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複仇
将邪惡的産生歸結于超自然的因素是沒有必要的,人類自身就足以實施每一種惡行——約瑟夫·康拉德。
法西娅在電話裏說的不清不楚,讓他們趕快去療養院。
葉初陽和江瀛離開派出所驅車趕往療養院,葉初陽在車上接到了海陽的電話,電話一通海陽就說:“你讓我找得那個人叫什麽名字來着?”
葉初陽忙道:“安東,有這個人嗎?”
海陽道:“咱們豐海市有一百三十七個叫安東的,十五個安東附和你說的外形和年齡特點,但是和鐘伶以及劉彥有社會交叉關系的安東是零個。”
葉初陽:“零?”
海陽:“沒錯,零。但是我從鐘伶和劉彥結婚當天的賓客登記名單裏找到一個安東,只找到名字,沒辦法匹配到人。”
葉初陽不假思索道:“海陽哥,方便拍照發給我看看嗎?”
海陽:“等着。”
海陽挂了電話不到一分鐘就把兩張照片發到了葉初陽的手機上,照片上是用簽字筆寫下的剛勁有力的兩個字:安東。
葉初陽把照片放大,一筆一劃看過去,似乎能從比劃中間看到寫着這個名字的男人的五官……看着看着,他猛地皺眉,把照片放得更大。
江瀛在開車,但目光一直斜捎着葉初陽,他看到葉初陽的臉色變了,就問:“怎麽了?”
葉初陽狐疑道:“這個字跡……我有點眼熟。”
前面到了亮紅燈的路口,江瀛停下車,道:“我看看。”
葉初陽手機屏幕放在江瀛面前,江瀛竟也覺得眼熟,因為照片上的字體有些特別;整體向左略微傾斜,而且撇捺均寫得鋒利,最後一筆都往上劃了一個勾,那勾是多餘的,像一把折疊起來的刀。
江瀛看了幾秒鐘,冷冷道:“範雲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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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初陽愣了一下,又去看‘安東’這兩個字,終于想起他曾在哪裏見過類似的字體;幾天前,範雲溪到江瀛公司找江瀛商量和姜子沖的和解條件,途中出示了姜子沖的委托書和傷情鑒定書,委托書上有範雲溪的簽名。當時葉初陽只掃了一眼,但向左傾斜的字體和彎刀一樣的撇捺給他留下了印象,此時把‘安東’和‘範雲溪’對比起來,相似度很高。
葉初陽立刻回撥海陽的電話,等待電話接通的時候先深吸一口氣,冷靜道:“海陽哥,江瀛和姜子沖去你單位調節矛盾那天去了一個姜子沖的律師叫範雲溪,你還記得嗎?”
海陽:“有點印象,你接着說。”
葉初陽攥住自己的手指,平聲靜氣道:“我見過範雲溪的字,和安東的字跡非常像,而且範雲溪附和懷疑對象的所有特點,他和鐘伶很熟、他是同性戀、而且是他引導我們相信鐘伶放火燒死了父母和劉彥。”
海陽:“停停停,你先別跟我說這麽多。範雲溪留了一份姜子沖的傷情鑒定書,我能找到他的簽名。我現在就把兩份字跡拿到鑒定科做鑒定,鑒定結果出來我就給你打電話,先這樣。”
海陽做事雷厲風行很有規劃,說完就挂了電話。
葉初陽茫茫然把手垂下,看着擋風玻璃茫茫然道:“怎麽會是範雲溪?”
範雲溪離他們很近,近到他們沒有去懷疑範雲溪,也就是所謂的燈下黑了。但是如果把對範雲溪先入為主的信任抛棄,範雲溪具有一切值得懷疑的特點。
江瀛也被範雲溪那張總是露出溫柔羞赧的臉欺瞞了很久,不禁有些挫敗:“所以範雲溪就是安東?”
葉初陽想起在鐘伶幻想婚禮中見過的那張蒙着白光的臉,還有在醫院大堂見過的那張蒙着白光的臉,他從來沒有将範雲溪的臉代入,現在知道了範雲溪是安東,他依舊不能把範雲溪的臉代入……
葉初陽專注想事,沒聽到江瀛的話。江瀛開車通過亮起綠燈的路口,瞥他一眼,又說:“你剛才說範雲溪引導我們去懷疑鐘伶放火燒死了父母和劉彥,這是什麽意思?”
葉初陽還是不說話。
江瀛一手握着方向盤,騰出左手伸到葉初陽面前用力打了個響指。
葉初陽立即回神了,眨了眨眼,道:“你說什麽?”
江瀛道:“我說,你剛才為什麽說範雲溪引導我們懷疑鐘伶燒死父母和未婚夫,難道那把火不是鐘伶和範雲溪一起放的嗎?”
葉初陽是愛出汗的體質,盡管車裏開着冷氣,他剛才緊張又心焦,依舊出了一腦門的汗。他摘掉眼鏡,擦掉額頭上的薄汗,沒什麽精神道:“你反過來想,我們起初只是懷疑鐘伶對父母和劉彥有殺心,因為鐘伶被母親虐待,父親也沒有保護過她。真正讓我們确信那把火來是鐘伶蓄意放的,是範雲溪對我們說的那番話。”
江瀛擰眉想了想:“範雲溪在我辦公室說的話?”
葉初陽捏了捏長時間架着眼鏡而有些酸痛的鼻梁,閉着眼說:“範雲溪在說謊,他說鐘伶打掉孩子切掉子宮是因為鐘伶受原生家庭影響不想要孩子,也不想做母親。但是我在精神艙裏看到的是真相是安東逼迫鐘伶打掉孩子切掉子宮,而且安東還收藏了鐘伶的胎盤和子宮。不僅如此,很顯然,鐘伶被安東控制了。”
江瀛:“控制?”
葉初陽戴上眼鏡,語氣沉重:“精神控制,鐘伶的表現很顯然是被安東精神控制了,所以她對安東言聽計從,會相信安東說的任何話。”
江瀛:“劉彥也一樣嗎?”
葉初陽道:“劉彥和鐘伶一樣,他們都愛安東,但劉彥和鐘伶不一樣的是他還沒有被安東完全控制,他想逃離安東,他還有逃生欲,所以我們才會在鐘伶的精神艙裏看到劉彥帶走鐘伶的胎盤和子宮,說要和安東談判。”
江瀛語氣還是很悠閑:“但是劉彥卻在兩個月後和鐘伶結婚了。”
葉初陽撐着額頭,嘆氣道:“說明劉彥和安東談判失敗了,至于他為什麽和鐘伶結婚……你還記得他和鐘伶各自攜帶的玻璃瓶嗎?”
江瀛:“裝着氯化氰的瓶子?我當然記得,我還記得劉彥那句話,他說他和鐘伶只能活一個。”
葉初陽皺着眉,疑惑不解道:“劉彥和鐘伶為什麽想毒死彼此?既然他和鐘伶決定結婚,又為什麽對彼此下毒手?或者反過來說,既然他們決定對彼此下毒手,又為什麽結婚?”
江瀛忽然輕笑了一聲,道:“葉博士,你犯了個大忌,你又把自己代入了。”
葉初陽一怔,竟有種傳說中的醍醐灌頂的感覺,江瀛一語中的,他又一次把自己‘正常人’的思維代入到‘非正常人’的行為當中。既然鐘伶不正常,那操控鐘伶精神的人更不正常,連劉彥也很不正常,他用自己的思維邏輯去尋找劉彥和鐘伶一切詭誕行為的原因,這本身就很詭誕。
于是葉初陽發現自己無計可施了。
江瀛卻說:“想聽聽我的看法嗎?”
葉初陽不禁看他:“你?”
江瀛翹着唇角,臉上卻沒有笑容:“我可以把自己代入,因為我和鐘伶相似。”
葉初陽不想聽,因為這對江瀛并不容易,于是他拒絕了:“你別說了,也別想了,我不想聽。”
江瀛晦暗的眼神陡然亮了些,他翹起來的唇角終于露出些笑意,說:“葉博士,你在保護我嗎?”
葉初陽不看他,只給他留個面無表情的側臉,道:“開車專心,看前面。”
江瀛難得聽勸了一次,看着前方路況,但是思想卻飛到了半個小時前,他們還沒有離開派出所的時候——當時他依偎着葉初陽,不想起身,但是他不得不起了,因為葉初陽說他們有事要做,鐘伶消失了。
于是他把頭一歪,側枕着葉初陽的肩膀,眼睛就透過葉初陽的肩膀看到了立在玻璃門旁邊的一面‘警容鏡’,在鏡子的印射中,他看到海宏成在二樓樓梯口站着,海宏成端着一杯茶,面色嚴肅,上了年紀也依舊銳利的眼睛筆直地看着他。
江瀛和海宏成的目光在鏡子裏相接,正如他敵視着海宏成一樣,海宏成也敵視着他,海宏成不僅敵視他,還用一種萬分戒備地眼神盯着他,貌似在看着一頭被困在籠子裏的野獸,那頭野獸随時有可能沖破牢籠,向人群揮舞爪牙……他擡起頭,把下巴墊在葉初陽肩上,朝海宏成露出微笑,那是一種充滿惡意挑釁的微笑,他在等着海宏成向他發難,這本就應該是他承受的,他從來不躲。
但是海宏成卻沒有站到他面前的機會,因為葉初陽把他帶走了。
葉初陽的方向正對二樓樓梯口,自打海宏成一下樓,葉初陽就看到了海宏成。葉初陽知道海宏成想和江瀛有一場會晤,這場會晤肯定會給江瀛充滿惡意的刺激。
出于任何立場,葉初陽都沒有資格阻止這場會晤,但是葉初陽卻阻止了江瀛和海宏成的會晤——江瀛正要回過頭和海宏成正面相對,葉初陽忽然一把抓住江瀛的手拽着江瀛急匆匆地往外走,說:“快點,小娅在療養院等我們。”
江瀛到現在都記得葉初陽當時握着他的手握得很緊,葉初陽的手心溫度不高,但皮膚是潮濕的……江瀛把右手翻過來,手心朝上擱在方向盤上,他看着自己的掌心,葉初陽在他手心留下的幾道指印早已經消失了。
“前面有車!”
眼看着車頭即将撞到前面轎車的車屁股,葉初陽難得不淡定了一回。
江瀛猛地踩了一腳剎車,堪堪阻止一場即将發生的車禍。
葉初陽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皺着眉去看江瀛:“你在想什麽?開車還走神。”
江瀛的臉色靜得毫無波動,只說:“把安全帶系好。”
到了療養院,齊院長親自在門口迎他們,焦躁地轉來轉去。
葉初陽顧不上跟他客套,直接問:“齊院長,鐘伶怎麽會失蹤?”
齊院長道:“邊走邊說吧,你們要是不來找她,我到現在還不知道她離開療養院了。”
在走向住院樓的途中,齊院長簡單說了說鐘伶失蹤的始末;昨晚熄燈前鐘伶還在病房,護士按點去查過房。但是今天一早法西娅和邊小澄來探望鐘伶的時候卻發現鐘伶不在病房裏,和鐘伶同樣消失的還有護士長陳笑蓉,陳笑蓉到現在都沒有來上班,電話也打不通。
齊院長道:“我們已經報警了,警察在過來的路上。”
江瀛道:“讓警察直接去找陳笑蓉,很明顯是陳笑蓉帶走了鐘伶,否則鐘伶一個人走不出療養院。”
葉初陽道:“江總說得沒錯,你們療養院監管得這麽嚴,鐘伶一個人出不去,除非被人帶出去。”
齊院長急道:“但是陳護士把鐘伶帶出去幹什麽呀?這不是胡來嘛!”
陳笑蓉沒有理由帶走鐘伶,但是她卻把鐘伶帶走了,只能說明帶走鐘伶的另有其人,陳笑蓉只是一個介質。
葉初陽想到了,江瀛也想到了,他們對視一眼,江瀛冷靜道:“給海陽打電話。”
葉初陽連忙拿出手機撥出海陽的號碼,電話一通,海陽搶先道:“初陽,就是範雲溪!筆跡相似度高達百分之九十八!”
葉初陽料到了,所以略過了筆跡,說:“海陽哥,你現在趕快去找範雲溪,他把鐘伶帶走了。”
海陽:“鐘伶?鐘伶又怎麽了?”
葉初陽沒有時間對海陽詳細解釋,因為鐘伶的病房到了,法西娅和邊小澄均一臉急色的站在門口,法西娅連連沖他招手:“表哥你快來,我發現一本鐘伶的日記!”
法西娅發現的是一本被鐘伶藏在枕頭底下,被扯的只剩下十幾張紙的日記本。齊院長說他不知道鐘伶在寫日記,療養院的病人能接觸到筆的機會只有一周一次開放活動室的那天,那個時候病人們可以在看管中閱讀寫字或畫畫,因為筆頭尖銳可成為利器,所以被嚴格管制。
被壓在枕頭下的還有一根短短的鉛筆,想必是鐘伶趁活動室開放偷偷拿出來的。
葉初陽拿着日記本坐在床邊一頁頁地翻看;鐘伶不是在寫日記,她在畫畫,畫的是燃燒的禮堂,被火焰纏身的人群,火焰中最顯目的是一個小小的孩子,似乎是她被打掉的孩子……
江瀛悄無聲息走到葉初陽面前,蹲下身,仰頭看着葉初陽說:“沒有時間了,範雲溪把鐘伶帶走了,你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麽,不知道他想對鐘伶幹什麽,你必須聽我的分析。”
葉初陽擰着眉,額頭又滲出薄汗,低頭專注看着日記本:“有時間,海陽已經去找範雲溪了。”
江瀛:“葉博士——”
葉初陽猛地擡頭看他:“江總,你和鐘伶不相似,我也不需要你把自己代入鐘伶,向我分析鐘伶的思想。”
江瀛笑道:“你需要,你已經無計可施了。”
葉初陽瞪着他,不說話。
江瀛把他手中的日記本拿走,目光落在洶湧的烈火和逃竄的人群上,說:“你剛才不是說想不通鐘伶和劉彥為什麽會在結婚當天向彼此下毒嗎?其實你的思考是對的,鐘伶和劉彥沒有理由結婚,也沒有理由毒死對方,更沒有理由在結婚當天毒死對方。這些你看來很荒誕的行為其實只有一種解釋。”
嘩啦一聲,江瀛往後翻了一頁紙,道:“他們都被範雲溪控制了,範雲溪讓他們結婚,範雲溪讓他們在結婚當天毒死對方。”
葉初陽見自己攔不住江瀛,索性不攔了,只好速戰速決:“沒有邏輯,範雲溪為什麽讓他們結婚?為什麽讓他們毒死對方?理由——”
話說一半,葉初陽忽然沒了聲音,愕然道:“沒有理由?”
江瀛風平浪靜地又往後翻了一頁:“對,沒有理由。難道傷害別人必須有理由嗎?”
葉初陽想起鐘伶的那句話:你們都在傷害我,你們一直在肆無忌憚的傷害我,你們究竟要把我逼到什麽地步!
是啊,難道傷害一個人必須要理由嗎?範雲溪逼迫鐘伶打胎切除子宮又有什麽理由呢?既然範雲溪毀掉鐘伶做母親的天職都不需要理由,那逼迫鐘伶和劉彥結婚又需要什麽理由?讓劉彥和鐘伶互相殘殺又需要什麽理由?
真正的理由不過是範雲溪想這樣做,就這樣做了。他只是在鐘伶和劉彥身上殘忍地做着游戲,游戲很簡單,他拿着刀,一刀刀切割鐘伶和劉彥的靈魂,想看看他們究竟能被傷到什麽地步……
葉初陽終于懂了,道:“那場火,不是鐘伶放的。”
江瀛道:“對,火不是鐘伶放的,鐘伶和劉彥互相殘殺,最後會活下來一個。那把火就是用來燒死那個幸存者,火是範雲溪放的。”
葉初陽扶額,苦笑:“幸存者是鐘伶,鐘伶毒死了劉彥,但是沒有被範雲溪放火燒死,她很幸運。”
齊院長聽得膽戰心驚,道:“小葉,有件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
葉初陽:“什麽事?”
齊院長道:“前些天鐘伶的房間起火,失火源頭是一只打火機,你還記得吧?”
葉初陽:“記得,您直說。”
齊院長面色惴然:“那只打火機不是工人落下的,昨天晚上那個姓李的工人特意給我打電話,說他在車裏發現了自己的打火機,他的打火機壓根就沒丢!”
葉初陽愕然,也就是說鐘伶用來***的打火機不是李姓工人丢失的打火機,那她的打火機是哪裏來的?
很快,他想到了,當天範雲溪來看望鐘伶。
江瀛看着日記本,臉上隐隐約約浮現出笑意:“鐘伶能一直活到現在是因為她已經的大腦已經混亂了,她不具備任何威脅。但是自從我們出現那天就不一樣了,我們給了鐘伶痊愈的機會。範雲溪知道我們想治愈鐘伶,如果鐘伶被治愈,他的罪孽就會被揭發,所以他又放了一把火,想燒死鐘伶。就像兩年前一樣。”
葉初陽兩只手用力握住,但雙手還是顫抖,道:“範雲溪把鐘伶帶走,是想殺死鐘伶。”
江瀛卻道:“未必。”
葉初陽皺眉:“什麽意思?”
江瀛把日記本翻到最後一頁,最後一頁不再是圖畫,而是清晰的文字。他把日記本舉到葉初陽面前,道:“鐘伶已經醒了,但是範雲溪不知道。葉博士,你把她治愈了。”
葉初陽顫抖着手接住日記本,默讀那頁文字。
江瀛挑唇一笑:“所以不是範雲溪帶走了鐘伶,而是鐘伶去找範雲溪了。”
鐘伶走了,她去找範雲溪複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