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有罪

清晨,雨住。

天邊懸挂着一道彩虹。

那雙鳳眸緩緩睜開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和洛星夜正雙雙跪坐在地上。

她抱着他,緊緊地、溫柔地抱着他,頭輕輕放在他的肩上,碎發摩挲着他的臉頰。而他的一只手中握着匕首,捅進了她的身體裏。

玉離魂愕然。不知是她擁他在前,還是他捅她在先。他刺向她,也未能使她放開他。

白貓站在窗沿上,像是剛從外面滾了一圈宿雨回來,石化一般立住,大大的綠眼睛裏變得毫無生氣。空氣裏送來濕潤的花香,還有清脆的鳥鳴。地上全是血,已幹了大半。

他剎那間失神地大叫了一聲。

手顫抖地離開了匕首,她仍抱着他,抱得很緊,很難讓她放開。他用盡全力把她推開,然後單手攬住她的後背,另一只手探她的鼻息。

他知道……他知道自己會在雷雨天的噩夢中殺人,他知道。

“星……洛星夜,你醒醒。”

太好了,還有呼吸!

他哆嗦着爬起來,将她抱到水仙床上放好。她失血太多了。

他忽然想起來,昨天的噩夢中,那些撲向自己的鬼魅,似乎到中途時突然被一股強大的靈力擋在了外面。

——那不是來自鬼族的力量!鬼族,沒有誰會幫他。他們只想他歷練,再歷練,練得最終不再像一個活物,而是冰冷的工具。

星夜嬌俏靈動的笑臉忽然浮現在眼前。他還從未見過她這般了無生氣、虛弱憔悴的樣子。而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昨晚發生的事情,一件件,此刻都清晰在他腦海中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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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

沒有誰會這樣幫他的。如果不吝幫助他一絲一毫,那也一定是別有所圖。他們都懼怕他,同時又指望着他。他是魔童,可以滅世,助他們得到所有想要的東西,讓人族得到鬼族認為的應有的下場。

沈修這時清醒過來,從窗戶上跳進屋子裏,一道白光變成了人形。

殿下昨天夜裏果然又夢游起來殺人了,幸虧他早有先見之明。只是他沒有想到,這個洛星夜竟然肯為殿下做到這個地步……

“殿下,現在該怎麽辦?!”

然而他收到了玉離魂一個冰冷的眼神。這個眼神與以前冷冷的目光,皆不同。

他看着他。他在怪他!

沈修愕然。

過了許久,諾諾出聲:“現在綁她回鬼族,是最好的。”

“是嘛?”玉離魂的聲音裏聽不出情緒。“是不是在長清山他們怎樣對我,到鬼族父君便會怎樣對她?”

“依我對鬼君的了解,君上定會讓她付出比您更慘烈的代價,為您報仇。”沈修用餘光偷偷觀察着他,“您該不會因為她說喜歡您,就真的想救她吧?她的背後,可是整個長清山!長清山背後就是整個人族!”

“來不及思考了。再拖下去被發現了,您只怕又要被抓回那個地牢!您難道願意嗎?!咱們現在趁機綁了她是大功一件……”

“誰說的?”玉離魂打斷他,“我現在是她的貼身侍女,我說她怎麽了她就是怎麽了,誰敢質疑?”

沈修驚呆。

半天,也沒能再吐出一個字來。

“出去。”

“我……”

“出去!”

沈修落寞地轉過身。

“貓。”他不耐煩地最後提醒道。

沈修知道,這是玉離魂已經到達了忍耐的極限。他一個字也不敢再多說了。一閃身又變成白貓,照例從窗戶跳了出去。

小母貓正在草垛裏偷瞄着它。她很生氣。因為昨晚這只不知從哪裏野來的公貓竟然強占了她的窩,還吃掉了她的食物。今早她循着氣味來找他算賬。沈修一跳下來,母貓便炸毛了尾巴,一個猛子撲過來,将他猝不及防地掀倒在地。

你的窩是我占的,但你的食物不是我吃的!誰要吃你那貓糧啊!?沈修內心咆哮道,小母貓的利爪卻已經毫不客氣地撲過來,他只好也伸出爪子回抓她。就這樣,和母貓打了大半個時辰的架,累得他氣喘籲籲。

撲呼呼,撲呼呼!撲呼呼呼呼!!!嘩嘩嘩!哇啊啊啊啊嗷!

可惡!我堂堂正正一個鬼,竟然淪落到和一只母貓打架。

他委屈地爬起來,舔了舔毛,耷拉着尾巴走開。

小母貓感到嘚瑟。她贏了!她打贏了!她可是一只會和公貓打架的小母貓耶!

一聲貓叫響徹天籁。

這時沈修才又想起玉離魂來。他主子該不會……真的想救洛星夜吧!?他自己重傷還沒好呢!奇怪,奇怪!這個洛星夜奇怪,自家主子也是個怪胎。怪葩碰怪葩,這就……

不行!他必須回去看一下!!!

他哀傷地舔了一下爪子,蹬蹬蹬跳上了窗戶臺。

……

玉離魂靜靜看着她。

以後,他還是會在雷雨天做噩夢。只不過,那夢境裏不再只是他一個人絕望地屠殺。他的旁邊多了一個藍衣少女,她用不屬于鬼族的靈力為他支起屏障。然後,抱住他溫柔地說:別怕,我在。

方才他給她療傷,不惜動用了鬼族的法器。鬼族法器要使用,必須事先禀明鬼君,若擅自使用,則必将受懲。

“殿下……”沈修跳了進來。

“您動用法器了?”這次他的臉上變得十分凝重。

“不過是件東西而已。”如何能與多次助我救我性命之人相比?

玉離魂滿不在乎地道,一雙鳳眸只平靜看着床上的女孩。

“這……這不只是尋常的東西,這是我們鬼族的聖物。它只可以用來救您。”他沒有看見他使用法器的情形。但他知道,使用它的條件之一,是要将自身精血的三分之一注入其中。後面的,他也沒有見識過。鬼族使用這件法器,之前只有兩次。一次,是上一次人鬼大戰時用來對付長清山的長老,第二次,就是他拿着用來救他們的殿下玉離魂。

“沈修有罪。”他忽然重重跪下。

玉離魂卻沒有看他,也沒有要理他的意思。

有罪,他有重罪。他受了法器,找到了殿下卻沒能把他帶回,是罪一;沒有看好殿下使用法器,讓殿下用鬼族聖物救了長清山的少主,是罪二。這兩樁重罪,足夠他在鬼族萬死不得超生了。

“主意都是我拿的,和你無關。”過了好半天,玉離魂終于開口道。

“殿下難道不明白?”沈修嘆了口氣,“您是繼承人,鬼君怎會真的罰你,不過會罰我罷了。更何況法器是給我帶出來的,是我辱沒了使命。”

“那你想怎樣?”

沈修搖頭,“事已至此,還請殿下即刻随我回鬼族請罪吧。”

“等等。”玉離魂打斷他,“你之前不是說,法器是你偷來的嗎?”

“你說謊了。”他的神色一下子冷沉如鐵。

沈修慌了神,一時說不出話來。

“呵,想來也都是紫凝的授意,對吧?她想讓我感恩戴德。”玉離魂笑了,“這算盤可不高明哦。”

“現在這些已經不算什麽了,殿下,法器被使用,鬼君那裏是可以感知到的。屆時怕會……”

“我知道。我怎會不知?”

“您都知道,為何還要這麽做呢!您方才叫我出去,我早知道,我!”

“你現下在這裏與我饒舌,不如好好想想後頭要如何回應鬼君。”玉離魂冷聲說。“你該不會認為,本殿下會維護于你吧?”

沈修聞言睜大眼睛,“殿下真的不打算管我?”

玉離魂皺眉,“怎麽,你是第一天認識我?不知道我的脾氣?”

“可是我……!”

“你是紫凝的人。要求,也該求她去。”玉離魂微微笑着說。

“可是紫護法這次怕是護不了我了……殿下,不讓我報信的可是您啊!您用法術控制了我……”

“這重要嗎?若你我所說有異,父君信誰?”

“……您若不救我,我這次怕是兇多吉少了。”

“與我何幹?”

“殿下……”沈修咬咬牙,決定最後再懇求他一下。“您真的要看我死嗎?她……她!”他忽然看到床上的洛星夜,似找到了救星一般,“我是她的靈寵!我死了,她會傷心的殿下!”

玉離魂忽地站起來。

“殿下!”沈修以為終于看到了希望。誰知,他指尖在他額上一點,只聽得一聲慘叫,玉離魂打開一個錦盒,将沈修收了進去。

“你太吵了。”

短短一個月之內,發生了這樣很奇怪的事——鬼族王子的體內,多了第三種靈力;而長清山少主體內,多了第三種鬼族之力。

這無論在鬼族還是長清山看來,都是絕無法容忍的。

“你是第一個對我這麽好的人。不要命了,也要對我這麽好嗎?”星夜,他握住她的手,坐在她身畔。

“看來,人族也并非全是惡的。”

噩夢中的他煞氣太盛,以至于最終星夜的靈力也未能阻擋住。他噩夢中拿着匕首終于還是捅向了她。她胸口插着短刃,站在他的夢境裏,為他支起了那道靈力屏障。

每一個雷雨的夜晚,噩夢中重複着他最不想看到的過往,曾經的血淋淋的現實。他曾聽過“報應”一說,也曾問過鬼君,既然鬼族是正義一方,為何他會在夢境裏受到此種折磨?鬼君聽了答道,其一,報應在世間并不存在;其二,夢中所見,亦是歷練。他說,他今後會變得無比強大,而這一切都要感激于這些歷練。

到底是不是如此呢?

洛星夜,如果問你這些問題,你會怎麽回答我?

“快點醒過來吧。”他坐在她身邊,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鬼族震動。

全族上下,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提心吊膽過。

鬼君看着他們,如看着一堆死人。

法器被殿下使用了,竟然還是,救一個長清山的,少主。

世間再沒有比這更荒誕之事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要救她,但僅僅此事發生,就是讓鬼族絕無可能容忍的。

奇恥大辱,真是奇恥大辱!

這一切都證明,玉離魂還在長清山,并且……

“君上,君上!”

是紫凝的聲音。

鬼君眯着眼向來人望去。好啊,都這個時候了,她還有臉過來!若非她偷了法器給沈修帶過去……

“這裏面一定有什麽陰謀,一定是長清山的人逼迫殿下的!君上息怒!”

“紫凝。”鬼君冷眼看着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麽算盤。你不就是想保住他的血嗎?至于這樣着急麽?呵,你盜法器的事,我要如何和你算?!”

“原來君上都知道了……”

“怎麽,你當本君是傻子不成?”他從臺上走下來,一只手諷刺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詭異笑道:“也只有本君的枕邊人,才有辦法盜得法器啊。”

“紫凝也是想殿下平安回來……”

鬼君冷笑一聲,“別把自己說得多麽好似的。你,我,不都是一樣的。”

紫凝怔住。鬼君竟用“一樣”這個詞,把她與他聯系起來。這……是第一次。

“你要他的血,可以。”他與她擦肩之際,給了她一個回眸。“但這得等到人族滅了以後。要麽,他給我鏟平長清山。要麽,他就給長清山陪葬。”

“你最好祈禱是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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