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煙霧沙塵被滾動的車輪掀起,?紅玫瑰商隊的成員們終于抵達了菲茨裏。
在來到菲茨裏之前,他們經過了好幾個小村子,簡單休整。一路上雨斷斷續續地下,?到達菲茨裏的時候,雨已經暫時停了。
雇傭兵們個個狼狽不堪,渾身的衣服都濕漉漉的。外面下着大雨,紅玫瑰商隊卻不肯在其他村子裏多停留,補給完了就催着上路,導致雇傭兵們對這回的雇主揣了一肚子的怨氣。到了歇腳的酒館裏,等商隊的人都出去了,?他們便三三兩兩聚在一塊,?碰着酒杯罵罵咧咧。
“一個小小的人類,?只不過是手裏有點錢——啧,瞧瞧他那副目中無人的樣子。”
“我接過的任務多,老實告訴你吧,?翡城那邊的大商隊基本都是這個德性。唉,要不是酬金太過豐厚,?我一定不會再接他們的單……這回真是倒黴透頂。”
“話說回來,?外面這雨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走遍南北,?還是頭一回見着天上下紅雨。”
旅館的老板剛好給他們搬了一桶酒過來,?聞言“嗨”了一聲:“管它是什麽顏色的,現在河都幹了,?有雨就不錯了,?還能澆澆地。”
這麽說倒也是——這幫雇傭兵過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在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別說血雨了,就連血都有人喝過。他們立刻失去了讨論紅雨的興致,?又開始嘟嘟嚷嚷着喝起酒,直到角落裏的一個雇傭兵突然站了起來。
他起身的動作太過粗魯,桌子被撞得一晃,上頭的酒杯咕嚕嚕旋轉,最後“咚”的一聲砸落在地上。那酒杯是木頭做的,沒有碎開,裏頭的酒液倒是全灑了一地,還濺到了鄰桌的雇傭兵身上。
那雇傭兵之前在壁爐邊烤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把自己弄幹了些,又被這麽一酒杯潑濕了靴子。他下意識地擡腳瞧了瞧,見酒液已經在短靴表面留下暗漬,頓時怒氣沖天:“混蛋,你幹什麽!”
撞翻桌子的男人垂下頭,目光陰狠地瞥了他一眼。
他的一雙眼不知為何漲得通紅,就跟鼓出來了似的,隐隐能看見眼球上密布的血絲。這眼神令被濺濕了靴子的雇傭兵渾身寒毛齊立,一時半會的跟啞了聲似的,沒反應過來。
這個旅館的一樓并不大,雇傭兵們基本都坐在同一塊區域裏,看見角落裏起了争執,倒也沒太在意——在接到壓力大的任務時,這種雇傭兵自己吵起架來的情況并不稀奇。有人甚至起了看熱鬧的心思,火上澆油:“條頓,你不會被亞道夫這小子吓到了吧?”
一段不短的路程走來,這幫雇傭兵裏早已拉起了幫派。亞道夫平時沉默寡言,甚至還有些畏畏縮縮,是那種令人忍不住質疑他為什麽要來當雇傭兵的軟弱性格。
這樣的人在雇傭兵這個普遍崇拜強者、欺軟怕硬的群體裏自然得不到什麽好的待遇,這一路上,亞道夫扮演的都是被呼來喝去的小弟角色。
條頓果然惱羞成怒了:“我怕他?這家夥有什麽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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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嚷嚷着,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故作兇狠地從腰間取下了匕首,在指尖轉了一圈。“哼,我在大陸上混的時候這小子恐怕還在玩泥巴。喂,小子,你把我的靴子弄髒了,你說該怎麽辦吧?”
周圍的雇傭兵們饒有興趣地看了過來,目光全集中在這個小小的角落,這讓向來沒有什麽存在感的條頓有幾分飄飄然。他像模像樣地将那匕首往桌上重重一拍,扮出了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和亞道夫惡狠狠地對視。
亞道夫吭哧吭哧地喘着氣,他的臉在旅館昏暗的光線下漲得通紅,沉默不言。
沒有人知道,那些不懷好意的視線與說話聲在他吵到幾乎要炸裂的腦海中逐漸遠去,雙眼被蒙上了一層血色的薄膜。渾身奔騰的血液咚咚作響,莫名的狂躁将他的心神占據。
發絲間的水珠順着臉頰滾落,之前的他不敢去擠滿了人的壁爐邊烤火,只好向旅店的老板借了布,粗粗擦拭了幾下。潮濕而不适的感覺包裹着他,亞道夫幾乎散失焦距的瞳仁捕捉到了眼前叫嚣着的雇傭兵,一路上隐忍的怒意似乎終于找到了突破口,瘋狂喧嚣而出。
所有人都沒有料到那突如其來的暴動,條頓被野獸般的力道重重撲倒在地。一幫看熱鬧的雇傭兵們全都愣住了,誰都沒有想到那軟弱可欺的小子一上來就動手。旅店老板更是驚呆了,哭喪着臉:“哎,哎,各位大人,要打也別在這裏打起來啊!”
那老板沒有想到,他只不過是肉疼地勸了一句,雇傭兵中就有個人立馬朝他看了過來,眼睛不善地眯起,帶着隐隐血光:“多嘴,要你多管閑事?”
“……”
雇傭兵身上都帶着血腥氣,老板立刻就慫了,苦哈哈地賠着笑,三步并做兩步地蹿上了二樓,悄悄地進了他自己的屋子。一樓的乒乒乓乓在這兒都能聽得見,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旅館老板忍不住嘆了口氣,煩躁地搓了把臉。
“……真是倒黴,遇上了一幫瘋子。”他忍不住嘀嘀咕咕。
墨帝斯的效率很快,當日下午,洛娅要的人就全被找來,排排坐在莊園大廳裏。
工匠們局促地坐在一起,偶爾擡頭看向二樓時,目光興奮又緊張。女王陛下和他們說過,找他們來,是要他們學會一門獨特的手藝。
——一門獨特的手藝!所有工匠都知道這句話的珍貴性。他們為此激動不已、熱血澎拜,恨不得當場對着陛下宣誓忠誠。
而二樓房門緊閉的書房內,洛娅正在打量北羅曼新來的客人。
——機械師缺鵬。
霍格也在房間裏,不過這位魔法師在建傳送陣的時候就見到過女王陛下,再被叫來也十分鎮定,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缺鵬就不一樣了——洛娅看得清楚,他剛進來時的神色分明平淡無波,坐下來後卻偏偏低頭縮肩,做出一副普通又拘謹的模樣。
這位五星機械師的肩膀上還蹲着一只醜到深處自然萌的生物,洛娅和那小東西的黑眼珠子對視了一會兒,發現它很有靈性地露出了忸怩的神态,兩只爪子捂住臉,轉身用屁股對着她。
洛娅:“……”
魔法世界的生物真的很奇妙。
她輕咳一聲,将目光移回缺鵬身上。書桌桌面擺着她畫出來的概念圖,洛娅兩根手指按着畫紙,将它往缺鵬的方向推了推:“聽阿朵說城內來了一個很優秀的年輕機械師,我就想找你來問一問,你能做得出這樣的遮雨工具嗎?”
……遮雨工具?
在被帶到這裏之前,缺鵬一路胡思亂想,猜測了許多西洛蘭女王喊他過來的原因,卻沒想到會是因為這個。
這個世界沒有什麽遮雨工具,下雨的時候,有錢的人能夠躲進馬車裏,平民們如果沒有可以避雨的地方,就只能扯起一塊布,擋在頭頂。
在一些偏僻貧窮的小地方,偶爾會有體弱的平民們在大雨後着涼生病,沒有藥醫治,一病不起也是有的。
缺鵬抿了抿唇。
他本來打定主意,不和這些領主貴族一類的角色有牽扯。但是……
缺鵬忍不住垂下眼,往桌上的圖紙看去。
“這是雨傘。”
趁着墨帝斯找人的時間,洛娅還折出了一把小巧的紙雨傘——這是小學時她最喜歡的課間活動。因為沒有膠水,這把紙傘頗為簡陋,如果不是她的手指捏着,恐怕動一下就會解體。
不過拿來示範還是夠了,洛娅小心翼翼地将傘面收縮起來:“它可以這樣收縮,沒下雨的時候便不會占什麽位置。等下雨了,就将它打開,握着手柄……”
随着女王的話音,缺鵬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
這不是什麽多驚人的天才想法——缺鵬在其他城市時也看見過類似的“傘”,但那些傘是領主儀仗的一部分,象征着高貴與權力。它們沒法收縮,用漂亮的布料制作而成,沉重又花哨,從未有人想過可以用這樣的東西遮雨。
如果想要打造出一把能夠用于遮雨的傘,那它首先需要使用輕便的材料……
看見缺鵬似乎已經有了頭緒,洛娅将一疊圖紙都推給他,偏頭看向一旁的霍格。這位魔法師在旁聽了一會兒後,顯然已經察覺了什麽,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在洛娅看過來後,他猶豫片刻,忍不住開口詢問。
“女王陛下,外面的雨是不是有什麽異常?”
缺鵬肩膀上的那只醜萌生物磨磨蹭蹭地轉過來,十分人性化地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女王的眸光憂慮,微微颔首。
“我找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情……”
芙彌的雲中殿這幾日來格外忙碌。
數十個小小的妖精們扇動羽翼,齊心協力地将一塊上好的桌布鋪好,又有兩只妖精一起抱着個花瓶過來,一個托着瓶底、一個抱着瓶頸,小心翼翼地将脆弱的玻璃長瓶放下。
妖精蘿拉飛到半空中,指揮幾只小妖精把剛剛摘下來的花朵放進瓶中。那花朵潔白而鮮嫩欲滴,在鑲着金邊的華麗桌布上兀自盛放,讓蘿拉短暫怔了一瞬。
“蘿拉大人,那邊要擺什麽花?”
蘿拉回過神來,沒有時間多想,又參與到宴會廳的布置裏去。只是在繁忙之間,她的腦海中仍會偶爾掠過一絲異樣的感覺。
忒彌斯大人這次舉辦的宴會隆重正式,芙彌中許多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收到了她的邀請函。但只有與忒彌斯大人最為親近的蘿拉知道,幾位平時與大人交好的妖精都沒有被邀請——唯獨他們被撇出了這場盛宴。
……這是為什麽呢?
宴會是第二天舉行,不像其他種族,妖精的宴會向來選在晨露之時——那時候的空氣最為芬芳清新,象征着朝陽與希望。臨近夜晚,妖精們散去的時候,忒彌斯大人親自來了一趟,檢查宴會廳的布置。
蘿拉跟着她,試圖從忒彌斯大人的表情中看出她是否對這些布置感到滿意——不過蘿拉再次失敗了,大人最近的神色越發內斂,就連她都不知道大人在想什麽。
“蘿拉。”
妖精領主的聲音在宴會廳中響了起來,因為這兒太過空蕩,聽起來有些空靈,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蘿拉連忙應聲,聽見大人問她:“你知道妖精轉生的方式嗎?”
這當然是知道的——妖精這個種族裏沒有死亡的概念,所有妖精的離去都被稱為“轉生”。
蘿拉不知道忒彌斯大人為什麽問她這個問題,稍稍思考,選擇一板一眼地回答:“我記得,大人。妖精消散之後,會從屬于他們的山泉樹林中再次誕生。他們會失去記憶、得到新的身體,就和獲得了新生一樣,因此被稱為轉生。”
“你說的沒錯,妖精與自然關系密切……”
忒彌斯大人像是想起了什麽,話音戛然而止,眼睫微微垂下。蘿拉不知為什麽,總覺得大人此時的心情愧疚又難過。她實在是嘴笨,不知道該說什麽安慰的話,只好在心中祈禱明天的宴會可以讓大人開心一些。
她一聲不吭地跟着忒彌斯大人,看着大人将這兒的每處角落都仔仔細細地飛了一遍,最後轉過身,拍拍她的發頂。
“好了,蘿拉,去睡覺吧。”妖精之主柔和地說,“你們今天太過勞累,明天就晚一點起來吧,我會讓其他人準備宴會的事項……睡個好覺,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