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造化弄人

護城河兩岸的風景遠沒有淮河兩岸來得詩情畫意,撩動人心,沈謙站在船頭,冷冽的寒風呼呼而來,夜已深沉,拂面而來的氣息很涼很涼。

宋華陽找到了沈謙,将手裏的披風遞了過去,“換上這個吧,你身體可受不了涼。”

沈謙接過披風,觸到宋華陽的手背,訝異的看了一眼,“你不冷?”

“自小練武的底子都好,這種天氣算什麽,就算是寒冬臘月小爺我照樣單衣上陣!”宋華陽的個子這半年來蹭高了許多,嗓音卻還是那般稚氣,得意晃蕩的樣子活像似生了崽的小母雞,沈謙抿唇而笑,把宋華陽到弄得摸不着頭腦。

“菀兒回府了麽?賀戚駱還有多久?”沈謙披上了毛披風,白色小毛輕輕拂動脖頸,有點微微的癢癢。

“看着菀兒進府去了我才回來的,賀哥倒是說不準,姚文選跟他關系不錯,雖是個舞文弄墨的但是為人正直是個值得一交的,現在趕巧碰上了得聊一會兒吧。”宋華陽分析說,看着沈謙頂在風口上吹冷風,不贊同的拉了他一把,“進裏邊兒等等罷,我再叫壺熱茶來暖暖?”

沈謙嫌屋子裏悶不願進去,卻結結實實的打了一個打噴嚏。

“快走快走,你可比不得我們這些糙人挨凍!”宋華陽趕忙說。

正二品大員家的公子是糙人?沈謙冷笑,小屁孩兒,裝什麽老練,早晚得被人套麻布口袋好嘛!

咚咚咚的腳步聲,沉穩有力,沈謙往下一看,淺褐色的衣袍一腳旋風似的一轉,人就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賀戚駱面有歉意的說:“跟他們聊了一會兒,等久了吧!”說完側身護着沈謙下樓梯,看到他凍紅的小鼻尖兒,嘆了一口氣,擡起雙手使勁兒搓了搓,覺得有熱氣兒了,才輕輕覆在他的臉頰上。

“嘶!好暖和!”沈謙回以一笑,又問:“你那個朋友姚文選,可是國子監祭酒姚光正的次子?”

賀戚駱點頭,高大的身形在略顯狹小的過道上穿行,途中偶有遇到姑娘伶人,人家嬌媚一笑滿目含春,他卻一個勁兒的問旁邊的人“可冷了?”“可是吹到風了?”,那真是媚眼兒抛給了瞎子,作孽哪!

“他現在是國子監掌議,博學多才比他老子不遑多讓,頗為難得的是年少有名依然謙和有禮,學生們都很擁戴他。”

沈謙默然,前世姚文選的大名他也有所耳聞,姜宸英登基後多番請他入朝均被婉拒,再後來聽說是往西南游歷去了,據說他在讀書人中的聲望極高,頗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勢,如今想來,大抵是他和賀戚駱交好,賀戚駱的死讓他失望以至于決心他鄉了吧。

沈謙低頭思索着沒有注意迎面而來的人,過道太窄,一個若有所思一個腳步匆匆,難免會有碰撞。沈謙撫平自己的衣袍,面對來人的道歉搖頭示意自己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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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個子男人點頭退讓他們先行,待三人走出一段距離後才行色匆匆的離去。

沈謙拉着賀戚駱的衣袖,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小個子男子,伏在他的耳邊輕輕的說:“他袖子裏藏了好東西呢。”

賀戚駱側頭,劍眉星目燦若星辰,嘴角含笑心不在焉的問:“哦,是麽?”

宋華陽好奇了,問:“是什麽東西?你可是看到了?”

沈謙到沒有注意到賀戚駱的反常,宋華陽一問他自然就笑出了聲,道:“剛才他撞到我的身上,我自然就摸了一把,可見着好東西了呢!牛皮袋裝着的,鼓鼓的,摸起來卻是酒水一類的物什,你猜會是什麽東西!”

宋華陽嫌惡的看了一眼沈謙,道:“你居然還有如此癖好?真是有辱斯文!”

賀戚駱:“可是油?”

沈謙驚奇的看了他一眼,問:“你也聞到了?”

賀戚駱點點頭,他對氣味之類尤其敏感,而沈謙和那小個子撞到一塊兒自然也聞到了,只有宋華陽摸不着頭腦,左看右看的覺得他倆可真詭異,人家袖子裏裝了東西也要摸一摸聞一聞?!

“得出事兒了,宋華陽!你先帶着謙兒回府!”賀戚駱當機立斷。

宋華陽雖疑惑不解,但也從不懷疑賀戚駱的決定,側頭看着沈謙,以為他會有意見。

沈謙卻只是擡頭看了賀戚駱一眼,目光溫和語氣淡然,沒有半點兒的波瀾起伏,他道:“注意點兒,完事兒了來我屋子一趟,我有事情與你說。”

宋華陽被他倆打啞謎似的對話給弄懵了,一路上都在纏着沈謙問怎麽回事。沈謙懶得理他卻又磨不過他,耳邊一直有蚊子在嗡嗡作響,煩都煩死了。

“你懷疑會用人縱火?”宋華陽瞪圓了眼睛。

丫鬟抱着沈謙的亵衣進了屋,看見有外男在,便紅着臉退下了。

沈謙解了披風扔在榻上,童顏聞訊立馬進了內室,笑眯眯的向沈謙報告安全護送郡主回家。

宋華陽一屁股坐在沈謙的旁邊,目光炯炯的盯着他,誓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意思。

“他行色匆匆且目光游移,袖子裏揣什麽不好偏偏是油?且細看他的手便知他必不是竈上的人,如此推斷他大概是由壞事要做了,裝着一口袋的油不是縱火難道是刺殺麽?”沈謙娓娓道來。

宋華陽恍然大悟,起身說:“我得去看看才行,賀哥一人怕應付不來。”

沈謙随意摸了一本書拿在手上,翻了一兩頁後才表示聽到了,點了點頭。宋華陽小馬駒一般急吼吼的沖了出去,沖撞了上茶的丫頭苦荞,惹得人家姑娘把上好的龍井全喂給了自己的裙子。

“我的天老爺哪!宋少爺這是急着作甚啊?”苦荞哭喪着一張臉,扯着濕噠噠的裙擺欲哭無淚,“這是我老子娘才從二門送進來的新衣,這下可好了!”

童顏見沈謙專心致志的看書,輕手輕腳的收拾了一番退了出去,聽了苦荞的抱怨笑着說:“姐姐別急,宋少爺還要來咱們府上呢,到時候纏着他賠不就行啦!”

苦荞氣憤地跺腳,指着童顏罵:“你個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你以為姐姐我是多得臉的人物呀,敢問主子賠?我活膩了不成!”

童顏笑嘻嘻的抛開,說:“姐姐別氣了罷,這件衣裳讓我來說也不怎麽好看吶!”

苦荞作勢要打,童顏趕忙老遠給她做了個揖,“改明兒發月錢了,好姐姐你等着,我給你扯幾塊好看布做衣裳!”

苦荞氣極反笑,指着他使勁兒跺了跺腳,看到童顏的身影消失在回廊那頭,只得恨恨的回了茶水間。

燭火下,沈謙靠在床頭,披散着頭發,皎如白玉般的臉龐映上了熒熒燭火的微光,美得不似凡塵之人,單手拿書輕皺眉頭,似乎是書中有艱澀難懂的地方。微微空洞的眼神卻已表明,他完全走了神。

分別時賀戚駱低頭的那一眼,恰如上輩子最後一眼。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着他對這個塵世的最後一眼,似乎是在尋找什麽,應該是失望的,失望的低下了頭,失望的接受了他愛的人想要他死的這種結果。

四肢百骸都像是泡在冷水裏一般,沈謙卻已經難以掉淚。無論怎麽來補償他,怎麽去回護他,亦或是怎麽去愛他……卻永遠無法改變他負了他良多的事實。每當賀戚駱用那種“我會在你身邊”的眼神看着他,天知道他心裏是多麽的難受,那種鈍刀子割肉的感覺,讓他無法坦然的面對他。

“賀戚駱……你到底是為什麽要選擇我呢?”沈謙兀自低語,冰冷的側臉望向已經漆黑的夜幕,他想找尋一個上輩子不曾看到的答案。

強大熱血如你,為何會選擇一個冷漠自私的我呢?沈謙輕輕閉上眼睛,鼻翼微微的扇動,當心裏的悲傷鋪天蓋地而來的時候,曾經漠然如我,卻也再狠不下心來看不見你了。

“戚駱……這一世,即使你會負我,我必不會……再負你!”眼角緩慢的劃過一滴水珠,那是一個曾經為愛叛逃的囚徒對愛的領悟。

“怎麽哭了?”

沈謙從睡夢中醒來,迷迷糊糊的看見眼前晃動的人影,想要起身看清卻被一把按下。

“戚駱?”

賀戚駱心中餍足,掖好他的被子将他放平,“怎麽靠着睡着了?等很久了吧。”

沈謙還未完全從夢裏走出來,聽到賀戚駱的聲音卻安穩了許多,嘴角微微帶出一絲的笑意,搖搖頭,說:“你扶我起來,這樣像什麽話!”

“就我們兩個在,沒什麽的。天冷,你好好躺着!”到最後語氣都有點兒強硬了。

暖暖的被窩很是舒服,沈謙的要求被駁回,很難得的沒有生氣,在賀戚駱面前,他不自覺的就在放肆的道路上越行越遠了。

“你還沒說呢,事情到底如何了?”沈謙問。

賀戚駱:“福瑞樓被燒毀了。”

沈謙驚奇的瞪大眼睛,“你沒有出手?”

賀戚駱搖頭,說:“縱火之人不止一人,待我捉到那人的時候,三樓的火已經燒了起來,我将那人交給了暗衛便上三樓救人去了。”

“三樓?姚文選他們?”

“是,他們周圍的火勢很兇猛,我帶着人進去的時候已經有好幾人被燒傷了。”說到此,賀戚駱嘆氣一笑,“國子監的學生做學問到還行,可遇到危險卻早已自亂了陣腳,若不是他們推搡,那幾個受傷的學生大抵可以免此一難。”

沈謙卻不甚茍同,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既然燒傷了人且是國子監的學生們,那此事就不能善了,大抵明日就會捅到上邊兒去了。”

賀戚駱沉思猶豫一番,卻還是說了出來:“在三樓救人的時候,我曾看到高陵公主府上的人了。”

沈謙扶額,涉及到皇室中人,指不定自家也會被帶下水,高陵公主身份敏感,禦史大夫們也不好揪着皇上的私事大參特參,有時候囫囵過去只做不知。

沈謙突然想到:“姚文選的姐姐是不是韋侯被休棄的那位原配嫡妻?”

賀戚駱了然的點頭,“你的意思是說,高陵公主想對付的是姚文選?解釋不通,高陵早已坐穩了韋侯夫人的位置,沒道理還會揪着姚家不放哪?”

沈謙揶揄一笑,眨了眨眼睛賣了關子,賀戚駱挑眉,示意他有話快說。

“你細想一下,姚家姐姐是什麽時候被休棄的?”沈謙循循善誘。

“已經有四五年之久了吧。”賀戚駱答道,“沒道理棄婦還能逼得高陵出手啊,除非——她還有可能回來。”

“聰明啊!”沈謙贊道,“那姚家有一幼子,年五歲,生得虎頭虎腦很是康健可愛,我曾陪着母親拜訪過姚府,恰好見過那孩子。”

賀戚駱驚訝,道:“難道那孩子——”

“沒錯!那孩子就是韋侯的嫡子,是韋侯休妻之前心心念念的嫡子!”沈謙撫掌大笑,“天意弄人啊!以七出之無子休妻,卻沒想到他讓明媒正娶的妻子下堂去,也讓自己的孩兒去了!”

“那姚家姐姐求到了我母親這裏來,母親早就看不慣那位的做派了,當即便請了穩婆和嬷嬷并代為隐瞞,如此,我才知曉啦!”沈謙道,上輩子這事兒捅出來的時候他才知道裏面竟然有母親的手筆,真是絕了!

賀戚駱拍了拍沈謙的被子,咳了一聲:“幸災樂禍可不好。”

“哼!那老不修的,這下該嘗嘗後悔莫及的苦楚了罷!”沈謙傲然,“我等坐看好戲便是,說不定官司還得打到禦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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