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楊幼秦說要來看的畫展,畫家名為Calvert,是小有知名度的旅游畫家,會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是他之前接過一個Case,案主非常喜歡這個人的畫風,要求在客廳挂上一幅,他費了好大的功夫,運用不少人脈關系才弄到手,一幅畫的價格直逼七位數。

他一面思索着她那麽執着、非來不可的原因,一面翻着展場發的簡介,才後知後覺留意到畫家簡介裏的資訊——Yang.

他也姓楊?

他不認為這會是巧合,這個Yang先生,跟幼秦是什麽關系?

「很美,對不對?」她目光停在某一幅畫前,尋求着他的認同。彷佛自己就置身在那湖光山色、小船綠地間野餐,眼底滿滿、滿滿都是傾慕與崇拜,移不開視線。

「喜歡的話,我們改天也找時間帶柚柚去野餐。」雖然她眼底所流露的渴慕,八成不是為了這個,而是作畫的人。

「野餐、野餐!」小柚柚興奮地拍拍手。「姨,去野餐!」

她終于移開視線,低頭望向拉着她的手搖晃撒嬌的甜嫩臉蛋,眸心染上淺淺暖潮,蹲身抱了抱,讓嬌小身軀填滿空虛的懷抱,也填滿了空泛的心房。

沒關系了,雖然她永遠都無法成為那張畫裏的一幕景致,但是她還有懷中小小的幸福。

「小姐喜歡這幅畫?」

有個人走來,停在她跟前。她本能擡首望去,瞬間定住。

中年男子望住她,臉上浮現一抹困惑,她便知道,他沒認出來。

對此,他似乎也不甚在意,旋即一笑置之。「這是非賣品,我跟妻子結婚十周年,在蘇格蘭畫的,對我們有不同的意義。」

她張了張口,好幾次,都發不出聲音。

最後,用盡全部的力氣,擠出一抹自認最完美的笑容。「沒、沒關系。我只是……向往而已。」

餘觀止看着,突然拳頭好想揮出去,但是更想将她用力抱進懷裏,那抹笑看在他眼裏,酸楚到骨子裏了。

這人居然完全沒發現,完全就是活在自我世界裏,徑自高談闊論:「是啊,那樣美好的景致,真的會讓人流連忘返,去過一次便忘不了……」

閉嘴!

他真的想揍人了!

「是、是嗎?我……」

那唇瓣微顫的怯憐神情,讓餘觀止又痛又憐,一股氣上來,刻意地喊了聲:「幼秦,無論哪裏,你想要我都陪你去。」

這話一出,楊幼秦望向他,那男子的神情也僵住了。

「你、你是——幼秦?」

現在才認出來……不,是根本沒認出來,她本來……就沒那麽重要,餘觀止其實可以不必說破的,就這樣擦身而過也不會怎麽樣。

她揚唇,低啞地喊了聲:「爸。」

楊顯幼當下有幾分尴尬。「對不起,我一時沒……因為太久沒……」

果然是他猜測的那樣。連自己女兒都沒認出來,還有什麽借口好講?

餘觀止很不爽,更沒料到她會用淡淡的微笑帶過,就好像真的沒什麽大不了。

「我知道,沒關系。」

「你——」楊顯幼渾身不自在,看了看她身旁。「你結婚了?」

這對父女到底有多失聯?簡直比陌生人差不了多少!

餘觀止一方面感到不可思議,一面聽對方又自顧自地說:「你看起來過得很幸福,不需要我擔心。」

你根本——也沒擔過心吧!

餘觀止在心裏吐槽。身旁的女人居然還配合地拿個華麗臺階給他下。

「嗯,我過得很好,很幸福。我丈夫很疼我,小孩——也很乖。」

感覺她伸來的手,不着痕跡地用力握握他,那是無聲的懇求。

不說破,好讓對方合理化自己的遺棄行為,心安理得地說服自己,沒有任何虧欠嗎?

他一點都不想配合讓這種人有借口饒過自己的良心,張口想說什麽,對上她乞求的眼神,又将話吞了回去,改口道:「幼秦很好,我會照顧她一輩子。」

楊顯幼點點頭。「那就好,我還有事,先去忙了。」

走得還真一點都沒有留戀,她在身後望着那道背影,幾度張口、不敢挽留的摸樣,餘觀止實在很心疼。

即便是這樣、即便是個不曾惦記過她、不負責任的爛人老爸,她還是有滿滿的孺慕之情,想多待在他身邊一會兒,多說幾句話也好……

連他這個外人都知道,楊顯幼為什麽會沒有看出來?她并沒有責怪或要求什麽,只是想多喊幾聲爸爸,卻連這個機會都不給她。

她撐着得體的微笑走出展場,姿态優雅,腰杆挺得直直的,一出大門,嘴角的笑意都還來不及收,眼淚已經不受控制、滴滴答答落了下來。

他默不作聲,靜靜将她攬進懷裏。

「我要……回家。」她顫着聲,輕輕吐出字句。

「好,我們回家。」

他的小女王受了傷,想躲回自己的城堡,好好哭泣、舔傷,不讓誰看見。

她的驕傲,他懂得,也成全。

餘觀止将她帶回來,不是她的住處,而是他這裏。

「我是要回家——」她有些抗拒。

「我知道,這裏就是。」

「……才不是。」這裏不是她家。但餘觀止很堅持,她只好躲到他房裏,把門關住。

「阿姨怎麽了?」柚柚看着緊閉的房門,面露擔憂。

「放心,把拔會處理。」打發柚柚自己去玩,他思考了一會兒,拿起電話撥了楊伯韓的手機。

對方大概正在忙,沒有接聽。

于是他改撥楊家大宅的電話,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抓到一尾剛好閑着的。

偏偏同輩沒逮到半個,只撈到楊顯季。

他正猶豫,該不該向長輩探問這種事,對方已經認出他來,問道:「餘觀止?」

「是的,楊伯伯。」

「你跟我們家幼秦到底怎麽回事?」日子一天天耗下去,老人家都看不懂了。「我們楊家觀念很傳統,不介意當續弦,但至少要名正言順,年紀到了,就是該成家。」

對方說得很直白,他若再拐着彎虛應過去,就顯得缺乏誠意了。于是順勢表态:「我對幼秦很認真,不是玩玩而已,結婚只是其中一環,還包括擔待她所有的一切、身心靈的部分,既然您提起了,我也正好有些事情想請教楊伯伯。」

他想了解她的一切,不是打探隐私,而是出于關心。必須清楚內情,才知道該如何應對。

過去,他們只是相愛,卻不曾相知。他後來思考,發現自己漏掉了很重要的一環,在不同環境生長的兩個人,所造就的脾性自然不同,看待事情的觀點也不會一樣,他當時認為該溝通以取得共識,現在卻覺得,了解比溝通更重要。

如果連她為何會如此都不懂,又如何溝通得出成效來?

所以,他們的戀情失敗了。

他不想再重蹈覆轍。

他含蓄地表示,今天跟她一起去看畫展,遇到她父親了,她看起來很難過,他想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這小幼!」楊顯季嘆了一口氣,頗為無奈,緩緩對他道出始末。

他這才知道,當年幼秦只輕描淡寫用「父母離異、各自再婚」來帶過的內幕,原來如此傷人。

楊家的小兒子,或許因為排行老麽,從小上頭就有四個哥哥頂着,受寵的麽兒個性就比較自我中心,之前談過一次戀愛,與初戀女友愛得轟轟烈烈,後來因為賭氣分開,家裏安排相親下,娶了家世相當的女子,這當中并沒有人逼他,一切都是他自己作下的決定。

婚後很快有了幼秦,但他并不愛妻子,他是那種浪漫主義、愛情至上的人,後來與初戀女友重逢,結果便可想而知了。

不顧一切離婚,抛下五歲的女兒,堅決與他口中所謂的真愛相守。

他以為,将所有的財産留給女兒,就是對她的交代,不顧所有人的反對,自個兒孑然一身地與情人一同離開。

這些年,走遍世界各地,崇尚浪漫與自由,與情人愛相随,不曾過問女兒的狀況,每回與兄長聯絡,被問到是不是該回來看看女兒,總回他們——有那麽多人照顧她,又衣食無虞,沒什麽好擔心的。

就連這次回臺灣,都沒想過要見見女兒,還是那晚季燕他們不小心說溜嘴了,幼秦才會知道。

更早之前,還沒離婚時,夫妻已經因為感情不睦,誰也不想回家,各自在外發展,幼秦的存在就變得很尴尬,看到保母的時間永遠比看到父母多。

有一回更誇張,保母請假,當爹的以為妻子會照顧小孩,當媽的回娘家,覺得小孩姓楊,是他楊家的責任,然後陰錯陽差,居然把未成年的小孩獨自扔在家中一天一夜,餓着肚子等不到人。

他那當法官的大哥知道了,氣得說:「你要不是我弟弟,我真想告死你!」

還有一次,小幼秦發高燒,沒人理會,弄到最後進醫院,小弟還有心情鬧離婚,在病床邊摸摸小女兒的頭交代她要乖乖聽大伯父的話,連等女兒病好都做不到,轉身就走。

那時候,年紀也很小的季燕童言無忌,沒心機地說:「幼秦好可憐喔,把拔馬麻不要她,那我要對她好一點。」

幼秦睜着大大的眼睛不敢哭,死抓着大伯父的手,不讓他去揍爸爸,小小聲乞求:「拜托……不要罵把拔……」

他們問:「為什麽?」

「罵了……他就不回來了。」

大人聽了,差點當場淚崩。

才那麽小的孩子,已經覺得自己是多餘的負累,不敢再造成父親更多的麻煩,受了那麽大的委屈也顧不得自己,只一心想着不要害爸爸被罵,不然她會被抛棄。

在其他領域,這個男人或許很成功,但是就一個楊幼秦父親的身分而言,他是徹頭徹尾的混賬。

大家心疼幼秦,給她的包容與疼寵總是比任何人都多,但是再多,也彌補不了她幼年的創傷,她會覺得,那是同情與憐憫。

這孩子個性也倔強,老是裝堅強,不想再被季燕或是誰用那種同情她的口氣對她說話,之後無論再痛再受傷,都會揚着小臉笑着,告訴所有人她好得很,一點都不難過,說穿了,只是不想再扮演那個被抛棄的小可憐角色。

剛開始,她乖巧到不可思議,不敢吵、不敢鬧,怕連大伯父都不要她。大家舍不得她這樣,拼命地寵她、放任她,寧可她任性驕縱些,都不想看她這樣小心翼翼。

後來她就真的變成大家希望的那個樣子。并不是真的被寵壞,而是這孩子太敏感,懂得察言觀色,大家要她活潑她就活潑、要她當個受寵的嬌嬌女,她就扮演那個樣子,只不過是迎合大家所希望看到的,不讓大家擔心。

別看她驕傲自信的樣子,那全是保護色,骨子裏其實很自卑,覺得自己不夠好,沒有辦法将她愛的人永遠留在生命中。

餘觀止聽完,沉默了良久。

「楊伯伯。」

「怎麽?」

「謝謝你。還有——我不會再讓幼秦受委屈,往後她的一切,都算我的。」

這是一個男人,最慎重、也最極致的承諾。

承攬這女人的所有,無論悲喜、無論好壞、一切的一切,全都無條件接納。

楊顯季笑了。「我拭目以待。」

挂上電話,他起身往房間走,看見女兒蹲坐在房門口,沒敢走開一步。

幼秦真的沒有白疼她,柚柚看起來那麽擔心,一直守在門外陪她。

「沒事,把拔先進去看看。」他笑笑地摸摸女兒的頭,拿出備用鑰匙開門。

楊幼秦聽見開門聲,很快地拉上薄被掩過頭頂,像只小蝦米一樣蜷卧在床的最邊邊。

他緩步上前,也不強迫她面對他,連人帶被撈起,圈進懷裏。

她身體僵直,過了好一會兒,他都沒有任何動作,她才放松下來,偎靠過去。

有很長的時間,他們都沒有說話。

等到她情緒稍稍平複,悶悶的開口:「就叫你不要去了,好丢臉……」

「哪裏丢臉?」該丢臉的是那個男人吧?「你要不要先把被子拿下來?小心缺氧。」

看她沒有太反抗,他伸手一點一點、慢慢拉開薄被,看見紅通通的眼眶,還有鼻頭。

「那種只會生、不會養,毫無責任感的王八蛋,也值得你哭?」

「……才、才不是……」一開口,眼淚又溢出眼眶。「爸爸他……不是……只是、只是沒辦法,他要到處跑,帶着小孩不方便,他……有跟我道歉,我真的能理解他說……我要的他沒有能力給,所以沒辦法……」

他聽了更怒。「那只是不想負責的推托之詞罷了,何必說得那麽好聽,沒擔當的混蛋!」

他們柚柚在家,他連去巷口買醬油都不放心,還到處跑不方便咧!這是哪門子的父親!

「不是……」

「你幹嘛一直維護他?」混蛋、混蛋、混蛋!他一輩子都不會改觀。

「可是……」她低哝:「你也這樣說過。」然後也離開她了。

「……」不小心婊到自己了嗎?

「你……很好,不差勁……」是她自己的問題,她不夠好,才會留不住。

他要是早知道這句話是她心底最深的痛,打死他都不會說出口。

你要的我給不起,所以自己保重,我們掰掰不用聯絡——

原來自己也是在她心上狠狠劃一刀的兇手之一。

他既心疼、又後悔,用力抱緊她。「誰說的?我現在就覺得自己差勁透了。對不起,請當我沒說過,忘記它好不好?」

她沒有回答,低垂着頭徑自沉默。

「幼幼?」他摟着她,親昵地輕輕搖晃。「哈啰,寶貝,說句話嘛,好歹讓我知道你要不要原諒我。」

「我沒有不原諒,只是……」她頓了頓,輕到不能再輕的嗓音,低低逸出:「我不知道我要的,你現在給不給得起了……我要的,其實沒有很多……」可是為什麽,總是讓大家困擾,一臉為難地離開她?爸爸是,他也是。

餘觀止一陣鼻酸,努力逼回眸底的酸熱,故作鎮定地接口:「那你要什麽?說來聽聽看。」

「我想要……生病的時候,有人會守在旁邊關心我;難過的時候,有人會抱着我安慰、替我擦眼淚;我想要,有人把我放在心上,疼我、寶貝我;我想要……」

聲音愈來愈輕,他傾耳細聽,捕捉那低不可聞的音浪——

「我想要一個家。」

他眼淚來不及逼回,在她仰起頭時滴落在她頰畔。

她不肯定地問:「這樣,真的會太多嗎?」

「不多。」也懶得奉行什麽男兒有淚不輕彈原則了,直接傾身貼上她的頰,偎在她耳際低喃。「幼幼,我們結婚吧!」

她一顫,想推開他,确認話中的真實性,可他不放,仍是牢牢圈抱住她,繼續說道:「你說的那些,我想我做得到。幼幼,我給你一個家。」

等了好一會兒,沒見她有任何反應,他輕聲催促:「說好,或者點頭。給我一個機會證明它,證明我們的幸福。」

「你——真的可以嗎?」她其實很怕,哪天又會看到他那種無力的表情,跟她道歉,說他沒有辦法。

「可以。以前,我不曉得你要的只是這些,你用了我無法理解的方式去索要,讓我覺得力不從心。但是現在,我們都成長了,我相信我們可以用更正确且适當的方式表達需求,再陪我試一次,好不好?」

「……好。」就算是同情,就算今天讓他看見她最狼狽的樣子,她還是想要。

要這個男人、要他給的家、要他所說的,那個幸福。

一直,都只要他。

尾聲

晚上,柚柚睡着後,楊幼秦進到書房來,将門确實掩妥了,端坐在沙發上,兩手擱在膝頭。

一副就是準備促膝長談的樣子。

餘觀止瞄了一眼,暫時停下正在趕的設計圖,不意外聽見她說:「可以待會兒再忙嗎?我有點事想跟你讨論。」

他擱筆,笑笑地走來。「什麽事?态度那麽嚴肅。」

「剛剛——柚柚喊我媽媽。」

「喔?」他挑挑眉。「所以呢?」

她一臉凝肅。「我想跟你溝通這件事,希望你不要糾正她,讓她喊。」

「你從哪裏認為我會制止?」比起她的要求,他更好奇她為什麽會認為他想糾正?她為柚柚做的,擔上這一聲「媽」也不為過。

「因為這不是事實。你知道、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柚柚難道會不知道嗎?基于理性,我們會糾正,可是在孩子的心态裏,她喊上這一聲媽,是一種情感的認定,如果我們制止,等于無形中拒絕了她的感情。

我很高興她認為我值得這聲稱呼,也會适時的告訴她,她有宜姮這個好母親,但這不妨礙她喊我什麽,尤其——接下來我們的孩子出生,不同的稱呼,會讓柚柚覺得自己在這個家變成奇怪的存在,我不希望這樣。」

她連這麽久遠、這麽細微的情緒問題都考慮到了?

餘觀止微笑道:「你真的是個好媽媽。」

「所以——你是同意了?」

「本來就沒有反對啊。」他靠坐過去,一手攬上她的肩,一手輕撫她隆起的肚腹。

上個月照超音波,确定這一胎是男孩子,她已經跟他劃分好權責歸屬了,肚子裏這個歸他,柚柚歸她,他負責把兒子教育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她則負責把柚柚教育成衆家君子追求的窈窕淑女。

聽起來很公平。

他後來留意到,女兒眼眉間的神韻愈來愈像她,尤其是昂起小下巴,那姿态清傲的神采,簡直是楊幼秦的小女王翻版。女兒目前才上幼兒園大班,屁股後已經好多小男生追着跑,看得出來幼秦想教會她身為女性的傲然自信,同時也懂得體貼溫存,何時該放軟身段、展現女人的似水柔情。

「還有一件事——」她起了頭,有些支吾。

「講啊,跟我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給我錢?」沒結婚以前,她什麽都不是,照顧柚柚他用金錢作為報酬也就算了,可現在婚也結了,柚柚甚至開口喊她媽媽,他還是持續地給,難道就因為柚柚不是由她肚皮裏出來的,她就永遠是外人?

餘觀止先是困惑地思索了一下,三秒鐘才反應過來。「你以為那是什麽?」

「哼。」她別開頭,不想答。

他既好氣、又好笑,雙手擱在她頭顱兩側左右晃動。「那是家用啊,楊幼幼,你腦袋瓜轉個彎好不好?怎麽會這麽老實!」

「啊?」她呆住,張大眼,憨憨地眨了眨。「所以不是、不是——」

「很早就不是了。」從還沒結婚以前,他給多少,她就在柚柚身上花多少,他會看不出來,她不想他們之間的關系有金錢交易的意味嗎?

一開始只是想,不能占她便宜,到後來愈給愈多,一個小孩是能花多少?她開始連家裏的日用品都着手采買,連賬單都繳上手了,把家裏打點得妥妥貼貼。

他只是覺得有趣,便沒有說破。這女人太好算計,被拐來當女主人,任勞任怨操持家務還不知不覺。

「你、你幹嘛不早講!」害她花不完,很苦惱。

他悶笑。「身體早就不清不楚了,那些身外之物是需要算得多清楚?」她自己直線思考還怪他?

要是還當她是外人,不會跟她上床,任她進駐他與女兒的堡壘。

他确實曾經想過要放開,但是她自己回來了,就算他什麽都不給,她還是想留在他身邊、釋出這麽大的誠意,他若還裹足不前,膽怯地不敢去試,那還算是個男人嗎?

她有那個決心,他也該有勇氣,從那一刻起,他便決定再給彼此一次機會。

一天,靠近一點點,進度緩慢,嘗試這條共行的路,雙方步調是否能一致,像在玩踩地雷游戲一樣,當踩完所有的格子之後,才發現——原來全是空包彈,根本不會引爆,也沒所謂的地雷存在。

于是那一天,他開口請求她嫁給他。

「我以為——你沒打算跟我結婚。」

原來這麽早就當她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了嗎?她還以為,是看見那天的事,覺得她很可憐,一時沖動,感情用事才會提出婚約。

「我有。只是原本想過一段時間再看看。那天你拿什麽「你朋友」來試探我,我不也清清楚楚告訴你,我沒有不想結婚,重要的是對象。你一直都是我唯一的結婚人選啊,不然怎麽會連家裏如何打點、女兒如何管教都尊重你的意見?」

這樣還表态得不夠清楚嗎?他根本連薪水都交給她管了。

「是說——老婆,賺錢很辛苦,你可以不要這麽敗家嗎?要是花不完,建議你——藏個私房錢如何?」他還貼心地提供選項給她參考。天底下大概沒有像他這麽大方的老公了,直接批準老婆藏私房錢。

恍悟過後,她急急忙忙說:「要不然,我幫幼幼存個教育基金……」

「不用,這筆預算我已經扣下來了。我還是覺得藏私房錢比較——」

「你幹嘛硬要逼我藏私房錢啦!」有人不爽了,啊就不想藏咩!

他們大概是天底下唯一一對因為老婆不藏私房錢而意見相左的夫妻了。

餘觀止愉悅地低笑,張手摟抱她。「幼幼,你好可愛——」

不解風情的女人,直覺轉頭往門口的方向瞄。

他笑着扳回她的臉,湊上前啄了下。「說你啊,楊幼幼。」

「我哪知道……」她低哝。「你的肉麻情話通常都是在床上,那時說什麽也不會覺得奇怪,但現在又不是……」

五歲的餘柚柚比較适合被說可愛,三十歲的楊幼幼哪裏可愛?不過她還是喜歡聽他這樣講,感覺像是被他放在心上全心全意嬌寵着。

媽呀,怎麽會有人可愛到這種地步。餘觀止有點不堪負荷,傾向前吻了吻。

「我愛你,老婆。不只是床上的肉麻話,也是我的真心話,從最初到現在,不曾改變過。」

「我知道啦!」她有些別扭地應聲。

要不是感受到這一點,她何必留在他身邊這麽久?

也因為清楚這一點,任何事都還有努力的空間,她才會不甘心放棄,因為知道,她很難再找到另一個不管交往還是分手,始終愛着她的男人。

堂哥們說,不懂她看上餘觀止哪一點。

她後來想了又想,或許是因為,他看着她的眼神,始終專注,打動了她,讓她覺得,如果是這個人的話,或許可以一直、一直愛着她,不改變,也不會離開她。

後來證明,她的直覺是對的,這個男人,在分手後的數年間,愛情始終不曾抹滅。

以前,她總是自我懷疑,沒有自信能永遠留住他,心被裹在小小的、黑夜般的繭蛹裏。

于是,他們的愛情出現了時差,他在白天,她在黑夜。

不是不愛,只是時差。

以致,心理狀态未臻成熟,無法同步。

數年後,破繭而出的心與他再度相遇,他們的愛情頻率終于一致,而她相信,這一回他們可以牽手共行一輩子。

——全書完——

番外 名字這回事

感情再好的戀人,總會有吵架的時候,而「籌備婚事」就被投票公認是榜上有名的吵架時機點。

楊家大宅裏,正在印證這個論點。

「我說不要!」

「可是我覺得——」

「我就是要這張。」楊家女王很執着。「這張拍得比較漂亮。」

「可是露很多……」準未婚夫一臉為難。漂亮是漂亮,但他無法接受老婆露出大片美肌供人觀賞,性感又美豔,連胸前的溝都好明顯,那是他的權利啊,而且這張婚紗照是要放在大門口。

「餘古文,你不要逼我生氣!」

然後某人臉色變了變,就讓步了。「好啦,你說了算。」

這是什麽情人密碼?衆人在一旁有看沒有懂。

本來還期待準新郎如何捍衛嬌妻美背,結果沒兩、三下就軟下腰杆,直接對女王遞降表投誠了。

啧,無趣。

然後一直到結婚宴客那天,楊家人終于知道那個魚骨文、甲骨文什麽的,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了。

兩方親家聊開來,氣氛好不熱絡,幾杯黃湯下肚的餘家小弟,幾乎連自己大哥小時候幹過的蠢事都抖得差不多。

話說,餘家大家長相當崇尚古文之美,老大出生那天,剛好前一晚順手翻閱的那本書,叫做《古文觀止》。

他根本只有兩個選擇,要嘛叫餘古文,要不就剩餘觀止。

餘家老大後來沉痛地表示:「幸好老媽以死相逼,才沒釀成我的人生悲劇。」

以前只要惹初戀女友生氣,佳人就會陰沉沉地喊出那個原本該填在他身分證上的名字。

然後老二出生,順手由書櫃上抽出的那本,叫做《昭明文選》。

老二嘆氣道:「幸好老爸懂得變通,我也不樂意被叫文選。」

接下來的《楚辭》、《漢書》就更不用說了,每次小孩出生,取名時就像在玩尾牙抽獎一樣,有夠High的!也不知幸還是不幸,老媽沒再生第五胎,不然他們家連《史記》都有。

楊伯韓當下就拍拍餘氏兄弟的肩,心有戚戚焉地頻點頭。「兄弟,我懂我懂!」

他也是那個差點釀成人生慘劇的事主之一啊!

那一天,戰國七雄與古文之家齊聚一堂,有種相見恨晚的感動,喜宴結束還相約續攤,根本沒人想理會新郎新娘,讓新人度過了無人鬧洞房、溫存又甜蜜的新婚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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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樓雨晴

首先,老規矩,雖然是兩本書,但後記仍然合并為一篇(有這個規矩嗎?)

這一套書,如同依晴姑娘往常的慣例,是兩本各自獨立、因某個主題而合并為一套的主題書,原則上,無論您先看哪一本,都不會造成劇情上的混淆或困惑,您可視心情挑選先後順序觀看。

而,這一套書的主題,我個人是将其定義為「成長」。

這裏所謂的「時差」,指的是兩個人處在同一個時空,卻因為某一些因素所造成的落差,導致無法交集。

《同心圓》,兩人的差異是生理上的。

《分岔路》,兩人的差異是心理上的。

然後,兩對都各自做了不同的努力,使最後雙方的步調能夠一致。

至于書名的由來,晴姑娘當初原是擔心太抽象難懂,尤其是第一個,聽起來不太文學,反而比較像數學……

好啦,我來解釋一下當初的發想,讓大家比較好進入狀況——

關于《同心圓》

男主角是一見鐘情,從相遇那一刻起,世界便以女主角為圓心,為了趕上她的人生步調,努力讓自己成長,無論人生的格局拓展得再寬闊,始終繞着她轉,心從不曾遠離。

關于《分岔路》

他們相遇在大學時代,最青春無敵的年紀,因為感應到彼此的愛情頻率,陷入熱戀。但是當愛情火花燃盡,彼此之間的差異終究讓他們走向分岔路,男主角也有了一段不同的人生歷練,又該如何繞回原點,牽手共行?

以上,報告完畢。

(好像太簡潔了,缺乏誠意?好吧,再補上幾段小插曲好了)

《同心圓》一書後半段,幾乎是真人實事演出,房屋漏水那段,相信是許多人心中的痛,尤其遇上那種蠻不講理的惡鄰居,想維修也束手無策,只能無奈又心痛地每天看着房子滲水,一點一滴損害身家財産,那更是一整個的無語問蒼天……

在寫這本書時,身邊剛好有朋友發生類似的案例,于是晴姑娘将它寫出來,提供給大家作為應對時的參考,希望對大家有一點小小的幫助,當然,這種事是能不要遇到最好啦!

至于後續發展,晴姑娘實在嘴賤,忍不住想跟大家分享。

那封寄到市政府建管局的陳情信,你們猜怎麽了?我們偉大的公務人員,思考邏輯實非常人所能理解,其中有一段對話,絕對是經典中的經典——

因為維修人員已經觀測水表,确認樓上有漏水情形,建議做水管檢測,但樓上不肯配合,而建管局沒開單,竟說:「公寓大廈管理條例裏沒有這一條吧?你說的第六條第二項,是講維護或修繕,沒有講到檢測。」

我朋友:「……」

沉默了三秒,整個火大,非常嗆辣的回道:「好,那我不檢測了,我直接修繕,管它有沒有問題,牆打掉修就對了!反正我的權利只能要求對方配合修繕,沒辦法要求他們配合檢測,在你的定義裏,檢測并不包含在維護與修繕的範圍,你是這個意思對吧?那麽麻煩你介紹一尊不用檢測就知道問題出在何處的神人給我。」

為了這個問題,雙方争議了十分鐘,我朋友事後還很毒嘴地說:「這位了不起的公務員最好都不要生病啦!不然他一定是那種要求醫生直接治療,不允許醫生安排任何檢查找病因的人,因為在他的定義裏,抽血啦、照X光啦,這些都不包含在醫療範圍裏。」

我說啊,我們偉大的公家機關,麻煩你們不要只會照字面上的條規執行,有時腦袋活用一點好嗎?我們賺錢真的很辛苦,請讓我們繳的稅值得一點。

再來,說說《分岔路》

這本開頭晴姑娘寫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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