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從山腳上山的時候,天空還是烈日高照;但等到了山頂,不知什麽時候,太陽收入了雲層之後,日光好像被悶在灰色的殼子之後,細雨絲絲縷縷地從天空中飄下來,恰似美人端坐,珠淚暗垂。

蕭見深與傅聽歡到達一靈觀先天八卦陣圖廣場的時候,廣場周圍已經坐滿了人。

歸元山莊與摩尼教在接到一靈觀手書之後,也緊趕慢趕來到了此地,算下來竟比就在山腳下城中的乘辇上來的蕭傅二人還早。

由八位纖纖弱質的少女擡上寒山的金辇在危樓所屬的位置停下,左半的白紗被掀起,傅聽歡支着下颚靠坐于其中,狹長的雙目在滿廣場的人中一掃而過,旋即漠然收回。

透過那垂下來的、隐隐綽綽的另一半,另一只屬于男人的手伸出來,執壺為傅聽歡倒了一杯茶。

傅聽歡的目光從廣場上轉到茶杯上,又從茶杯上轉到那兀自被垂下來的紗帳擋住的人時候,方才專注起來。

最後到達此地的危樓樓主出場極為懾人。近處的人或多或少在猜疑和傅聽歡同坐一輛車的男子是誰,而遠處的那些沒有看清的人,則已經在交頭接耳說:“擡辇的都是妙齡少女,座中的也不知道何等絕色。”

“傅樓主豔福不淺,風流不止。”

“是荒淫不止……”

這時那高山上傳來一聲清音鐘響,正是全員到齊,孤鴻大會正式開始的預示!

盤膝坐在蒲團上,正對着大殿、背對着衆人的靈泉道士自蒲團上站起,陪坐在旁邊的另外兩人也随之站起。

其中一人正是之前出現過的傅清秋,另外一人則是摩尼教的長老明心神僧。

三人一為世俗教派,二為方外中人,可謂武林中的泰山北鬥。現在上清大殿之下,靈泉道士嘆息一聲,對其餘二位執禮說:“此番就拜托莊主和神僧了。”

傅清秋與明心神僧都道:“掌教太過客氣。”

明心和尚身材微胖,面容慈祥,一句話落便不再多說。

倒是傅清秋非同兩者,說話之間自有一股殺伐之氣:“一句‘孤鴻一出天下從’,贻害武林不知凡幾,此劍萬萬不能輕易流傳出去,掌教盡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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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三人已經來到了廣場。

靈泉道士一眼掃去,只見平日供人做早課的太極廣場上滿是烏泱泱的人群,除了站在他身旁的傅清秋與明心和尚之外,亦有許多說得出名號,在江湖中絕不容小觑的勢力來此。

但此番前來,來意不善。

靈泉道士執禮道:“諸位有禮了。”

衆人也是起身向靈泉道士行禮。

但他們沒有等靈泉道士說出第二句話。金刀門掌門第一個開聲,詢問的便是:“不知一靈觀可調查出了謝少俠死亡的真相?”

金刀門乃是位于危樓與歸元山莊之間,最富盛名的一大門派,乃是傅聽歡處理完碧霄劍派之後的下一個目标。

又有偏居于飛虹谷當代飛虹仙子冷冰冰接話:“一靈觀既然拿到了孤鴻劍,何妨請出一觀?”

靈泉道士神色微肅,他座下大弟子一步上前,肅然說:“謝師弟之死我派尚未查清。諸位若肯在小觀盤桓數日,等查清之際,我派自然将一切公之于衆。”

人群中傳來冷冰冰的笑聲,正是剛才說話的飛虹仙子。

天玄會盟主此時開腔,他的聲音雖淡,卻準确地傳入了無極廣場中每一個人的耳朵裏,直如對面交談,一身陰陽倒亂決極為精深:“該不會真如謝少俠所說,一靈觀打算将孤鴻劍據為己有?”

“荒唐!”大弟子陽炎直斥道,“謝師弟乃瓊燕之子,且親自拿了孤鴻劍上山求庇,孤鴻劍本就在一靈觀之中,談何‘據為己有’?”

“可笑!天下至寶有德者居之!”

“狐貍尾巴露出來了,一靈觀想獨占孤鴻劍,因此将拿到了孤鴻劍的瓊燕之子謝思德殺死,少了一個分羹之人!”

“不錯,将孤鴻劍拿出來,否則此番決不能善了!”

“小心防備他拿了一把假的出來哄騙我等!”

無極廣場上一時間熱鬧非凡,衆人群情激奮,許多人都已經将手抹向身上鼓囊之處,便要将那武器拿出!

這時明心和尚高聲宣了一聲佛號,如舌綻春雷;傅清秋同時以指一抹劍身,金鈎劍當即發出一聲亢若龍吟之音。

廣場的聲音暫時被壓下,在場諸人都有些許忌憚之意。

最後是之前沒有出聲的晴日書院院主作為衆人的代表,上前沉聲道:“不知神僧與莊主是何意思?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謝思德與我等雖素未平生,但我等此番聚集在此為他讨回一個公道,也是出于江湖之公義——我等此番前來,只向掌教求兩個答案,一者孤鴻劍,二者謝思德之死。”

這句話便不适合由別人來回答了。靈泉道士終于開口:“謝思德之事本觀自會給出交代,至于孤鴻劍之事……”

“諸位想要一觀孤鴻劍并無不可。”靈泉道士淡淡說,“本觀對孤鴻劍中寶藏并無染指之意。然而孤鴻劍乃我弟子瓊燕之子攜入觀中,瓊燕也為這把劍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思德此前與老道密議,字字泣血,說的卻不是如何為他父報仇,而是将孤鴻劍、以及孤鴻劍中的秘密一同埋葬。等查出殺害思德的兇手之後,本觀自會在諸位同道面前,将孤鴻劍就此銷毀。”

衆人一陣大嘩!

還是晴日院主上前。他雙目炯炯盯住靈泉道士,問:“孤鴻劍銷毀之際,我等是否能傳閱觀看?”

“不可。”靈泉道士道,“藏寶圖便在劍身之上,一經傳閱,銷毀之意不複。”

“道長可有辦法證明你銷毀的就是真正的孤鴻劍?”

“屆時貧道自會請明心大師與傅莊主上前鑒證。”靈泉道士道。

“明心大師與傅莊主确實一時人傑,在座諸位想來不會質疑他們幫一靈觀圓謊……”晴日院主緩緩說,但聲音将歇之際,他話鋒突地一轉,聲音再度變厲,“那道長可感保證自己沒有看過孤鴻劍上藏寶圖,将孤鴻劍銷毀之後,世間再無一人得知孤鴻劍寶藏所在?否則按道長方才之意,此番銷毀與不銷毀又有何意?!豈非只将一個秘密從死物上轉到活人上?只将武林中的風雨從一件死物上轉到一個活人上?”

靈泉道士目光如劍,直直盯向前方之人!

他神色嚴肅,擲地有聲:“三清道尊在上,一靈觀百年聲譽在此,此番将孤鴻劍銷毀之後,若江湖中再傳出孤鴻寶藏一事,一靈觀責無旁貸,傾全觀之力追繳此事相關者;老道持身不言,亦當親面三清道尊謝罪。”

百年教派非同小可,靈泉道士這句話一出,太極廣場中主人都覺語塞,一時多少顧忌,不能再行逼迫。

傅清秋見靈泉道士已控制住了廣場中的言論,便上前一步,準備盡快将這事情定奪下來:“既然諸位沒有其他問題,那麽便由一靈觀先徹查謝思德之死。本座相信,一靈觀百年清譽,将還謝思德一個公道,也将為武林平息一場紛争。”

人群中忽然傳來了一聲譏笑,如夜裏夜枭的咕哝那樣鮮明。

衆人的目光齊齊轉向譏笑聲傳來的方向。

便見一位并不怎麽眼熟的中年漢子分開人群走出,他身量不高,既獐頭鼠目,又有一對招風耳,看上去十分猥瑣。

有認識他的人當即就說了:“這是聽風耳杜無幾。”

認識杜無幾的人不多,但聽風耳卻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之輩,乃是處黃泉宮之外一等一的消息靈通之輩。而黃泉宮乃一個勢力,杜無幾卻是一個人。其中難易簡直高下立判。

分開人群走出來的杜無幾卻并不急着解釋自己剛才的那聲譏笑,而是對周圍的人團團做了個揖,然後問:“敢問諸位大俠,若一個江湖之輩有力氣用在欺壓婦孺,調戲女子上,他可配稱一聲大俠?”

“狗屁的大俠,一個淫賊!”

“淫賊人人得而誅之!”

“好!”杜無幾又道,“這位淫賊尚算得是一個名門正派,一時頭腦發熱得了手之後,并未狠下心腸殺人,而是慌不折路逃走。此事若由此結束,也不過一起無頭冤案,那被玷污了的少女雖天塌地陷,到底也在數年磋磨之後重新生活。”

“但壞就壞在——”杜無幾目光在一靈觀的人臉上一一滑過。

能夠來此的人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只從這一個小動作,他們已經得到了暗示,一時幾乎屏息凝神。

“壞就壞在——此後數年,淫賊已經成為高人,與那少女再次相遇。因淫賊當日蒙面,少女并未認出對方,但淫賊認出了少女,他心中驚恐,既不想見到少女,又害怕少女手中拿着能夠讓他身敗名裂的證據,于是便虛情假意,蓄意接觸。”

“少女見這位高人對自己如此不同,一顆芳心自然就系在了他的身上。當兩人情酣耳熱之際,少女将曾被奸污一事告之,淫賊自然追問可知對方究竟何人,少女自然否認。淫賊得了這定心丸之後總算松了一口氣,為了彌補少女,于是決定與少女成親……”

“若到此時,不失為一段佳話?”人群中也有人疑道。

僅有的幾個女性中,飛虹仙子柳眉深皺,哼道:“狗屁不通。”

“不錯,若到此時,不失為一段佳話!”杜無幾又說,“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淫賊在心情松懈之下,與友人說出了這段陳年往事,友人也說了‘只要将人娶了,不失為一段佳話’……奈何這段佳話竟被少女聽見!”

“這少女乃是性烈之輩,聽完之後甫一回房,便橫劍自刎,只在屋中留下一行絕筆,兩個成語,乃‘有眼無珠’和‘狼心狗肺’!”

“諸位是否覺得這個故事的最後結尾的血書情節有些耳熟?”杜無幾問衆人。

而後他又霍然轉身,問靈泉道士與另外一人:“道長,你是否覺得耳熟?傅樓主,你是否覺得耳熟?”

他再轉身問衆人:“百年清譽!出了這樣叫整個江湖都不恥的事情,一靈觀卻兀自包庇兇徒,江湖中無人耳聞丁點消息!一靈觀有什麽資格說出百年清譽這四個字來!這明明是一介——藏污納垢之地!”

慵懶地靠在金辇中的傅聽歡終于緩緩起身,他的目光再一次在廣場中衆人身上掃過,最後落在杜無幾與靈泉道士臉上。

他說:“不錯,此事我當與一靈觀再做計較。”

山頂上拂過太極廣場的風,突然冷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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