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Part four
正如蒂亞戈所說,維度屏障的消失是有征兆的,而且最先出現的地方如今已經破裂成了空洞,兩個世界之間的通行也變得沒有任何阻礙。
這種空洞區一共有九處,四處在大陸,另外五處則分散在各個海洋領域,也是柏妮絲需要絕對監管的地方:
龍三角海域,馬尾藻海,南極威德爾海,愛奧尼亞海域,以及因為最早出現,所以在人類世界裏據說也格外著名的百慕大海區。
監管這些海域對于柏妮絲來說并不是什麽難事,但痛苦的是他們現在需要以海洋研究中心的名義來進行活動,也就意味着會時不時和人類有接觸。
因此,學會他們的語言就顯得格外有必要。
然而讓柏妮絲沒想到的是,和海洋裏各大種族的魚類都有自己的交流方式一樣,人類也有許許多多種各自不同的語言。
即使得益于惡魔遠快于人類的學習力,柏妮絲也依舊被各種ABCD動詞變位陰陽性和複雜方塊字給折騰得夠嗆,差點整日借奶澆愁——也不知道為什麽,這個世界的牛奶對她的作用就和酒精一樣,一喝就上頭。
而喝多了牛奶的後果就是,那些原本端正整齊的漢字開始在她的視線裏逐漸模糊和軟化,像是一大片被突然抽去了支架的繁茂花藤,鋪天蓋地地倒下來将她淹沒進去。
渾渾噩噩間,她久違地夢到了許多很久以前的事。
那時候她還只是一只年幼的海刺水母,整個海洋對她而言,需要關心的只有三樣東西:
食物,洋流,還有天敵海龜。
若是運氣好的話,柏妮絲根本不需要自己費力去活動,只要任由自己懶懶地懸浮在海水裏,規律無比的洋流就能把她帶到食物充足的水域,或者将它們送到自己面前。
經驗豐富的水母們總是能找到合适的洋流去跟随漂泊,而在等待食物的過程中,大家也總有聊不完的話題。
關于即将到來的冰川漂浮旺季,關于每年一到固定時間必定會出現的大批采珠人船隊,等等。還有是關于海洋皇族的人魚族與他們的宿敵,也是被雕刻在十二罪柱上,唯一生活在海洋裏的惡魔,海巫。
事情發生的那天,柏妮絲和許多其他水母一樣,都在順着洋流尋找食物。
她從深藍的海面冒出頭,看到太陽剛好從天幕滑落至海平面上,濃烈的橙紅色暮光融化在海水裏,吻開無數道燦爛金波,萬千海鳥從天幕翩擦而過,纖影斑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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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藍如堅冰,和落日的光焰抵死糾纏。
也許是看得太入迷,等柏妮絲回神的時候,她已經落到了水母大軍的末尾,也正巧聽到幾個同伴叽叽喳喳地讨論着前幾天在龍脊海峽發生的事。
一整支皇家巡查隊,十二條訓練有素的人魚,被海巫全部殺死了。
“我也聽說這件事了,還聽說最近海神宮因此戒備森嚴,外族海靈都不能輕易靠近呢。”
“那很快會有戰争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小水母搖搖頭,鮮紅的觸須跟着在水裏搖啊搖的,緊接着轉向一旁的柏妮絲,“你有聽說什麽嗎?”
她搖頭:“沒有。”
為什麽要花心思去關心那些可能一輩子都碰不到的高階海靈,自己每天吃飽睡好順着海浪漂浮到各個地方去看看新鮮風景,聊聊周圍熟悉海靈的八卦樂一樂不就好了嗎?
“不過比起皇族和海巫,我建議我們還是快點趕上前面的同伴,不然我們連海藻都沒得吃了。”她繼續補充。
畢竟在食物面前,沒有水母會尊老愛幼恭敬謙讓,一旦捕獵天性被刺激出來,吞吃同類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然而就在大家因為捕獵而亂作一團的時候,幾只海龜忽然從珊瑚叢背後游了出來,所有水母都在尖叫着逃命。
柏妮絲艱難地穿行在混亂不堪的水流和無數漂浮的水泡間,最後清晰記得的事就是自己被海龜一口咬住的劇烈痛苦。
她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觸須被撕裂開,尖銳的痛楚從傷口處燃燒起來,撕心裂肺的折磨。
在飄零着緩緩落到一片破裂開的海底礁石縫隙間的時候,柏妮絲仰頭看着那團色澤迷亂的光圈,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海神,人魚,天使,或者海巫……不管是什麽都可以,只要能讓她不再這麽痛苦,她可以拿一切去交換。
救救她吧……
救救她……
光圈顫抖着破碎開,像是凋零一地的花朵,濃重的黑暗從海洋深處無邊無際侵襲而來。
她聽到一個冰涼到刺骨的聲音貼在她面前,問:“你真的願意拿一切來換嗎?”
“哪怕結局是變成一個怪物?”
過于沒有溫度的嗓音,陰滑如游弋在水中的海蛇。
柏妮絲用僅剩的力氣去回答了對方,她願意。
也就是從那天起,她……
“海巫小姐。”
似乎有人在叫她,斷斷續續的。
“海巫小姐,你還好嗎?”
她費力地睜開眼,驀地望進一雙盈着淺淺漣漪的透明眼睛裏,遲鈍的感官立刻條件反射地蘇醒過來,本能後退着拉開同對方的距離,手肘卻不小心碰到一旁的水杯,灑出幾星牛奶暈開在寫滿時态筆記的軟面抄上。
站在她旁邊的生物是一個由浪花凝結而成的透明女人形象,光線穿透她的軀體,隐隐折射出淺淡的翡翠色流轉充盈在她全身,看起來就像一尊剔透柔美的水晶雕像。
這是蒂亞戈的傳信使,潮靈,一種可以自由出現在任何有海洋或者河流覆蓋地區的生物,只依附于海神的神力而存在。
“怎麽了?警報響了嗎?”她茫然地朝一旁的海巫水晶球看去,裏面一切正常,只浮沉着一些螢火蟲似的細小發光體。
“沒有警報,海巫小姐。”潮靈回答,“是海神冕下讓我來找你。你還好嗎?”
“噢……”
她揉了揉眼睛,将散亂開的滿頭黑發随手紮起來:“沒事,就是牛奶喝多了。他找我是因為出什麽事了嗎?”
“鄂霍次克海那邊新發現了一批變異體,剛剛被送到研究中心,海神冕下和天使長在收容所等你。”
“收容所?”柏妮絲疑惑地重複一遍,旋即跟着潮靈走出了監管室。
這還是她第一次去收容所,之前都只是聽說過幾次。
和研究中心的相對開放不同,收容所是完全對外隐匿的。除了在陸地上有設立以外,還有一處就在一片幾個世紀以前遺留下來的水下廢城裏,海洋生态模拟圈的邊緣之地。
入水之後,光線便立刻被水層過濾成了一種混濁的灰綠,如同無處不在的幽靈那樣,和無數淤泥還有海藻一起,厚而密地覆蓋在這座殘破城市的每一處,共同沉澱成一種壓抑無比的沉寂。
茂密的海草從沾滿泥沙的破碎窗玻璃背後生長出來,原本平整的街道上裂紋遍布,偶爾會有一些小型貝類或者魚類會從裏面鑽進鑽出。
城市的廣場中央矗立着一座懷抱嬰孩的巨大人類女性雕像,在海水的常年浸泡侵蝕下早已面目全非。那雙原本應該懷着無限愛意看向自己孩子的眼睛,在褪去了表層的塗料渲染後,變成兩個毫無生氣的漆黑石塊。
柏妮絲懸浮在水中向下俯瞰着,放任自己朝它逐漸墜落下去,飄散的黑發軟軟擦過她的側臉。
恍惚間,她有種自己正被一座龐大混雜的古老墳墓慢慢吞噬的錯覺。
潮靈帶着她穿過那些藻類豐茂的巷道,一路游弋到曾經的防空洞入口處。水流旋轉着,面前的石門緩緩打開,露出裏面漆黑冗長的通道。
柏妮絲擡起手,幽綠光絲立刻從她的指尖瞬發而出,迅速化為一只只發亮的透明水母出現在通道裏,為她們照亮進去的路。
借着光照,她看到整個裏面依舊保持着防空洞原本的樣子,沒有被任何海洋生物入侵改造過,甚至連水草的蹤影都不曾出現。
沿着通道走了一陣後,柏妮絲忽然聽到側方傳來了談話聲,是蒂亞戈和加百列。
這倒是個新鮮事。
畢竟天使都是不太能适應長時間處于水下環境的,就像海洋生靈大多數都不能長時間栖居陸地一樣。所以凡是被判決為重罪的海洋生靈,都會被關押到隕罪園去,這也是為了防止他們有逃跑的機會。
比如她自己。
念及至此,柏妮絲略帶驚訝地揚下眉,跟在潮靈身後朝聲音的來源游去。
通道的盡頭是一處巨大的空室,明顯是後期才被改造出來的,裏面封存幾個寒冰凜冽的繭,隐約可見裏面似乎還有什麽生物的剪影。
恢複人魚原身的少年海神獨自矗立在空室中央,長至腰際的白金長發被一頂珊瑚和魚骨做成的精致皇冠束壓着,上身穿着一件織有钴藍細紋的雪色肩巾,瘦削腰身下的魚尾修長,冰藍鱗片在微光下浮動着一層像是朦胧星輝般的薄光。
一個傳音海貝正被魔力牽引着漂浮在他身旁,加百利的聲音就是從那裏面傳來的,似乎是在向蒂亞戈彙報着關于鄂霍茨克海發生的事。
他的聲音本就因為缺乏感情色彩而顯得有些機械,此刻隔着水流再聽到,就顯得更加低悶了。
倒是蒂亞戈,不管是在岸上還是水下,人魚的音色都是得天獨厚的悅耳。
柏妮絲看着對方的背影,視線忽然捕捉到他脖頸上的傷痕。鋒利細長的一道,在失去了發絲的遮掩後,生長在過于白淨的肌膚上,看起來極為突兀,應該是被骨螺的螺刺給割傷的。
她意識到這點,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曾經被螺刺劃傷過的地方。
這種疤痕在她身上遠不止一處。
那時候柏妮絲還只是一只被契約束縛在上任海巫烏蘇拉身邊,為她做事賣命以求存活的小水母,也由此知道了這就是所有海巫的最終下場。
強大的魔力會緩慢反噬他們的身軀,直至将宿主完全異化成一頭毫無理智的怪物,最後被人魚族緝捕并且殺死。
相應的,一旦上任海巫被徹底異化,魔力将會自動轉承到下一任指定宿主身上,那便是新任海巫。
在烏蘇拉即将被完全異化的那段日子裏,她幾乎沒有多少清醒的時候,性格也變得極為狂暴易怒,将周圍的仆從全都折磨得傷痕累累。
被螺刺割出來的傷口,即使愈合也一定會留下一個無法去掉的特殊疤痕。
為什麽蒂亞戈身上也會有?
柏妮絲擡起頭,想将對方身上的傷痕看得更清楚些。蒂亞戈卻已經順着潮靈那句“海神冕下”轉過頭,略一颔首,看向她的時候,清豔臉孔上浮現出一抹柔和淺笑:“聽說你這幾天都沒怎麽出過門?”
“學習人類語言比我想象中的要困難許多。”柏妮絲說着,擡頭看了看這周圍的幾枚巨大冰繭,“這些是什麽?”
“還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維度空洞的出現,除了會讓兩個世界逐漸融合以外,還會造成一些其他難以預料的後果嗎?”
“記得。”
“就像你現在所看到的。”蒂亞戈朝那些冰繭裏的深色陰影指了指,“這些原本都是生活在各個海域裏的普通生靈,可如今卻變成了這副樣子。”
柏妮絲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借着水母發出的幽幽亮光,透過那層冷硬光滑的寒冰,一眼便看到了被凍結在裏面的龐大詭異剪影。
它們看起來就像是一群喝了太多失敗版變形魔藥後所産生的畸形物,或者是被胡亂拼湊着生長出來的某種怪異試驗品。
“看起來這緯度空洞還順便兼職着在做物種嫁接業務的?可是這審美也太一言難盡了,簡直比我還不如。”
柏妮絲一邊說着,一邊湊近冰繭去仔細打量着它們,爾後又皺起眉尖退讓開,表情也跟着變得不太好。
“不止是因為緯度空洞,也有人類活動的影響在。”蒂亞戈解釋,“他們對于自然秩序的破壞程度太大,這是主要禍患之一。再加上空洞的出現讓兩個世界之間發生融合,原本正常的生物就會突然出現這種特殊的變異化。有的甚至連性情也會跟着完全改變,所以凡是無法被管束但又相對沒那麽危險的變異體,都被收容在了這裏。”
說完,他微微側頭,發現柏妮絲正盯着空無一物的某處角落沉默不語,臉色也有些不太好看,波瀾不定的水紋映亮在她淺綠色的眼睛裏,像是一團漫亂的螢火蟲。
“在想什麽?怎麽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他問。
柏妮絲搖搖頭,接着問:“也就是說,這種生物其實并不只是會出現在空洞區吧?那這個要怎麽辦?”
總不能将監管範圍擴大到整個海洋。
且不說她現在被束縛着不能使用高階魔力,就算能,她也管控不了整個海洋的每一處。
只有海神才可以。
蒂亞戈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主動說到:“我如今只是以分體形态存在,對海洋的管控力有限。倒是近些年來,我們發現人類的信息科技雖然會給我們的隐蔽造成很大困擾,但有時候也會幫我們不少忙。”
“信什麽北極貝夾心三文魚的技?”
“一種技術。你可以把它看做是一張蛛網,所有發生過的事都會被迅速記錄在那張網上。這是好事也是壞事。”
“我想我能明白你說的每個詞語的意思,但是我不太明白它們組合在一起的意義。”
“就像那些關于你的童話。”加百列的聲音冷不防從海貝裏穿出來,凍得柏妮絲一激靈,“現在的人類世界也有很多傳說,關于水怪的,幽靈船的,兇宅的,還有各種未解之謎,那些都是因為緯度空洞所造成的影響。但是他們發覺不了,所以只能認為是某種無法解釋的超自然現象,最後逐漸變為奇聞傳說,通過他們構建出來的互聯網到處傳播。”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除了空洞區需要被直接管控以外,對于其他的區域,我們只需要密切關注着人類網絡上的一些奇怪新聞就好了。”蒂亞戈總結。
“果然不管是哪個世界,人類的好奇心和想象力都是無窮無盡的,也難怪他們現在都能把自己送上天去了。”柏妮絲嘟囔着,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等會兒,難道這個世界也有那些傳說嗎?關于海巫和人魚的?裏面都講了些什麽?”
“我不知道你還對童話故事感興趣。”蒂亞戈歪頭望着她。
“所以在這個世界裏,我的書面形象有什麽變化嗎?比如變得更加鮮活動人?”
沒注意到蒂亞戈那有些欲言又止的眼神,柏妮絲抱着在隕罪園裏積攢了幾十年的深厚熱切期望繼續往下說到:“你知道的,即使那是童話,可作為一個反派,我的形象未免也太過奇怪了。老盯着人家小姑娘的嗓音和頭發算什麽本事,那可是人魚!人魚!最有沖擊力的難道不應該是他們的無敵美貌和完美身段嗎?
既然我都已經被定義為陰險狡詐又詭計多端的惡魔了,就得多去做些符合我人設的事啊!比如在最後關頭破海而出,一觸手抽死那個毫無用處的王子,再把悲情善良的小人魚給……”
她說到興頭上,忽然反應過來站在她面前的正是一條人魚。
于是,柏妮絲猛地停頓下來,吐出一串透明水泡,強行扭轉話題:“當然了,童話嘛,有些東西還是不要給小孩子聽比較好。”
蒂亞戈默不作聲地望了她好一陣,微光下的一對藍瞳裏像是有海焰在浮動,被盈潤的水紋掩藏着,分不清是熱還是冷。
柏妮絲被他這麽盯着,逐漸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但很快,在她表現出明顯的戒備和畏懼之前,那種極具壓迫力的神色就在蒂亞戈臉上徹底消散開,只留溫潤淺笑挂在唇邊,語調輕快地回答:“那挺遺憾的。因為據我所知,這裏的童話內容并沒有和你之前所了解到的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柏妮絲抿抿唇,不知怎麽的,腦子一抽忽然問出句:“所以,即使是在這裏,你依舊被他們寫成了一個前凸後翹的小姑娘?”
蒂亞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