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折腰(八)
楚韶當夜就起了高熱,昏沉了數日才好些。
淮祯拿過司雲寫的第四頁紙,用朱筆将帶楚韶去過的地方一一劃去。
“湖心亭聽書。”
那日之後,裕王默許說書人四處活動,等同于解了城中的禁言,被魏庸禁止的各類雜書也重新在坊間流傳,私史,文集,話本層出不窮,甚至同意岐州文人以同等資格參與中溱的科舉考試。
這一舉措大受文人群體歡迎。
按慣例,戰敗國在歸順後,通常需被禁止三年科考,這三年也是戰勝國進行思想侵略的緩沖期,最大程度避免選拔出“身在曹營心在漢”陽奉陰違的文臣。
淮祯敢解這一禁制,實在是因為,魏庸這個舊主在岐州的聲望臭如隔夜的泔水,根本沒有哪個腦子清醒的文人願意為了這麽一個昏君冒着文字獄的風險和中溱對着幹,倒也有那麽幾個蠢才給魏庸說話,可惜寫出來的文章狗屁不通,根本連科舉的門檻都摸不到。
有才情的雅士也在文章裏夾帶私貨,不過歌頌的卻是楚家,尤以楚韶為主,楚昀為次。
楚氏一族已經被抄家流放,楚昀出使北游後了無音訊三年至今生死未知,楚韶...現在滿腦子想着當自己的王妃。
簡直毫無威脅。
再者,于淮祯而言,他們吹捧楚韶,倒也沒有那麽刺他的耳——只要不再提繞音谷之戰。
因此,随他們去。
淮祯又用朱筆劃去了“坐畫舫出游”這一項,自百姓知道楚韶坐過春水湖的畫舫,競相模仿的人數以千計。
岐州依山傍水,水路航運自然是一等重要的。
水路上的生意不比城中的市集,一旦出事,輕則貨物浸水全毀,重則人船兩失。
魏庸在位時,水匪搶劫撕票的案子不計其數,導致那群靠水而生的居民如履薄冰,滅國動蕩之後,水路上的生意更是徹底停滞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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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劫匪劫不到貨船,就會把目标鎖定為春水湖上的畫舫。衆所周知,坐得起畫舫的都是些富商貴人,有時候劫一艘畫舫,可比劫兩艘貨船還要賺。
溱軍入城前的半年,城中就有兩個坐畫舫出游的富商遭遇毒手,一個交了錢還被撕票,一個誓死不從,居然直接被割了頭顱,第二日頭被岸上的漁民用漁網打撈起來。
實在駭人聽聞,然而官府也不曾有所作為,可見南岐已經爛到了根上。
溱軍入城後,奉淮祯之命肅清水道,一萬正規軍重拳出擊,兩岸的劫匪抓到立即絞殺,不留一絲情面。僅僅用了七日,就還了各路水道太平,更絕了某些人落草為寇的想法。
然而這群百姓卻将信将疑,甚至還有謠言傳溱軍和土匪勾結要把百姓騙進去殺,因此沒人敢以身試險。
直到裕王親自帶着楚韶在沒有任何護衛的情況下在春水湖上游玩了半天,謠言立刻不攻自破,水上的航路漸漸有了船只,新上任的海運使盡職盡責護送船只,不到半月,水路的生意已經明顯有了起色。
淮祯身邊的心腹原先并不能完全理解他把楚韶留在身邊好生照顧的原因,現在眼看着岐州頹勢扭轉,終于承認裕王的高見。
有楚韶在,收割民心就跟收割麥子一樣,簡單又利落。
在岐州,只有把楚韶拿捏在手,淮祯才能像如今這樣,四兩撥千斤。
原本還應該帶楚韶去馬場和校場,以此展示溱軍的威武,進一步用軍隊的威嚴打壓岐州百姓,讓他們徹底服從,再不敢生反亂之心。
想到這裏,淮祯轉頭看了一眼就在近處床榻上睡着的楚韶。
他兩頰微紅,阖上的睫毛在睡夢中輕顫,靠近了聽,呼吸還有急促,擡手探了探他的額頭,低熱還未完全退下。
岐州在短短兩個月內從一座死城被治成人聲鼎沸管理嚴明的都城,其實已經很夠。
淮祯替他掖了掖被子,決定暫時放過他,讓他好好養病。
掖被子的手忽然被微涼的手心覆住,楚韶居然抓住了淮祯的手腕,他阖着眼睛,淚水沾濕了睫毛,自眼尾滑落。
“...娘親..."
他困在夢中,眉頭緊緊蹙着,聲音哽咽又痛苦。
淮祯一怔,他這是夢見了自己的娘?
夢到的是什麽場景?
他記得安寧侯夫人是被魏庸的寵妃逼死于後宮之中。
楚韶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淮祯輕嘆一聲,呢喃道:“楚韶,我和你還真是...同病相憐。”
他虛握住楚韶的手,不忍留他一人面對可能不算太好的夢境。
冬雪融化後,初春的桃花開得熱鬧。
病愈的楚韶站在南宮的高臺上,春日回暖的風輕撫他光潔的額頭,順便送來一陣清香。
楚韶遠遠眺望,視線越過千篇一律的亭臺樓閣,定在一處生機勃勃的嫩粉色上。
“那裏是桃林嗎?”
他指着那處,拉了拉同他站在一起的裕王的衣袖。
淮祯定睛細看,确是一小叢桃花,應該是某位大臣府邸裏自種在院中的桃樹。
看那面積還不小,他也好奇是哪戶人家如此有閑情雅致。
一旁的溫硯立刻解答了王爺的疑惑:“是安寧侯府。”
淮祯有些意外:“侯府都落魄了,桃林還打理得這麽好?”
“什麽?”楚韶湊過來,好奇地追問:“什麽落魄了?”
“...沒什麽。”
“我想去那裏看看。”楚韶興致勃勃地說。
淮祯凝眸,楚韶耳垂上的朱砂相比于冬天,似乎又淡了些。
朱砂全部消失時,他會想起一切,現在雖然有所淡化,卻還是輪廓清晰,顏色明豔。
就算帶他去侯府故地重游,他也不會想起什麽。
對于楚韶自小長大的地方,淮祯也挺有興趣。
他便答應了。
安寧侯府坐落于南宮西南方向,位于岐州城最繁華的中心地帶,位置離宮殿也非常近,是真正的“天子腳下”。
僅從侯府府邸的地理位置看,淮祯就可以窺見楚氏一族當年的榮耀與盛寵——魏庸之前的兩任南帝,對楚家還是極為看重的。
楚家深受君恩百年,以至于老侯爺對魏庸這個昏君,近乎是有些愚忠了,間接導致了整個侯府的落魄。
馬車停在侯府門口,淮祯先下車,映入他眼中是大開的正門,正門往上是先南帝禦賜的“安寧侯府”牌匾。
他站在玉白色的階梯之下,感到一股攝人的壓迫感襲來,仿佛面對的不是一座敗落的府邸,而是高高屹立于他面前雖年入耄耋卻威嚴不減的老者。
然而這座侯府門口最有生氣的所在卻是門口那兩只精雕細琢威武可愛的石獅子。
門口還站着那日朝楚韶下跪的白發老仆,他像一方不肯倒下的槁木。
一只素白的手撥開馬車上的簾子,楚韶探出身子準備下車時,那方“槁木”忽然生出了幾分生命力,他岣嵝着背,疾走上前,拿過馬車上的小凳子,替楚韶鋪好下車的路,而後恭敬地擡起手。
楚韶對這位老仆人沒有畏懼之感,他看了一眼淮祯,見他沒有過來扶自己的意思,這才搭上老仆幹枯如樹皮的手,緩緩下了馬車。
“多謝。”他同這位老仆說。
老仆深陷于眼窩的眼睛冒出幾分淚意,他強制壓下傷感與喜悅:“公子言重了。我叫宋河,河水的河。”
宋河不過是知天命的歲數,随着侯府飄搖動蕩,整個人卻已經蒼老到骨瘦如柴皮如樹皮的程度,唯有一雙眼睛還帶着些許生氣,他的眼白卻是發黃的,同他對視時,滄桑之感迎面撲來,有些膽小的孩子會被他吓哭。
楚韶卻只覺得他親切,并且笑着喊他:“宋伯。”
熱淚盈上宋河的眼眶,他慌忙垂下眼眸,不敢讓楚韶看出異樣。
楚韶不作多想,他踏上侯府外的玉白臺階時,竟然油然生出歸家的喜悅,腳步不自覺地輕快許多。
不需任何人帶路,他只憑着記憶裏的本能,就知道桃林的所在。
他拉着淮祯,穿過數條長廊,廊外假山好水不絕,草植林木旺盛,連一片枯萎的樹葉都沒見到。
內裏完全不像是落魄三年的人戶。
桃林處在院中腹地,枝幹上的花骨朵匆匆綻放,像是急着為今日的楚韶而開的。
一陣風吹過,幾朵花瓣撲進楚韶懷裏,楚韶低頭一一把桃花摘下,擡眼看着淮祯,示意他伸手。
淮祯不明所以,伸出右手,見楚韶把花一朵不落地放到他手心裏,樂呵呵地說:“回去想吃桃花粥。"
“......”淮祯失笑,“賞個花都能想到吃的上面去。”還是收攏了手心,把這幾朵嬌嫩的桃花好生收着。
宋河站在不遠處的長廊裏看着這一幕,他不能上前,不能主動和楚韶搭話,這是裕王的命令。
他記得那位來通傳的太監的原話是:“楚輕煦只有脫離了岐州楚家,王爺才能讓他好好活着。”
言下之意便是,如果讓楚韶知道自己跟安寧侯府的淵源,淮祯便不會如眼前這番善待公子了。
他不知道公子是生了什麽病,居然如此心甘情願地待在滅國的敵人身邊。
這裏面一定有蹊跷,可惜就算察覺到不對,他也無力改變現狀,只能眼睜睜地默許。
楚韶是老侯爺唯一的血脈了,無論如何,他都要替楚家保着。
只要楚韶能活着,楚家的尊嚴,宋河自己的尊嚴,似乎都沒有那麽重要了。
楚韶在桃林裏沾了一身幽香才玩夠,他不打算這麽離開,牽過淮祯,在侯府四處閑逛。
宋河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楚韶停在藏書閣前,宋河便上前介紹道:“這是老侯爺從前的書房,窗邊那兩張小木桌,是侯爺的兩位公子小時候念書用的,侯爺時常親自督促兩位小公子的課業。”
楚韶便問:“我只知道老侯爺已經離世了,那兩位小公子呢?”
宋河明顯察覺到頭上一道視線的無形壓迫,他只能昧着良心答:“兩位公子...都已戰死沙場。”
“真是滿門忠烈啊。”楚韶感慨道。
淮祯說:“去別處看看吧。”
他不打算讓楚韶進這間書房,萬一看到不該看的內容,解釋起來很麻煩。
楚韶沒有多想,這侯府又大又繞,簡直跟迷宮一樣,他覺着自己一天都走不完。
他拉着淮祯又繞過了兩處假山,踏入一處竹影橫斜的清幽小院。
宋河上前道:“此處是二公子的...生前的住所。”
楚韶一只腳已經踏入院內,一聽是住所,想着外人不好随意打擾,又把踏出去的那只腳收回了。
那宋河連忙道:“公子若是想進去看看也可以,這裏許久無人踏足了。”
楚韶:“真的不會冒犯嗎?”
“不會,你跟這整座侯府,有緣。”
話音剛落,一只手就如泰山壓頂般落在了宋河的肩上,只聽裕王的聲音自頭頂傳來:“老管家怕是糊塗了。”
這是帶有威脅意味的提醒。
宋河額頭滴落兩滴冷汗,找補道:“王爺跟此處,也有緣分。”
楚韶原本還疑惑自己跟此處有什麽緣分,聽管家如是說後,忍不住笑着道:“該不會每個人都跟侯府有緣吧?”
他踏入了這處小院,日光射過竹葉,落在玉白色的地板上,鋪出斑駁的碎金,他踏着竹影,來到房屋前,推開竹子編制的門,一陣風卷入內屋,桌上的宣紙嘩嘩作響,窗外的竹子在風中窸窸窣窣,寂靜許久的屋子忽然熱鬧起來,像是在歡迎小主人的歸來。
淮祯一同踏進這處屋子,見屋內陳設講究,牆上還挂着一幅《寒林對雪圖》,以空濛的山林為背景,筆勢峭拔剛勁,墨色渾厚,整幅畫空靈深邃,神韻精致,霜雪催林的遼闊感撲面而來。
若不是一眼瞥見角落處楚輕煦的親筆落款,他都要以為這是名家夏圭的真跡。
“這是公子16歲時臨摹着玩的。”宋河不知何時走到淮祯身邊,楚韶此時已經進了裏屋,他才敢說。
“16歲?”淮祯微微一驚,16歲就能臨摹出名家畫作的精髓來,實屬天賦驚人,他由衷感嘆,"你家二公子的手,拿來握長槍真是可惜了。”
如果楚韶文弱一點,淮祯也不至于要給他下蠱才能使他低頭服從。
“二公子自小體弱,老侯爺将他帶去邊關歷練,初衷是為了讓他強身健體,之後再回來走安穩的仕途路。”宋河回憶道,“沒料到他剛去邊境一年,就敢上陣厮殺,還砍了敵方小頭目的頭,老侯爺都被吓了一跳。”
淮祯挑了挑眉:“不管是琴棋書畫還是舞刀弄槍,你家二公子都天賦異禀啊,難怪這麽難對付。”
他動了點小心思:“不如把這畫送給本王吧。”拿回去挂自家牆上,日日欣賞。
“......"雖然一點都不想送,宋河又怎敢說不?
淮祯親自從牆上拆下這畫,仔細卷好後,放入衣袖的口袋中,整個動作行雲流水。
宋河心道:小偷都沒有這麽利索。
作者有話說:
啾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