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折腰(一)
南岐亡國的第二日,溱軍入城。
百姓夾道而立,眼睜睜看着三萬溱兵在日頭下像一把利劍,自打開的城門捅入母國的皇城腹地,軍隊每行進一步,這把劍就多捅進一寸,一寸又一寸,捅得南岐上下亡國滅家,顏面全無。
懸挂在家門口的菜刀在正規軍的利刃銀槍下成了不折不扣的笑話,真跟軍隊對上了,甚至沒有人敢大聲出氣,嬰兒被這一陣仗吓到啼哭,被他的母親捂住了嘴巴,所有的恐懼只能從朦胧的淚眼流露。
亡國之民僅存的骨氣,只在于不下跪。
實則跪與不跪,也無多大差別,人人肩膀垮塌,低頭垂眸,只有幾個頭發花白的岣嵝老人敢擡眼。
聽了三個月的前線戰報,他們終于見到了傳聞中無人能敵的裕王。
他騎着白龍駒,高高在上,劍眉星目,威風凜凜,不過是歲及弱冠的半大少年,比魏庸還小上一輪,卻能在短短三個月把南岐打得落花流水,把他們的魏氏皇帝打得臉面不顧,連夜出逃。
慘敗至此,縱使脊背不彎,膝蓋不軟,心中也早已認輸。
他們不跪,是因為,至少還有楚韶在。
只要楚韶不折,岐人的傲骨就不會斷。
行軍到一半,一只兔子忽然從馬車躍入隊伍,馬車附近的士兵只得留意腳下,以免一腳把兔子踩扁。
一只素白的手拉住馬車上懸挂的鈴铛,搖了搖,“鈴鈴”兩聲響,行在軍隊前段的馬車停了下來。
這一停,整只溱軍隊伍也不得不跟着停了下來。
淮祯勒住馬繩,回頭望去,只見已換了一身新衣的楚韶走下馬車,直接紮進百姓堆裏去抓那只兔子了。
百姓見到楚韶,如死寂的水忽然燒沸!
“侯爺!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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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少有人再喊楚韶作“君後”,岐人心中,魏庸根本配不上楚韶,喊他“君後”簡直是踩着楚韶給魏庸臉上添光,狗皇帝不配!
他們見楚韶全須全尾,頭上戴着束發藍玉簪,穿一身冰藍色綴銀絲流雲紋羅衣,外罩孔雀藍白狐皮鬥篷,臉上雖然帶着病容,雙頰卻也透出些許紅潤之色。
恐怕這是三年來,楚韶穿得最像樣的冬衣。
就算太陽高懸于空,究竟是冬末的天氣,小孩都不曾脫下防寒的虎頭帽。
昨日楚韶從宮裏出來時,穿的是什麽?
一件破舊薄衫,因為那該死的鐵鏈,他腳上連靴子都沒有。
百姓一時緘默。
這裏是皇城,南宮和民間僅僅隔着一道宮牆而已。三年裏,楚韶如何被魏庸折磨囚禁,岐都上下,連老人小孩都聽過一嘴。
這群人,沉默地看着侯府落魄,沉默地聽着宮裏傳出來的奇聞轶事。
誰都知道楚家冤枉,楚韶無辜,卻無人敢振臂疾呼為之鳴不平。
大恩如大仇,他們閉着眼睛昧着良心,選擇性遺忘了楚家對南岐的開國之功,守國之恩。
得過且過,不想才過了三年,這個國家就走向了滅亡。
亡國的那一日,這群人茶餘飯後議論過惋惜過感嘆過卻唯獨沒想過要救之于水火的君後,拖着一副殘軀,替他們擋下“屠城之禍”。
南岐又是怎麽回報楚韶的?
他們為了楚韶在家門口挂上刀劍,想拼個玉碎瓦全,可笑的是軍隊一來,所有人屁都不敢放一個。
楚韶下了馬車後,一心撲兔子,百姓見他要抓兔子,自發幫忙,十幾個人一起幫他捕那只試圖偷跑的小兔。
很快從楚韶懷裏潛逃的兔子就被擒住了。
将兔子交還給楚韶的是一位肉眼可見五大三粗的農戶,他将兔子交還給楚韶時,是低着頭,雙手奉上的。
這是對楚韶打從心眼裏的敬重,楚韶處在人群中,所有百姓自發讓出一片空地,生怕擠到了他。
這一幕自然都被淮祯盡收眼底。
楚韶擡眼四顧,發現百姓都在看着他,像是一群挨凍的人圍着唯一一串火苗,那種炙熱的渴望讓楚韶有些無措——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會成為這群人的火苗。
“輕煦,到我這邊來。”
不遠處的淮祯朝楚韶伸出了手,親切地喚他的小字。
楚韶立刻朝他那邊走去,他身後的百姓有幾個想拉住他,卻被其中一個老者用拐杖擋了回去。
楚韶走到淮祯的馬下,抓住淮祯伸過來的手,借他的力氣爬上了馬背,後背親熱地靠近淮祯的懷裏,淮祯的左手光明正大地摟住了楚韶的腰。
這一幕南岐百姓看得清清楚楚。
一旁的吳莽看到楚韶懷裏的兔子就來氣,他忽然道:“行軍中途不得主帥號令不能無故停止,楚韶為了追一只兔子導致整只隊伍散亂,合該軍法處置。”
他聲如洪鐘,語速又極快,身旁的屠危和寧遠邱攔都攔不住。
楚韶聽了,惴惴不安地同淮祯說:“我是不是給你惹禍了?”
“無妨。”淮祯低聲安慰了一句,而後看向沒有絲毫眼力見的吳莽:“軍紀如山,不過,王妃除外。”
“王妃?!!”
不止是吳莽等人,連兩邊的百姓都震驚得呼出聲!
“楚韶是本王要納的王妃。”
楚韶懷裏的小兔又在撞他的心口了,何止是懷裏的小兔,恐怕心裏也有一只小鹿在亂撞。
他急忙抓住淮祯的手背:“你…你別胡說…”
“我沒有胡說。我就是要納你入府做王妃的。”淮祯在楚韶耳邊低語完,又看向士兵和南岐的百姓,
“誰有異議?”
“殿…!”吳莽還真有異議,不過他很快被屠危捂住了嘴,變成了沒有異議。
淮祯麾下的士兵只覺得王爺威武,這可是當着南岐百姓的面把魏庸那個亡國之君綠了,簡直大快人心。
底下的百姓明顯是被裕王當衆扇了響亮的一巴掌,卻無一人敢喊疼,也無一人願意為魏庸打抱不平,甚至不少人心裏隐隐覺得,狗皇帝活該。
淮祯趁勢在楚韶耳邊低聲:“輕煦,親我一下。”
他的聲音很有穿透力,鐘情蠱下的楚韶無可抵抗地照做。
光天化日,南岐的君後在衆目睽睽之下主動親了中溱的裕王。
南岐百姓堅守的傲骨崩斷于無形。
楚韶親完,還主動與淮祯十指相扣。
他做完這些,才把目光投射到底下的百姓。
在他現在的認知裏,這群人跟自己沒有絲毫母國的羁絆,只是一群魏庸統治下對昔日作為君後的楚韶有幾分敬重的普通百姓。
這群人,沒有淮祯重要。哪怕知道淮祯在利用自己膈應這群百姓,他也很願意配合。
兩邊的民衆呆若木雞,仿佛大夢初醒不願接受現實。
淮祯不指望能收到立竿見影的成效,他只需要讓這群百姓知道,南岐的風骨,已經折在自己手裏就行。
從精神上摧毀一個舊國,總是需要些時間,他有的是耐心。
他下令讓軍隊繼續前進,依然把楚韶摟在懷裏,舉止親密,不加掩飾。
楚韶和淮祯坐在了同樣的高度上,他俯視着岐都城內的蕭條與破落,親眼目睹了這個國家在改旗易幟前的垂死之狀,心中隐隐有些痛意,卻不明白為何而痛。
走過外城的商貿區後,漸漸多了高門大院,許多府邸都挂着顯赫的牌匾,門口卻雜亂不堪,有些牌匾都歪了,随時要掉下來砸到人。
走着走着,楚韶看到一棟褐紅色的府邸,上面挂着用行書金筆題的“安寧侯府”。
馬兒走得很快,楚韶不得不回頭才能将這棟侯府留在視線裏。
侯府門口并不像其他府邸一樣混亂不堪,它的一切都井井有條,只是抵不住荒涼與冷清,門口還站着一個衣着樸素的老仆,他對上楚韶的視線後,默然下跪。
這是溱軍入城後,下跪的第一個百姓。
淮祯随着楚韶的視線回望,看到“安寧侯府”的牌匾,就猜到這是楚韶的家。
三年前楚韶封後被囚于南宮,其後一年,魏庸将怨氣撒在了楚家所有人身上,活生生将老侯爺氣死在朝堂上,後又以莫須有的謀反罪抄了楚家,成年者斬殺,未成年者不論男女連三歲小兒都被流放為奴,楚韶的哥哥楚昀在邊關遭遇暗算,生死未知。
整座侯府,恐怕只餘下那位對楚韶下跪的老仆。
這些舊事,淮祯知道,南岐百姓更是心知肚明。
誰敢說是楚家欠了南岐什麽?
分明是整個南岐欠了楚家。
白龍駒走得很快,已經能望到南宮,楚韶不得不收回視線,望向前方時,他愣住了。
兩道旁原本站立的百姓,随着侯府那位老仆一同彎下膝蓋,朝中溱的軍隊下跪。
屠危見此狀,連吳莽的嘴都忘了捂,不過這回吳莽不吵不嚷了。
幾萬人夾道跪迎,一眼望過去,是何等的壯觀。
吳莽驚得說不出話。
楚韶竟然如此得民心,他一人的威望比三萬正規軍還要有威懾作用。
淮祯心裏跟明鏡似的。
這群百姓跪的不是中溱的裕王,他們跪的是安寧侯府的楚輕煦。
不過現在,楚輕煦是他的人了。
跪楚韶,就是在跪淮祯,就是在跪中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