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簫聲咽

佩玉留在上海教書,周廣缙雇傭私家偵探了解妻子的情況。

逢年過節,佩玉并不回鄉,周廣缙便經常去上海看望妻子。他站在遠處看着妻子走過糖炒栗子的攤位,女孩兒走了幾步,停下來,站了一會兒,轉身走回攤子買一包栗子。周廣缙看了微笑。

兩人在日本期間生活不富裕,祖母留給他的一百五十餘兩銀子,六十兩給佩玉交了學費。他到日本三年後,國內革命了,民國成立,官方留學費用停發,所以祖母遺産中剩餘的銀子待他繳清剩下兩年的學費後只餘五十幾兩。

佩玉雖然出身大家,但畢竟是小城富戶,財力有限。且戚家妻妾、兒女成群,個個都要用錢,所以佩玉的嫁資不多,只得三百兩銀子。在日本的最後兩年裏,佩玉把嫁資悉數拿出來補貼家用。兩人的生活雖不至捉襟見肘,可富餘不多,糖炒栗子是兩人冬天裏的消遣。回國後兩人的經濟漸寬裕,但消遣沒變,成了習慣,一直保留到夫妻絕情時。

周廣缙看着妻子捧着栗子一直走,并不打開,想應該是沒人給她剝栗子。從前都是他剝給妻子吃,妻子吃一個,他吃一個,然後妻子再吃。後來佩玉經過乞兒身邊,俯下身把整袋栗子放到乞兒碗裏。周廣缙落下淚來。

周廣缙始終不娶妻,亦不沾女色,他固執地認定佩玉和他的緣分沒斷。蘇氏母女們的生活費他一直供給,但不令她們奢華。按他的心願,他很想使她們生活窘迫,他不願妻子見到他心底裏的惡。

周廣缙去天津,去從前他和妻子租住的地方,把整個三合院買下來整修。他順道去拜見伍先生,先生的女兒離婚後,與父母住在一起。吳先生的女兒對他态度殷勤,似有所圖,迥異于從前。周廣缙感慨人情冷暖。

周廣缙拜別伍先生,先生的女兒特地送他出門。她問周廣缙在天津停留幾天,說周信芳來天津演出《蕭何月下追韓信》,邀他一同同去看。周廣缙推托有事。婦人切切叮囑他以後常來,周廣缙淡然回應。

走在月下,周廣缙回憶自己三十一歲的人生中唯一快樂的九年。九年,他的每一次笑容裏都記錄着佩玉,她承載着他的歡欣。路燈把樹幹映成月白色,一片清冷,清冷裏透着寧靜和希冀。

下一年,周廣缙同父異母的妹妹、蘇氏的長女要出嫁。蘇氏琢磨周廣缙的心思,請自己的妹夫、即戚佩玉的父親來與周廣缙讨要嫁資。周廣缙說嫁妝可以給,但有條件,就是要妻子回到自己身邊。只要佩玉回到自己身邊,蘇氏六女的嫁資他都給,否則一個也別想有!

“我這個女兒跟她母親一個樣,太倔強,不肯将就!”岳父嘆息。

戚佩玉的堂姐受命特意到上海,告知她周廣缙的近況。堂姐告訴佩玉當年周廣缙将伶人的胎兒打掉,讓她離開。堂姐感慨佩玉不知足,遑論小城廊坊,即使北京城裏的富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而周廣缙為了妻子寧肯不要後嗣。

戚佩玉返回小城廊坊,在街上遇到周廣缙。

“佩玉,很久不見,你好嗎?”

街邊有糖炒栗子攤,香甜的氣味隔着老遠就飄過來。兩人都望過去,那是他們從前秋、冬日在北平和日本常吃的零嘴。

“佩玉,你等我一下!”周廣缙走過去買糖炒栗子,他特意問小販多要一個紙袋,因為妻子素來整潔,不喜随地扔瓜果皮核。

Advertisement

他走回來,從紙袋裏掏出一把熱乎乎的栗子在手裏颠着,随手把兩個紙袋都遞給妻子。戚佩玉自然而然地接到手裏,跟從前一樣,丈夫負責剝皮,妻子負責捧着。習慣是很難打破的。

“還是中國的板栗好,又大又甜。”他剝好一個遞到妻子嘴邊。

戚佩玉避開,她剛才下意識的動作沒經過大腦,現在反應過來。周廣缙頓了頓,放進自己嘴裏。他再剝一個板栗遞到妻子嘴邊,戚佩玉沒接。

“我嫁人了!”

“那你丈夫呢?怎麽沒陪你一起回來?別鬧了。”

“我有男友了,”她吸口氣,“那樣的男友。”

周廣缙笑笑,“你不是那樣的人,我知道你沒有。”

真是難纏的人!她皺下眉,等等,“你知道我沒有?”她忽地轉頭向他,“什麽叫‘你知道我沒有’?什麽意思?”

大丈夫敢做便敢當,既然他說漏了嘴,“我在上海請人幫我照看你。”他說得比較含蓄,“你一個人孤身在外,我很擔心。”

他居然雇傭私家偵探監視自己!戚佩玉勃然大怒,“你太無恥!你做人就是這樣,一向遮遮掩掩,有事從來都瞞着,說話從不肯說透。你不知道什麽叫‘光明磊落’!”

“既然這樣,我就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訴你,只是太殘酷,恐怕你聽不下去。”周廣缙随即把周天爵和母親之間的所有事情都告知妻子,連同自己童年、少年時的慘痛。“那個畜生天天都打我母親,我從沒見過母親笑。她越來越瘦,瘦到皮包骨頭。你聽過拳頭打到骨頭上的聲音嗎?我聽過,每一拳都是,刺耳!”他說周天爵續娶後,逢年過節他都一個人過,祖母也撇開他,因為祖母以為蘇氏會生子,子憑母貴,自己的母親比不上蘇氏出身大戶的尊貴。他本來要遷怒于妻子,報複妻子,後來不舍得。

“佩玉,回家好不好,回到我身邊,我們重新開始。”

“我看到你總會想起曾經的那個女人,會忍不住猜想當初你跟她怎樣相處,你們有多親密,你們會不會說起我,你們是怎樣談論我的。”

“從沒有,佩玉,那戲子不配談論你!你是我最寶貴的人!不,唯一寶貴的人!我跟她并不親密,我對她不過是利用。那段時間,我忙着跟蘇家人、周家人争産,沒精力跟她相處。”

“是嗎?短短三個月你們連孩子都有了,會沒精力相處?”

“沒有三個月,佩玉。我有些許欲望,我還想驗證自己能不能生育。”他很難堪,“要不要孩子是一回事,能不能生育對我是另一回事。我作為男人如果不能生育不是廢物嗎?”

“哦,那麽我是廢物了。”

“不是!佩玉,我不是這個意思!”他驚慌失措。

“我們在一起九年沒有孩子,我不提,不是我自私,我原以為是你的問題......”她頓了頓,紅了臉,“你那裏有些歪,”她小聲說,“我雖然沒見過別的,但知道造物講究對稱。”

周廣缙尴尬極了,他與正常男子略有不同,他那物件歪斜的角度有點大,所以那戲子辱罵他是“歪把子”。這是拜周天爵一腳所賜,是他的屈辱。他恨透了周天爵,所以周天爵渴求的,他一定要得到手,他尤其要在這方面擊敗周天爵!他以為佩玉純潔,不會發現他與衆不同。孰料佩玉尊重體諒他,不肯道破。

“我從前想,孩子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我們兩人能厮守一生,不負彼此就好。”

周廣缙險些落淚,佩玉向來以他為重,即使委屈自己也不計較。他卻辜負這般良善、對他愛意深厚的女孩。

“父親跟你說了嗎?”

“我不同意,你別想拿別人來要挾我!”

“那我等你,一直等,等你回心轉意。”即便等到兩人垂垂老矣。他們總會在一起!

“我怕你會失望。”

“不會,我等得起!佩玉,你什麽都可以做,只有一條不能,別想背叛我!”

“背叛?”戚佩玉氣笑了,“我跟你已經離婚,我們之間早無瓜葛,談什麽‘背叛’!”

“我不管!你是我的,一輩子都是!”他二十歲之前,什麽也不曾擁有過,直到娶了佩玉,他才有了屬于自己的愛。他的自信、果敢、沉穩、堅毅都來自佩玉,佩玉成就了他。“我既然能雇傭私家偵探,我也能雇傭青幫!誰要是碰了你,我就把他食肉寝皮!”誰也不能染指佩玉!她是他的寶貝!

他發狠的樣子令戚佩玉毛骨悚然,“你有病吧?”

對,他确實是病了!佩玉離開他,他心中的一切轟然倒塌。

戚佩玉在戚家老宅遇到蘇氏,蘇氏為自己女兒們的婚姻前途祈求她回到周廣缙身邊。“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曾經儀态萬方的姨母老去了。戚佩玉提起周廣缙告訴她的往事,提起周天爵對周母的虐待,以及蘇氏對周廣缙的刻薄。

蘇氏不否認。“你不了解我的恨,我十六歲時目睹我的愛人娶別人入門,十五年裏,我看着自己的錦樣年華水一般流走,我每天都在恨!天爵開頭并沒有打她,後來因為不論如何跟她說,說要補償她,她都不同意離開。她說‘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天爵才開始打她。我一開始并不恨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可是後來,她死活不肯放手,一定要耗盡我們的好時光。她當年若是肯早早放手,她也許可以再嫁,我也會善待她的兒子。”

“從前女子被休回家,是會令家人蒙羞的。”戚佩玉輕輕說,“你可以做妾,不是嗎?”

蘇氏慘笑,“蘇家的男子納妾納得不亦樂乎,卻絕不允許自己的女兒給人做妾,怕傷了大家族的體面。她不肯離開是因為她以為周廣缙是周家唯一嫡出的兒子,只要她占着妻子的位置不走,家産早晚落在周廣缙手裏。可笑!自己痛恨的女人生出的雜種,男人怎麽會要?”

戚佩玉皺眉,大家閨秀蘇舒顏居然說出如此難聽的話。

“你知道她為什麽自尋短見嗎?因為天爵跟她說周廣缙在他眼裏就是街邊的一條野狗,他恨不能棒殺他。天爵說自己寧可把家業捐了,也不會留給周廣缙,更不會送周廣缙去學堂受教育,讓她死了這個心!她希望落空,白白挨了苦痛,所以尋死。”蘇舒顏快意恩仇。

戚佩玉只覺得滿嘴的血腥,為這三個糾纏不清、不肯放過彼此的人。

“我總算盼到她死了,結果我嫁給他才六年,他就看上你!因為你長得跟我年輕時一模一樣!他每一天都在想你,他甚至跑到日本去找你。每年都去,一年兩回!”

那麽在日本感覺到被人偷窺的事是真實存在的,而不是幻覺!戚佩玉毛骨悚然。

“就因為那戲子長得有幾分像你,他便窮追不舍!你過得還不好嗎?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他也喜歡你。為了你,他寧願不要子嗣,你有什麽不滿足的地方?只因為你喬張做致,我的孩子們以後就不能嫁入好人家!我這輩子已經毀掉了,你忍心看着表妹們的一生也毀掉嗎?”

母債女還,這是她婆婆說的話。讓所有的恩恩怨怨都在她身上抵銷吧,不要再禍及她的女兒們。

“她瞧不起我,因為我娘家遠不如周家有錢。她挑唆我的丈夫納妾,但凡她聽說誰家有漂亮的女兒,她便替兄長搜羅來。”多年後,她的婆婆回憶起來,依然壓抑不住心底的怨毒。“你不知道她有多歹毒!吃餃子的時候,我上桌前,她先把我碗裏的餃子添上水,每一個都戳碎。我不吃,她說我喬張做致;我吃,她說我眼皮子淺,沒見過餃子。她怎麽配嫁到蘇家!她要不是長得漂亮,怎麽會嫁到蘇家?憑她的出身!”

她儀态雍容的母親居然是如此惡毒的女人!

“不信,你回去問她!母債女還,有什麽不對嗎?只可惜我禍害了天爵,我沒想到他那麽喜歡你。”

她的婆婆滕氏比公公年長兩歲。最先周、騰兩家都是農民,早早為兒女定下婚約。後來周家漸漸發跡,也不廢婚約。滕氏因為出身低微,受盡小姑——就是她的母親的挑剔。滕氏懷恨在心,借口天爵和自己八字不合,且公公身體虛弱,便叫算命先生擇一八字命理有利于家翁的女子——醬油鋪小老板的女兒給天爵做妻子。蘇舒顏笑得傷心。

管家被周廣缙趕走時深深地看她一眼。他是家境敗落的讀書人。兩人獨處的時間短,并且為了不弄亂發髻,他們站着行事,挺有趣味。每次二十天的放縱,天天都有,他們是饑渴的男女。周天爵每次回來後,他們立即行房,周天爵很熱情,熱情裏帶着愧疚。所以,她自己也不知道女兒們到底是誰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