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那是……沈黛?”

陸少嬰看着不遠處那個身影,說出這話自己都覺得難以相信。

他們師門幾人從小一起長大,不是第一天認識沈黛了,往日師尊帶着他們下山除祟,也見過她穿別的衣服的模樣。

可是……

這還是他們頭一次,見沈黛如此認真地打扮了一番。

她原來,竟生得這般好看嗎?

江臨淵也看得一時怔住。

在他心中,沈黛一直是幼時六七歲跟在他身後跑的模樣,今日他在忽然發現,原來從前那個小姑娘,已經褪去幼童稚氣,顯露出了幾分少女的妍麗。

“……你看什麽?想打架嗎?”

見陸少嬰一直盯着她看,沈黛警惕性瞬間拉滿。

“雖然我們不幸抽到了同一個任務,但我也不會手軟的。”

一開口,陸少嬰頓時清醒幾分。

“……誰稀罕和你打!”他匆忙別開臉,惡聲惡氣道,“下山以後我們大道各走一邊,你們不要拖累我們才對!”

“除魔衛道豈有各自行事的道理,事情也要分輕重緩急。”

江臨淵點了陸少嬰一句,又眸光複雜地看向沈黛。

“頭一次見你如此打扮,你從前,可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

沈黛不明白江臨淵為何會說這樣奇怪的話:

“這不是閑情逸致,從前沒人給我買這樣漂亮的衣服,我自然就穿得随意一些了。”

換句話說,這不是她為了師兄們特意打扮,而是因為換了兩個師兄,有人願意這樣對她好。

江臨淵被這話一堵,蹙着眉不說話了。

時辰已至,第三輪試煉抽簽完畢。

太玄都掌門重霄君對衆人囑咐一二,便開了山門,一衆人禦劍離開太玄都,一路行至太琅城外,才換了馬車入城。

六個有深仇大恨的人坐在同一輛寬敞馬車裏,氣氛十分凝重。

倒也不是他們非要坐馬車,而是因為委托他們來太琅城的那位委托人特意叮囑,讓他們乘馬車入城,直接去太琅城明月巷明府。

大約也是覺得馬車內的氣氛過于凝重,江臨淵開口談論起這一次任務的概要:

“……太琅城明家,是當地有名的絲綢富商,委托我們前來除祟的是明家的大小姐,據說近三個月來,太琅城頻頻有怪事出現,成親結婚的當夜,新娘無故失蹤,新郎也隔日猝死,喜事變白事,太琅城中這三個月意外死亡的新婚夫婦已有九十九對。”

“因為這個,太琅城中已無人敢再操辦喜宴,就連訂婚下庚帖的人家也不敢過明路。”

陸少嬰問:“已經三個月了,那在我們之前,沒有別宗修士來太琅城除祟嗎?”

“有的。”江臨淵翻了翻委任狀,“來過幾個梵音禪宗的弟子。”

梵音禪宗的弟子一貫少而精,陸少嬰聞言更覺疑惑:

“然後呢?他們也未找出這邪祟是個什麽東西嗎?”

“他們……”江臨淵遲疑了一下才說,“三個弟子,都還俗成親,成親第二日便也一樣猝死了。”

???

這聽上去确實有些離譜。

一衆人很快抵達了明月巷,明府位于巷中最好的地段,門口石獅子威武莊嚴,門匾金碧輝煌。

方應許将和委任書一并寄來的拜帖交給了門口小厮。

小厮眉開眼笑:

“原來是我們大小姐的客人,大小姐已恭候多時了,諸位請随我來。”

明府不愧是當地富商,一路穿花拂柳,庭院景致移步換景,不比那些皇城權貴的私宅差。

謝無歧一路瞧着,忽然發現了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這不是去後宅的路吧?”

引路小厮恭敬道:“大小姐就在前廳書房等着諸位呢。”

謝無歧略略挑眉。

沈黛不解,疑惑問:“這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嗎?”

“的确奇怪。”方應許看了看四周,“按常理,凡間女子不便如此正大光明邀請男客入府,也不會在前廳書房與人議事。”

小厮聞言笑着解釋:

“您有所不知,大小姐雖是女子,卻将要接手明家家業,平日自然是在前廳與掌櫃商戶見面的。”

“女子也可接手家業嗎?”宋月桃驚訝地眨眨眼。

小厮但笑不語,将一行人引至書房內,裏面丫鬟通報了一聲,便傳來一個女子清冷的嗓音。

“嗯,讓他們進來吧。”

窗外日光投在冷硬的大理石地面上,沈黛随衆人腳步入內,只見一個身着元青色長衫的女子正坐在案牍邊查閱賬本,偌大桌上滿滿當當堆了許多賬冊票據,她身材清瘦,整個人仿佛被這些賬本壓在底下。

“諸位仙家,請上座。”

那女子擡起頭來,露出一張輪廓利落的清冷面龐,嵌了玉石的石青色抹額下,有一雙極具洞察力的眉眼。

這就是委托他們來此處除祟的委托人,明府大小姐明鶴溪。

“時間緊迫,我也不與衆仙君兜圈子了,太琅城的事情我都寫在了信件上,此次請你們前來除祟,就是要平息太琅城中這樁禍事,以便三日之後我可以順利成親。”

“三日之後便要成親?”陸少嬰聞言有些意外,“邪祟狡猾,三日之期未免太過倉促,明小姐最好還是将婚期推遲——”

“不狡猾就不必花這麽多錢請你們來了。”

明鶴溪快言快語,全然不顧陸少嬰被駁臉色霎時難看。

“實話和你們說,我成親這事不重要,但四日之後我便要正式接過管家掌印,我作為守竈女必須招贅成親才能繼承家業,所以這個日期一日都不能拖,明白嗎?”

明鶴溪見陸少嬰面帶怒意,江臨淵略顯遲疑,于是視線轉向那邊的沈黛三人。

“你們明白嗎?”

沈黛點頭:“明白的,明小姐放心,我們一定盡量在三日內找到線索,如若不能清除邪祟,也必然會在您成親當晚保護您的安全,絕不耽誤您的正事。”

這位明小姐氣勢逼人,放在現世,大約就是那種雷厲風行的女強人。

沈黛性格軟,從小就很向往這樣果決的性格,見了這位明小姐更生出幾分仰慕。

謝無歧瞥了沈黛一眼。

“盡力我們自然是會盡力的,但這邪祟蹊跷,專挑新婚夫妻下手,并不像是普通的鬼怪妖邪。”

謝無歧說得很中肯,方應許也點頭附和:

“前面還有別的修士折在這裏,我們更不可大意,明小姐的夫婿那邊最好也加派人手保護一二,不知對方是——?”

明鶴溪:“哦,夫婿這事,我還沒定下呢。”

方應許:?

您不覺得您有些許離譜嗎?

明鶴溪顯然不這麽覺得,她合上手中賬冊,又從旁邊拿了一本展開,随意道:

“總之大婚之前會定下的,價錢開得足夠,總有不怕死的敢嫁,無妨,大婚當日你們照拂一二就行,終歸是我的安危放在第一位,若我死了,他便當給我陪葬吧。”

此話一出,江臨淵那邊的三人齊齊變了臉色。

好歹毒的女人!

就連謝無歧也與方應許對視一眼,眼中有同樣的感慨:

能繼承這偌大家業的女子,的确不是一般人。

在場唯有沈黛無聲地哇了一下,望着明鶴溪的眼裏都是贊嘆。

……好、好酷哦。

“其實我還有一個主意,更能保證明小姐的安危。”

沈黛說完,書案前的明鶴溪擡眸瞧了她一眼。

“說說看。”

沈黛認認真真道:

“若這大婚對明小姐不過只是一個流程,那不如我們的人扮做新娘,替明小姐完成這場婚禮,我們也可以引蛇出洞,順勢鏟除邪祟……”

陸少嬰這時候反應極快:

“你什麽意思?你想讓誰去扮新娘??”

在場除了明鶴溪以外,只有宋月桃一個女子,若是要人替,那不就只有——

“我沒說讓宋師妹去啊。”沈黛奇怪地看着要暴怒跳起的陸少嬰,認真道,“論身形,我倒是覺得你和明小姐的個子更接近,其實最合适的應該是你才對。”

陸少嬰:……

江臨淵沒有說話,因為他也顯然覺得,沈黛說的這話是行得通的。

“可以啊沈師妹。”謝無歧托着下巴笑盈盈看她,“你這老實巴交的,還能想到這種壞點子呢?”

沈黛被他說得怪不好意思的。

“我也不是故意針對他,這不是确實他個子最合适嗎……”

陸少嬰可不認為沈黛這麽公正客觀。

她提出這種損主意,若是派了宋月桃去,以宋月桃區區練氣中期的修為,必定兇多吉少,若是派了他去,那她還能在一旁看他穿嫁衣的笑話。

真是個居心叵測、內心險惡的歹毒小師妹!

陸少嬰這邊恨得牙牙癢,那邊書案後的明鶴溪卻認認真真将沈黛打量了一番。

“不,他們不行,就你了。”

謝無歧和方應許猛地擡頭。

“不行。”

“不行。”

兩人齊聲否決。

明鶴溪放下筆,淡笑道:“我是主顧,我說了算。”

方應許眉頭緊蹙:

“沈師妹身高與你還差上一截,如何扮你?”

“哦?你們仙家沒有易容換形的術法嗎?就算沒有,障眼法總該是有的吧?”

方應許默了默。

那倒确實是有的。

明鶴溪說完又看向沈黛。

“我聽說,這個除祟任務,是你們修真界的宗門大比中的一項考核?”

沈黛不知她為什麽要問這個,但還是點點頭:

“沒錯。”

“那你的成績,和我的生死,就全在這一搏了。”

說到這裏,明鶴溪微微一笑,又很快斂了笑容,掃了一眼餘下衆人。

“既然新娘都從你們之中挑了,新郎你們也自己選一個吧,屆時把尺寸報給仆役,繡娘會替你們改嫁衣的。”

明鶴溪風風火火,敲定除祟的一系列事宜之後便利落趕客,讓小厮引他們去廂房歇腳。

就連謝無歧這樣見多識廣的人,也是頭一次見明鶴溪這般雷厲風行的女子,失笑道:

“我還頭一次見有人成親能成得這樣随意的。”

陸少嬰冷哼一聲:“這樣冷血心腸的女人,成不成親對她來說有何分別,我看她這人根本就沒有心……”

“我們來的目的是除祟,不是閑話是非。”江臨淵打斷陸少嬰的話,将話題引了回來,“也不必她說什麽就是什麽,替嫁的辦法可行,但未必要是沈黛。”

——那還能選誰?

陸少嬰聞言立馬跳腳:

“誰說的?我覺得就她合适!人家雇主都指明讓她去了,我們就別多此一舉了,不如想想誰做新郎合适。”

提起這個,氣氛就稍顯微妙了。

江臨淵率先出聲:“護衛師妹本就是我的職責,且我們跟随師尊下山除祟,配合過幾次,本就有默契——”

倚着樹幹的謝無歧雙手環臂,眉眼間藏着睥睨鋒芒。

他嗤笑一聲,慢條斯理地開口。

“也虧你說得出這樣的話,我可沒見你何時将護衛師妹當做你的職責了,若是交給你,恐怕若有她不敵負傷之時,你不僅不會優先救她,怕是還會責怪她拖了你的後腿吧?”

江臨淵眼中閃爍着一股無法遏制的怒火:

“你——謝仙君,既然如此,那你說誰更合适?難不成是你嗎?”

“至少比你合适。”

“哦?我竟不知道你哪裏比我更合适了?”

謝無歧當時沒明說,但隔日明家宗族族老們聚集在大堂,替明鶴溪考核贅婿人選之時,衆人就明白他到底是如何合适了。

堂上,明家長輩瞧着底下站着那唇紅齒白小白臉,居高臨下地問:

“能入我明家的門,想必身家背景是清白的,不知有何特長啊?”

謝無歧他身量挺拔,眉眼俊朗,恰是鮮衣怒馬少年郎的模樣,勾唇一笑時,看得屏風後面幾個明家閨秀雙頰緋紅。

“回幾位長輩,在下不才,書讀得不多,只識得幾個字,絕不會幹涉妻子的事業,不過我琴棋書畫雖難登大雅之堂,但在鍋臺竈爐上倒是頗為擅長,為妻子洗手作羹湯自是不在話下,挽發描眉小有心得,日後閨房情趣也能哄妻子開心……”

江臨淵和陸少嬰在旁聽得目瞪口呆。

這人……這人不是修仙的,本職就是奔着當人家贅婿去的吧!

謝無歧這麽一說,明家長輩對他甚是滿意,又讓同樣來走個流程競争一下贅婿名額的另外三人上來自我介紹。

江臨淵:“詩書禮樂……略通,劍術,還行,廚房……從沒進過。”

陸少嬰:“我劍術也不錯,不過我對你們家大小姐沒興趣,來湊數的而已。”

方應許:“……沒特長,花錢算特長嗎?”

明家長輩:……

有了這三人作對比,謝無歧頓時脫穎而出,成了長輩們眼中守男德賢惠持家的最佳贅婿。

“沈小姐覺得如何?”

明小姐今日似乎去下面查賬了,沒自己來,便讓沈黛以她的名義幫她選人,算是在長輩們面前過個明路。

沈黛本以為肯定行不通,沒想到這群長輩卻一副習慣了的模樣,很自然地接受了新娘讓別人替她随便選個新郎這件事。

“還、還行?”

那就是可以。

于是明家當即就讓繡娘來給謝無歧量尺寸改衣服,仆役們也十分有眼色地改口稱呼姑爺。

……沈黛只覺得這家人都對成親這等大事,敷衍到了一種離譜的程度。

這邊明家為大婚準備了兩日,那邊明鶴溪查賬忙得脫不開身。

沈黛等人這兩日也在太琅城中調查了幾圈,就近拜訪了有新郎新娘失蹤猝死的幾戶人家。

這幾家的說法相同,都是在洞房花燭夜的當晚,新娘無故失蹤,新郎隔日猝死。

“……所以你們查了兩日,城中都沒有什麽異樣?”

成親前夜,謝無歧一邊倚在塌邊吃葡萄,一邊聽奔波了整整兩天的衆人講述他們的調查結果。

沈黛:“除了辦喜事的店鋪生意寥落,別的什麽異樣都沒有,城中各處一絲妖氣鬼氣都無,可想見并非是鬼怪作祟。”

“不是妖,不是鬼……”謝無歧慢條斯理地将葡萄剝在小碗裏,“那邊只有兩種可能,魔族,或者是魇族。”

一邊遠遠靠牆站着,不欲與謝無歧等人為伍的陸少嬰嗤笑一聲:

“你說什麽夢話呢?魔族和魇族早就被修真界的前輩鎮壓,餘下那些雜魚不知道都在什麽陰溝裏茍活,還敢出來堂而皇之的興風作浪?”

沈黛心說,你前世就是死于這些陰溝雜魚之手,連死了也不瞑目呢。

江臨淵也半信半疑:

“這個可能性不大,太琅城不是什麽邊陲小鎮,若真有魔族魇族,統管這片地界的宗門不會毫無察覺。”

謝無歧剝完葡萄,一旁仆役立刻遞上淨手帕子,他擦了手,将剝好的一碗葡萄往沈黛的方向推了推。

沈黛微怔。

“那你說,在太琅城的到底是個什麽東西?”謝無歧挑釁一般地問。

江臨淵和陸少嬰不說話了。

“你愣着幹什麽,不愛吃葡萄?”謝無歧見沈黛不拿,又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不是,愛吃的。”

沈黛頗有些受寵若驚,撚起一顆剝好的葡萄嘗了嘗。

謝無歧托着腮問:“甜嗎?”

“甜的。”沈黛抿出一個笑,又問方應許,“方師兄要吃嗎?”

“你方師兄潔癖,別人剝的他都嫌髒,你自己吃就行。”

方應許翻了個白眼,沒理謝無歧,只說:

“既然查不出什麽,便只有等明日大婚,我們提高警惕,見機行事了。”

“……嗯。”

江臨淵瞥了一眼已無縫融入那邊的沈黛,眉頭深深蹙着,似想說什麽,但又覺得還不是時候,便咽了回去。

陸少嬰見了那邊三人言談親密,比他們更像是同門師兄妹,也不知為何心裏不爽,事情一談完就迫不及待地跨出了房門。

翌日清晨,明府門口便放起了鞭炮,家中張燈結彩,紅綢如雲,一片喜慶景象。

然而街坊四鄰見了,卻仿佛白日見鬼一般,全都閉門謝客。

周圍擺攤小販,更是馬不停蹄地扛着推車跑路。

然而明鶴溪卻仿佛全然看不見大家避之不及的模樣,依然站在門口迎接賓客,可惜除了明家自己人,還有兩三個宗族那邊派來的長輩,原定邀請的客人們幾乎都不敢上門。

院子裏擺了二十多桌,連五分之一都坐不滿,這婚宴一時間有些氣氛尴尬。

但明鶴溪并不在意,她本就不是正經結婚,明家産業到手就行,誰在乎客人來不來?

“吃吧,這是我家廚子的拿手菜。”

明鶴溪還氣定神閑地給沈黛夾了一筷子菜,心理素質比他們還好。

不過晚宴之後,新娘子就從明鶴溪換成沈黛了。

方應許給沈黛外貌上施了個障眼法,腳下踩了一雙特制的木屐拔高個子,有裙擺遮掩倒也看不出來。

“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麽?”

窗外便是方應許扮做小厮在外策應,江臨淵他們三人留在明鶴溪身邊保護她。

房內龍鳳燭噼裏啪啦燒着,謝無歧懶散随意地靠倚在床榻上,他難得穿這樣招搖的一身紅衣,更顯得他五官俊美,好在他眉眼間有種少年鋒芒,才壓得住這樣的豔色。

“自然是等了,這一夜,必然是會有異動的。”

沈黛聞言點點頭,又忽的想到什麽:“那我們就這樣坐着幹等?”

謝無歧驀然擡頭看她,半響,他似笑非笑地問:

“不坐着幹等,你還想做什麽?”

窗戶被方應許用劍柄推開一條縫隙,臉色陰沉的方應許幽幽道:

“謝無歧,我們這是在除祟,別借機欺負沈師妹啊。”

沈黛開始還沒反應過來,随後才回過神。

洞房花燭夜,不坐着幹等,那就自然只有洞房了。

“……不、不是這個意思!”沈黛急忙解釋,“我的意思是,既然是演戲,得要演全套,否則若是被魇族看出我們是假的,今晚豈不是白等了?”

“哦——”

謝無歧意味深長地感慨一句。

“那來吧。”

謝無歧表情坦然,沈黛倒不知為何有些別扭起來。

她按下這點古怪的情緒,按照前兩日打聽來的步驟依次進行。

“先是交杯酒——”

謝無歧與方應許兩人仔細查看了酒杯,酒中無毒,兩人這才讓酒碰了碰唇。

“再是同心結發——”

沈黛拿着剪子,随意剪了幾根,十分湊合地将兩人的頭發塞進一個荷包裏。

謝無歧倒是拿着那荷包端詳許久,似乎覺得還挺漂亮,随手收進了自己的乾坤袋中。

“最後是剪燭。”

這是洞房前的最後一個儀式,剪燭是為了讓龍鳳燭燃得更加長久,若能燃到天明,寓意新人可以白頭到老,恩愛不離。

前面的步驟都沒有什麽出現什麽異樣,沈黛還以為自己是多此一舉了,正要随意剪一刀走完流程,忽然察覺到有些不對勁的地方。

謝無歧也從床上坐起。

“不對。”

兩人幾乎是同時捂住口鼻,後退一大步。

這龍鳳燭的味道不對!

龍鳳燭已在屋內燃了足足一個時辰,沒有任何能令人察覺的異香。

若非沈黛剪燭時湊近撥動,根本不會嗅到這一絲不屬于蠟燭和香料的味道。

但現在反應過來已經太晚,沈黛眼前一黑,腳下仿佛踩空,驟然跌入一個未知的空間——

耳畔唢吶聲突兀響起,吹的是迎親曲,嘹亮熱鬧,喜氣盈盈。

沈黛發現自己似乎是坐在一個狹小的轎子裏,晚風吹動紅轎簾子,可見外面月黑風高下,四周飄蕩着黃紙漫天。

既是紅事。

也是白事。

沈黛忽然想起來,這是她剛剛穿書來時的那一夜,她被人糊裏糊塗地送上花轎,等反應過來時,一群舉着火把的人已經将她摁進了四四方方的棺材裏。

她掙紮着想要起身,卻觸到身旁冰涼的屍體,頓時頭皮發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百年恩愛雙心結,千裏姻緣一線牽。”

“應是三生緣夙定,漫教相敬竟如賓。”

伴随着周圍此起彼伏的賀喜聲,她眼前的一切光線都被剝奪。

咚咚咚。

是棺材釘一個一個沒入的聲音。

“合棺——”

“大吉大利——”

黑暗吞沒一切,卻放大了人所有敏銳觸覺。

沈黛知道自己在撞棺材板。

那時她怕極了,像發了瘋一樣,不停地撞,發現自己只是個五歲的小孩子,是絕無可能撞開的,又愣住,旋即開始大聲哭嚎。

她一開始還不敢大聲哭,怕身邊那具冰冷的屍體突然詐屍。

可在黑暗狹小的棺材裏關得太久,她又覺得,詐屍也好,總之不要讓她一個人在這裏憋屈又恐怖的死掉。

但這一次,她身旁的屍體就真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屍體。

沈黛覺得自己在裏面待了很久很久,漫長得她哭累了,撞累了,就連指甲也在棺材蓋上磨得血肉模糊,她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極大的怨氣。

——為什麽她要遭受這種事情?

——為什麽她總是這樣倒黴?

——為什麽每一次別人就不會遇見這樣倒黴的事情?

沈黛仿佛被一種黏稠的怨恨拉扯着往下墜落,密不透風包裹着她的所有想法,令她除此之外再沒有餘地去思考別的。

怨恨。

不甘。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這一切交織着不斷發酵,蠶食着她所有的思想。

在這種瘋狂的下墜之中,沈黛似乎察覺到自己已經快要觸及最深的底端——

咔嚓咔嚓咔嚓。

像是木頭被人生生掰斷的動靜。

“沈黛——!!!”

這一聲,讓墜入深淵即将窒息的沈黛,仿佛浮出水面,驟然呼吸到了一大口空氣。

棺材被人掀開。

月光映了進來。

“沈黛!醒醒!你沒事吧!你清醒一點,這裏是魇族制造的夢境!”

“咳咳咳咳——”

沈黛猛烈咳嗽了幾聲,腦中一陣缺氧的嗡鳴,半天才緩過氣。

“你說,什麽?”

謝無歧也沒想到魇族竟如此狡詐。

為了不讓人發現,對方沒有直接顯出真身引人入夢,而是将自己的發絲融入蠟燭燭芯,發絲燃燒時散發的氣味也可作為媒介,織造幻境。

“這裏只是你記憶中防備最薄弱的地方,魇族的一縷神魂侵入你的識海,通過蠶食你的恐懼和憤怒壯大自己,從而占據你的身體,吞噬你的修為,将你由內而外的啃食幹淨。”

謝無歧說到一半,看到沈黛臉色比剛才更差,還以為她是在害怕,又轉而道:

“不過魇族高攻低防,一旦被察覺,也不難鏟除,只要……”

“只要拔除夢境之中的,引起我心境動搖的核心所在,就可以了,對吧。”

沈黛對此再清楚不過了。

因為她前世,就是死于魇族之手。

她環顧四周,果然是她當初記憶裏的模樣,當初她就是因為被釘入棺材留下的陰影太深,才想着自己必須要去純陵十三宗,必須修仙,否則在這個世界她必死無疑。

“……對。”

謝無歧忽而有些心虛。

畢竟眼前這荒野墳冢,合葬棺材,也是他記憶中的一部分。

若說沈黛要拔除的,那就只有——

“謝師兄,我還沒問你呢,魇族入侵修士的識海,複刻記憶織出幻境……你又為何會出現在我的幻境之中呢?”

謝無歧一僵,剛要胡扯一個借口,卻見那烏發紅嫁衣的小姑娘反應過來,從棺材裏幽幽爬出,伸手揪住謝無歧的衣擺袖子。

“還有,你為什麽也穿着喜服?”

……沉默。

……沉默是今夜這傻逼魇族織出的傻逼幻境。

剛才她受魇族影響沒有發現,此刻棺材掀開,旁邊空空蕩蕩,除非沈黛是個傻子才想不明白——

謝無歧之所以能出現在這裏,全都是因為他和沈黛的記憶重合了。

他就是當年那個家裏實在是給得太多了,導致沈家見錢眼開的族長毫不猶豫地讓沈黛與他結冥婚的早亡小少爺!

“就是你對不對!!”

沈黛跳出棺材,要不是情況不合适,她都想沖上去揍謝無歧一頓了。

“是我是我——”謝無歧哭笑不得,萬萬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暴露身份,“怪我不該瞞着你,等我們從這裏出去以後,再任憑你處置行不行?”

沈黛自然知道輕重,只是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拔除夢中核心之物便可破除魇族幻境,可現在我記憶中的你,已經變成你本人,那我們要怎麽出去?”

這倒确實是個問題。

“還有,我幻境中的核心之物是你,如果說我們兩人的幻境重合,那麽你的核心之物,又是什麽呢?”

謝無歧似乎也被這個問題問住了。

“我應該……沒有那種東西,這裏是我一切記憶的起點,在這棺材之前的記憶,我全都遺失了,如果說我真有什麽恐懼——”

謝無歧忽而自嘲一笑。

“那恐懼的應該是我本身吧。”

再沒有什麽,比一睜開腦海裏一片空白,不知來處,不知自己是誰更可怕的事情了。

沈黛也是沒料到會聽到這樣的答案。

直覺告訴她應該寬慰對方一二,但她又總是笨嘴拙舌,不像宋月桃那樣總能說出合适的寬慰之語。

“沒關系。”沈黛忽然握住他手,“只要識破這是魇族幻境,就沒什麽可怕的,除了這個辦法,我們還可以直接找出藏在此處的魇族,殺了它便是。”

小姑娘眉眼稚氣,嘴上雖然說着打打殺殺,卻很難讓人覺得她兇狠。

謝無歧被她這樣拐着彎寬慰,唇邊浮現出一個極淡的笑意。

“好。”

沈黛見他恢複平日精神,放心下來,但讓她犯難的事情又來了。

找出魇族說着容易,但幻境逼真,真要找起來,她甚至可以從這裏一路找到幻境中的純陵十三宗。

魇族會藏在哪兒呢?

“幻境再真,不過是陣法化就,想要找出幕後操縱之人,也并不難,只要——”

“入陣,破陣。”

說着,謝無歧轉身擡手,頃刻之間将方才那口棺材炸得粉碎。

他這一擊不僅炸飛了那棺材墳冢,還掘地三尺,炸出泥土中一個散發着渾濁霧氣的陣眼法器,源源不斷地為這幻境提供着力量。

沈黛也是見過世面的,一眼認出這是魔修的手筆。

可魇族的幻境,怎麽會有魔修的法器?

但不管怎麽說,魔修的東西,對沈黛來說十分專業對口,她前世逃命那半年時間,睜開眼閉上眼都在和魔修纏鬥,這雖說是個罕見的上品法器,但只要她和謝無歧合力,應該還是能封印住幾刻……

她正撸起袖子準備沖,就見謝無歧走到了那法器面前,然後擡腳——

咔嚓!

上品魔修法器。

直接碎了。

沈黛:!?這東西是這麽容易碎的嗎!

謝無歧唇畔含笑,仿佛沒察覺到碎裂的法器正釋放着狂躁的魔氣,換做普通人,光是這魔氣便能傷得人遍體鱗傷。

他卻如沐春風,還能慢條斯理的挪開腳,徒手從那法器之中,挖出了藏在地底的魇族。

“用這等劣質品,也想困住我嗎?”

那魇族全然沒想到事情竟會發展成這樣,她看着眼前唇紅齒白的少年郎,卻仿佛眼看到了什麽地獄惡鬼,吓得渾身打顫,不住地問:

“你是誰……你是誰!你不是普通修士,那法器是魔修的法器,你怎會……你到底是誰!?”

少年修長五指掐着那魇族的脖頸,像拔蘿蔔那樣将她從地裏拔了出來。

“我是你祖宗,所以你這破銅爛鐵才困不住我,懂嗎?”

謝無歧笑臉盈盈,說出的話卻格外欠揍。

“在太琅城作亂的人就是你吧,那些新娘去哪兒了?你怎麽會有魔修的東西?嗯?”

“魔修……魔修……啊啊啊——!我不能說!不能說!”

這魇族女妖忽然發了狂似的,癫狂嚎叫起來。

“顧郎!我要見顧郎!還差一對新人,就差最後一對新人我就能見到我的顧郎了!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不要殺我,我、我只是想見我的夫君啊——”

那魇族女妖血淚如珠,十指嵌地,哭嚎聲凄慘之極。

謝無歧回頭看了眼沈黛,本以為會看見她于心不忍的模樣,卻見沈黛只是微微蹙眉,面上有悲憫之色,卻并不妨礙她上前輕聲對那魇族道:

“別嚎了,你不掙紮,待會兒送你走的時候你還能少遭點罪。”

魇族女妖:……

謝無歧:……

見謝無歧略顯訝異地看着她,沈黛歪歪頭:“怎麽了?”

“你……不聽聽她為何要專殺新婚夫妻?或許另有隐情呢?”

沈黛反而奇怪地看着他:

“殺人需要什麽隐情呢?哪怕她有再凄美的愛情故事作為動機,也并不妨礙我替那些無辜死去的新娘新郎殺了她吧。”

謝無歧垂眸想了片刻,似乎被她點醒一般,半響道:

“也對。”

眼看自己這出戲并未達到預計效果,那魇族女妖又慌忙上前要去抱沈黛的大腿。

當然,被謝無歧一把就摁了回去。

“不不不不——不要殺我,我對你們還有用處!這位女修,對,就是你,我、我見過你,就在燭龍江,我在你的夢中看到你師尊冤枉你了對吧,你放過我,我便可以将我的這份記憶交給你去與他對峙……”

沈黛一怔。

說着仿佛是怕沈黛不相信,她立刻張開水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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