詭的歌,沒有歌詞,只是一個女人在哼唱,偶爾伴随低笑和說話聲。

這首歌聽得葉初陽渾身發冷,但還是試圖去聽那句念白,在那女人吟唱第三遍的時候終于聽清楚了那句念白:我知道你們都不愛我,我知道你們在計劃殺死我。

葉初陽正思索這句話的含義,胳膊忽然被江瀛碰了一下,他轉頭去看江瀛,見江瀛微笑着往前擡了擡下巴,眼神有些玩味。葉初陽循着他的視線往前看,竟對上了鐘伶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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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伶被母親抱在懷裏,頸子枕着母親的手臂,頭往後吊着,她扭過臉來,睜着那雙黑扣子似的眼睛正看着葉初陽,臉上陰森又冷寂。

葉初陽發現她的嘴唇在微微翕動,似乎在跟着音響裏的那女人念着那句念白。

江瀛又道:“看到了嗎?前面沒有司機。”

駕駛座的确沒有司機,這輛出租車在無人駕駛中快速在公路上竄行,而鐘伶的母親還在大喊:“師傅快一點!我女兒要死了!”

葉初陽扭頭避開了鐘伶的注視,捂着臉低嘆一聲氣:“別說了,我快吓死了。”

江瀛低眸看他,笑道:“這都是你創造出來的,怎麽還會害怕?”

葉初陽在自己渾然不覺的情況下向江瀛轉過身子,看似要躲在江瀛懷裏,捂着臉說:“我沒想到鐘伶的精神艙會這麽詭異啊。”

出租車停在一間牆皮脫落搖搖欲墜的破醫院前,鐘伶被母親抱着進了醫院分診大堂,葉初陽和江瀛跟在後面,一進大堂,葉初陽就聞到破敗的建築特有的水泥發潮的氣味,還有醫院裏濃郁到發苦的消毒水味,這間醫院已經很破敗了,裏裏外外都露出牆體本來的石灰色,空氣中漂浮着陰沉灰霭的空氣。

分診臺後有一名護士,護士在翻看一本線裝書,桌上擱着一本臺歷,江瀛指着臺歷,道:“今天是2000年7月12號。”

葉初陽也看到了那本臺歷,道:“我們看到的一切都是鐘伶在20年前7月12號的經歷。”

葉初陽稍一錯身,分診大堂已經沒人了,鐘伶和其母親以及那個護士全都了無蹤影,像鬼魂一樣消失了。整棟大樓裏死寂無聲,陰風陣陣,葉初陽忍不住抱緊胳膊在周圍尋找鐘伶,急道:“人呢?他們去哪兒了?”

江瀛:“…….葉博士。”

葉初陽聽到江瀛到他,就向後回頭,霎時就愣住了。

那只消失在鐘伶家樓道裏的暹羅貓此時蹲在江瀛肩上,閃爍着怨毒光芒的綠色眼睛幽幽地看着葉初陽,它眼中的攻擊性太強,葉初陽看到它的毛發奓起,爪上尖銳的指甲已經抓破了江瀛肩部西裝面料。

葉初陽想用江瀛撿的球棍把這貓趕跑,但是江瀛就把球棍扔在了路邊。江瀛還是很冷靜,臉上甚至露出一點笑,道:“它讓我們去五樓。”

于是他們和這只貓去了五樓,剛才大堂的護士恰好端着醫用托盤從樓道裏走了過去,葉初陽連忙跟在她身後,走到一間病房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鐘伶和鐘伶的父母。

“你是怎麽看的孩子?伶伶怎麽又變成這樣了!我娶你有什麽用?你就是一只只會下蛋的母雞!”

那高瘦的男人應就是鐘伶的父親,他正揪着妻子頸子後的衣領把妻子往牆上扔,妻子哭叫着求饒。

護士就像看不到那邊的家暴現場一樣機械又冰冷地給昏迷中的鐘伶挂了水,然後端着醫用托盤走了出來,葉初陽大着膽子和她說話:“你好,請問這個女孩情況怎麽樣?”

護士的扣子眼對準了葉初陽,道:“鐘伶嗎?她有嚴重的自虐傾向,上次來醫院是她用刀在腿上割了十幾道口子,還說有人逼她那麽做。呵,這一家人都是瘋子。”

護士走了,病房裏的毆打還在繼續,鐘伶的父親把妻子摔到地上,一下下跺妻子的脊背、雙臂、大腿。葉初陽看不下去了,想進去幹預,但是江瀛肩上的暹羅貓忽然發出了一聲警告;暹羅貓龇着牙齒,用尖細的嗓子瞄了一聲。

葉初陽不敢随意妄動了,只能眼睜睜看着屋裏的丈夫毆打妻子。

“廢物!蠢豬!母驢!你真讓我惡心!讓我窒息!”

鐘伶的父親撞開葉初陽的肩膀走出病房,氣沖沖地下樓了。葉初陽揉了揉肩膀,再往病房裏看,鐘伶的母親搖搖晃晃爬了起來,鼻青臉腫地走到葉初陽身前。她淚流滿面,但臉上卻存着笑容,瞪着一雙漆黑的眼睛看着葉初陽說:“我可憐嗎?我很可憐對不對?你很同情我對嗎?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葉初陽說不出話,只點頭。

江瀛把葉初陽往後拉了一下,對她說:“對,你很可憐,我們同情你。”

她欣喜了,癫狂了,跑出門大喊:“太好了!你們都同情我,我就知道你們會同情我!陳護士呢?你也很同情我對不對!”

葉初陽往門框上一靠,捂着額跡,頭暈腦脹道:“這一家人怎麽回事?鐘伶的媽媽也精神不正常嗎?但是鐘伶的病例裏沒有記錄她有家族病史。”

江瀛道:“有很多精神病人沒看過病,沒見過醫生,也就沒有留下精神病史。”他頓了頓,又道,“話說回來,那只貓呢?”

蹲在江瀛肩上的暹羅貓不見了,而江瀛完全沒有察覺,因為那貓完全沒有重量,像個幽靈。

葉初陽皺着臉:“它走了還不好?你還找它。我們先出去再說,這地方太滲人了。”

他們往回折返,正要下樓梯,就聽後面樓道傳出響動,一道細嫩的嗓音叫住了他們:“哥哥。”

葉初陽回頭,看到鐘伶站在樓道裏,渾身赤裸,身上的血洞往外滲着血滴,鮮血順着她的指尖和腳踝瀝瀝拉拉淌到地板上,在她腳下聚起薄薄的血泊。

她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裏,沒有瞳孔的眼珠裏露出一道細細的紅色血光,說:“我好疼啊,你們幫幫我好不好?”

江瀛察覺到了什麽,一把抓住葉初陽的手腕:“快走。”

但是葉初陽卻站着不動,看着鐘伶。

鐘伶僵硬地扭過身,背對着他們,把披在肩上的頭發撥到胸前,低下頭露出細痩的頸子,說:“我身上好癢,幫我撓一撓好嗎?”

她頸後皮膚裏有什麽東西在翻動,起初那幅度很小,逐漸翻滾得瘋狂,乃至她的皮膚被生生撕裂,一只貓爪伸了出來,緊接着是頭,最後是身子,正是那只幽靈般的暹羅貓。

暹羅貓跳到地上,胡須上沾着血跡,它擡起前爪舔了舔爪上的血滴。

鐘伶像只小貓似的低低啜泣了一聲“好癢”,然後雙臂交叉,以擁抱自己的姿态把雙手伸向身後,手指扣住裂開的皮膚邊緣,像是撕裂身上的一張面具般從頸後撕到尾椎骨……緊接着,又第一只暹羅貓從她撕裂的皮膚中鑽了出來,然後是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它們似乎收到了某種命令,一只接一只發出進攻前兆般的叫聲,一雙雙泛着血光的綠色瞳孔盯死了葉初陽和江瀛,飛似的朝他們猛蹿過去!

“快走!”

江瀛拽住葉初陽飛奔下樓,在此之前葉初陽無法想象自己能跑得這麽快,他跑出醫院往後一看,那些貓已經追了出來,但醫院大樓卻轟然倒塌,殘垣斷壁把那群貓死死壓住,大樓成了廢墟,廢墟堆上冒起火焰,倒塌的大樓瞬間變成一只碩大的火球,天上翻滾的陰雲和細痩的閃電頓時更加洶湧。

“嗚嗚嗚嗚救救我,救救我——”

火堆上坐着一個渾身赤裸的小女孩,她在重重火光包圍中朝他們伸着手,淚流滿面。

天上往下飄着火星子,像一場小雨,天色比剛才更暗了一些,像入夜的前兆。

葉初陽還在往那堆火焰看着,被江瀛強制拽走了。

江瀛的神色很閑适,甚至有些愉快,笑道:“又不是鐘伶真的被燒死了,別這麽當真。”

葉初陽道:“但是在鐘伶的世界裏,或許她已經像這樣被燒死幾百幾千次了。”

江瀛笑道:“所以啊葉博士,你現在要做的事不是同情她的遭遇,而是把她治愈。”

葉初陽卻搖搖頭,摘掉眼鏡捏了捏眉心,道:“精神病人無法被治愈,精神病領域是從二十世紀到現在一直沒有被攻克的難題,就連突破性的進展都沒有。”

江瀛翹着唇角慢悠悠道:“我倒覺得一個瘋子瘋得徹底瘋得無藥可救也就解脫了,因為這樣的人不會想做正常人,他會擁有一個完全瘋狂的靈魂。最可悲的是那些一半瘋狂一半正常的人,他們的靈魂在打架,總想取代對方,找到生存下去的方式。”

葉初陽覺得江瀛在拿他自己做比喻,江瀛就是他自己口中一半瘋狂一半正常的人,這個比喻太悲觀了,與其說瘋狂和正常的靈魂在打架,不如說是在自相殘殺。

或許江瀛就在他自己的世界裏和自己自相殘殺着。

葉初陽無言沉默時手表響了一聲,法西娅給他發來一個定位,距離他們所處的位置不遠,轉過兩條街就是。

天色漸漸晚了,城市裏沒有燈光,只有地面蜿蜒着一條條蛇形的火苗,法西娅和邊小澄立在街邊的倒影被火苗拉拽成細細一道模糊的黑影,人與影子有種不真實的分裂感,像是人在拖着地上的影子。

法西娅穿着洋裝,在黑暗陰沉的城市背景中更有一份詭異,她和穿着正裝的邊小澄站在一起頗像吸血鬼與伯爵,邊小澄看見了江瀛,就勤勤懇懇地朝江瀛迎了過去:“江總,您沒事吧,哎呀,衣服怎麽破了?”他利索地脫掉西裝外套遞給江瀛,“穿我的吧。”

江瀛摟住他的肩往回走,道:“邊秘書,我欣賞你的貼心,但是你大可不必這麽貼心。”

邊小澄嘿嘿一笑,把衣服穿好,道:“江總,您看天已經這麽晚了,今天我——”

江瀛:“算你加班。”

邊小澄:“嗳嗳,好嘞。”

法西娅和邊小澄找到的地方是一間酒店,酒店一樓是宴會廳,一般用來舉辦各種宴會,當年鐘伶結婚就在這間酒店舉辦婚宴。酒店大樓沒有一絲光,門檐下墜着破舊的紅燈籠,上有一橫幅:恭賀張彥先生鐘伶女士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酒店兩扇玻璃門大敞着,玻璃碎了一扇,露出裏面黑黢黢的大堂,還有陣陣微風從裏面鑽出來,吹得玻璃門嗚嗚作響。

法西娅道:“表哥,這應該就是當年失火的婚宴禮堂。”

葉初陽看着黢黑的酒店入口,聽着哀哭似的風聲,腿都快軟了,但還是不得不壯着膽子說:“進去看看。”

邊小澄呵呵笑着往後退:“葉博士,江總,我就不進去了,我在這裏給你們把風。”

江瀛一把捏住邊小澄的肩,挑眉笑道:“害怕。”

邊小澄連連擺手:“不不不,我不怕,我就是……是的江總我怕,剛才我和法西娅進去看過了,裏面太詭異了,簡直就像是一群鬼魂在開趴體。”

江瀛:“哦?那我要見識見識鬼怎麽蹦迪。”

他摟着邊小澄就往酒店走,邊小澄極力掙紮:“他們不是在蹦迪啊江總,他們在跳交誼舞!”

江瀛:“是嗎?我記得你很會跳探戈,待會兒給你找個舞伴。”

邊小澄:“啊啊啊啊江總您記錯了,我同手同腳四肢不協調,我一點balance都沒有啊。”

江瀛:“三倍加班費,年假加五天。”

邊小澄:“江總您小心腳下,地上玻璃碴子比較多。您想看我跳探戈還是踢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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