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武家的女人就算偶爾會為了孩子做出出格的事情,但是長久以來的教育依舊讓她們選擇以夫為天,服從對家族有益的選擇。
将年幼的孩子留在身邊長到婚齡,再送去大名府上已經是她作為母親,能做到的最大努力。
現在作為繼國家的主母,她只能帶着有些寡淡的笑容,有一下沒一下地梳着愛女的頭發,以慈愛的話語細細地囑咐這位待嫁的新娘。
“大名是地位尊貴之人,極其注重禮儀,成為他的妻子後,你必定不能像現在這番胡鬧了。”
“雖然府上規矩繁瑣,但是你嫁過去也能享有非常富足的生活。”
“作為武家的女兒……”
明明只是平鋪直豎地說着上一輩留下的知識,但她說着說着,手卻止不住地顫抖,連聲音都跟着哽咽了起來。
武家的女兒。
說什麽武家的女兒,她的孩子只是一個小小的領主家的孩子,在那個舉目無親的大名城,面對那個以好色出名的大名,到底會“享有”怎樣的生活呢……
即便她極力克制這種絕望的心情,但手裏的梳子到底沒能落在蜜的頭發上。
小小的木梳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身後的輕響引起了蜜的注意,她忍不住回頭望向了身後的母親。
而女人也發覺了自己的失态,不想讓自己的眼淚影響了可憐的孩子,她有些局促地用手掌遮住了濕潤的臉頰,以溫柔的語氣回應蜜那疑惑的目光。
“我……”
“對不起,對不起……媽媽有些不在狀态。”
“能稍微等媽媽一下麽?馬上就好,等會兒再給你梳頭發。”
雖然母親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但蜜還是能清楚地認識到母親正在哭泣。
神明只是看着她,便知曉了那句未說出口的願望。
【我不想把毫無背景的你送給那種人糟踏】
【我不想你走】
明明知道只要帶着順從的微笑就好了,只要她老實嫁過去,憑借着咒力獲得大名的喜愛,甚至将府上所有人都同化為信徒,獲得應有的幸福,或許大家就不會覺得虧欠她,就不會露出這麽痛苦的表情了。
但是在母親表現出“我不想你走”的意願的那一刻,蜜的心卻産生了動搖。
我也不想離開媽媽……
所以可不可以,把完成父親願望的方式改一改呢?
就像原來那樣,讓腐爛的男人枯木回春,榨、取他最後的生命力,吹起他的肚皮,以主母的身份獲得一個孩子,然後讓繼國家的孩子接管大名的財産,那守寡的她是不是能回到母親的身邊了呢?
……
那個天使般可愛的孩子,期待地望着自己的母親,說出的卻是厲鬼般惡毒的話語。
無慈悲的神明渴望着母親的愛,然而這種可怖的反差卻成了壓垮女人心靈的最後一根稻草。
對于信仰太陽神,祈求和平安穩的女人來說,此番話語是何等的,大逆不道令人作嘔……
緊繃的神經在這一刻徹底斷了線,她望着曾今疼愛的女兒,就像看見了什麽醜陋的怪物。
“給我住嘴!”
“你怎麽會有這種惡毒的想法!”
用曾經吐露着“你是我最可愛的孩子”的那張嘴,對她說出過分的話語。
用曾經溫柔拉住她的那只手,扇上她的臉頰。
母親臉上那種憎惡的神情實在是過于刺目,直接将蜜定在了原地。
年幼的女孩愣愣地看着突然發怒的母親,她像是猛地喪失了思考的能力,連在面對呼嘯而來的巴掌時,也沒有去躲。
“啪”的一聲脆響,喚回了女人的理智,使她不可置信地望向了自己的手掌。
她打了那個孩子。
她打了自己的女兒。
“對不起,對不起,媽媽……”女人從喉中擠出破碎的話語,還未完全出口,就被侍女們的驚呼所吞沒,像是怕精神不穩定的她再暴起傷人,有人緊緊地按住了她的手臂,使得她無法再靠近蜜半步。
有人則焦急地圍住了受傷的女孩,她們驚呼着“大人,大人您沒事吧?”,将她與自己的女兒隔開了。
女人只能從人與人的間隙間,望見女兒最後一眼。
那個怕痛的孩子,那個被針戳到手指都會委屈地哭上好久的小孩,捂着發紅的臉頰,這時候反而不哭了,她只是坐在原地,愣愣地望着自己的母親,說不出話來。
“為什麽啊?”
女人從孩子的眼中讀出了這樣的話語。
沒有怨恨,沒有憤怒。
那孩子只是困惑而委屈。
為什麽啊……
……
今日發生的事情,對于蜜來說就像是一場夢境。
她腦中一片混亂,模模糊糊記得母親的訓斥,記得臉上的一巴掌,卻唯獨不敢想起母親當時的表情,她在仆人的簇擁下回到的自己的房間,在離開母親房間的路上,似乎還看到了聞訊趕來的緣一,但是她當時只是低低地垂下了頭顱,不敢去看他。
幼小的詛咒感到疼痛,她在心底喃喃低語。
好痛啊媽媽……
為什麽啊?
……你是讨厭我了麽?
因為我不再是你許願中,那個溫柔善良又體貼的孩子了麽?
她好痛,但是她卻哭不出來,這幹澀的眼裏沒有淚水,甚至連母親的身影也沒法留下。
父親說母親瘋了,所以為了确保蜜的安全,在蜜嫁人之前,他不再允許她們見面了,被連帶的還有岩勝以及緣一,她這只金絲雀于此時,徹徹底底被關進了牢籠。
可能是因為臉上的紅腫過于疼痛,那個夜晚,蜜看着窗外的映進的月光,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團,久久無法入眠。
因為她是惹母親發怒的壞小孩了,所以她痛也沒臉哭,她疼也不敢找自己的兩個哥哥傾訴。
萬一,他們也因為母親的事讨厭我呢?
也要打我呢?
這種害怕,讓這個曾被愛意環繞的孩子,只敢小聲跟自己的眷者抱怨。
我好疼哦,我睡不着……
作為低級的草木妖怪,蛇莓是感受不到疼痛的,它無法感同身受,但還是有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小小的妖怪,極力催動自己弱小的妖力,把自己的葉子輕輕貼在神明的臉上。
【沒事的大人,沒事的,馬上就不痛了】
這份毫無條件不分對錯的關心讓蜜的表情稍微緩和了一點,綠色的咒力緩緩流淌,治愈着她臉上的傷痛。
蜜撫摸着光潔如初的臉蛋,回憶着曾經學到的禮儀,沖蛇莓露出了一個感激的笑容。
她的神明帶着與往日無異的笑容,笑盈盈地問着它。
明明臉上的傷已經好了,但我還是好痛哦。
為什麽啊?
因為我是神明,是要完成別人心願的存在。
所以現在,因為我沒辦法好好回應別人的願望,我沒有履行自己的職責,才受到懲罰了麽?
可我真的好痛……
神明的話語讓蛇莓感到了心碎,它望着自己純潔無暇的花朵,顫抖的話語宛如哭泣。
【我也不懂啊,我的大人】
【可能這就是人類,他們明明用自己的心願孕育出了神明,卻又要這般傷害祂……】
【我也不明白這究竟是為什麽】
【……為什麽要做出這樣殘忍的事呢】
最後也沒有人來回答這個可憐的女孩。
……
因為看到蜜離開時的那個表情,緣一怎麽都沒辦法放心下來,在半夜,他特意過來查看妹妹的傷情。
或許因為他平時是個沉默又沒用的小孩,仆人對他的看管相較岩勝要松的很多,他很輕易就在仆人打瞌睡的時候,從房間溜了出來。
對于他的到訪,他小小的妹妹表現得有些詫異。
她要是像原來那樣,帶着可憐的眼淚,沖進他的懷裏,抱怨着課業困難,傾訴疼痛給她帶來的折磨那反而還好些……
她被浸泡在兄長的關愛中,習慣性地恃寵而驕,肆意地用晶瑩的淚水,用甜蜜的笑容将他的心緊緊攥在掌中。
明明知道這是假哭,是玩鬧,這是女孩撒嬌特有的小把戲,但還是覺得可愛。
她脆弱又天真,信徒的愛是她唯一的武器,那群人把她當無所不能的神使供奉,但是在他這裏,她只是個愛撒嬌懶得動好吃甜食的小女孩。
他傾聽她的自我誇贊,她的喃喃抱怨,他曾無奈地拿起過繡針,陪她一起看着天空中的雲彩,甚至只是看她在陽光下枕着自己的膝蓋午睡。
太陽曾縱容地把一切給予那朵任性的花朵。
但現在她只是遠遠地望着他,明明看起馬上就會委屈地撲進他的懷裏,卻硬生生停了下來,把嬌小的身體藏進了房間的陰影裏。
她因為疼痛被抽走了驕傲,開始瑟縮,開始害怕……
茫然無措,自我懷疑。
不該是這樣的,你是不應該被這樣對待的。
他想像往常一樣跟她說話,她卻像只淋着雨的流浪狗,自己每上前一步,她就往後縮一步。
敏銳地察覺到了這點,太陽只好沉默,只好停留在原地。
不該是這樣的,你是不應該被這樣對待的。
因為她的痛苦,他同樣感到難過。
“ 你還好麽……”
“臉上的傷還痛麽,能讓我看看你麽……”
這樣擔憂的語氣,這樣落寞的神情,似乎打開了女孩的話匣子。
她沉默了一下,就用低低的聲音跟他抱怨。
“我不好,我一點都不好。”
“……你都知道了吧,我是個壞孩子了,媽媽不喜歡我了。”
“我臉好痛,我也不漂亮了,我不可愛了,我不要給你看……”
你還是很漂亮的。
不管怎麽樣,你在我心裏都是最漂亮,最可愛的。
你不是壞孩子……你只是,不知道怎麽辦了而已。
緣一溫柔的語氣以及體貼的态度都在向蜜證明他所言非虛。
他還是很縱容的她,無奈的,語氣裏甚至帶着些小心翼翼。
但媽媽呢?
和緣一在一起的媽媽,又說了什麽?又是什麽态度呢?
對于這些,雖然很想發問,很想知道答案,但蜜還是選擇了退怯。
她的确是不知道怎麽辦了……
連緣一都沒辦法告訴她,現在該怎麽做。
蜜只好學着自己找辦法,她像往常一樣帶着溫順甜蜜的笑容,因為只要這樣父親就會放松下來,便不會再苛責其他人。
她想着只要這樣就好。
她努力回到過去那樣,做個好孩子,把一切糾正過來,想着也許母親會再度對自己露出微笑……
但或許是傷害女兒的愧疚,或許是掙紮無用的無力,又或是只能再次目睹悲劇發生的心碎,讓這位為孩子反抗過數次的母親感覺到了疲憊,她的身體開始每況日下。
詛咒曾用自己的身體化為草藥,以孩童的身份降臨,那樣溫馨和睦的生活,曾經帶給過女人希望。
現在卻成為她心碎的源頭。
就算蜜用上自己的咒力,努力種植名貴的草藥,但女人還是不可避免地衰弱了。
女孩感到如此的疼痛,她付出了咒力,甚至生命力,為此手腳冰涼,麻木疲憊,但是無濟于事。
無濟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