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那場原本應該是九死一生的逃亡,最後只有兩個人陣亡,卻不是死在喪屍之手。一連好多天,蘇澤一再夢見那對母子死不瞑目的雙眼。
又一個夜不能寐的晚上,蘇澤躺在吱嘎作響的木地板上,篝火的光夾着月光照進木屋,蟬鳴中依稀還能聽見值夜的藍尚武一刀刀削着什麽的聲音。昨天傍晚時分車隊找到這座林中木屋,藍尚武決定暫時在此落腳,這兩天先在林子裏打獵整修一番再上路。
上午的時候蘇澤主動提出跟肖陌一起去打獵,中午在外面随便吃了一點幹糧,下午又深入森林腹地,一直到入夜才回木屋。這段時間,他只要一有空就跟肖陌一起行動。有肖陌在的場合,藍傲文必然不會出現。他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那個人,是該理解他的難處,還是義正言辭地譴責他,但假如有誰應該譴責藍傲文,那個人也不會是他。
在林子裏跋涉了一天,明明已經困得眼皮子打架,可是一閉上眼卻又必須強迫自己睜開,他害怕那個揮之不去的夢靥。直到蟬聲也平息,樹林裏萬籁俱寂,只剩下篝火燃燒時懶洋洋的噼啪聲,他終于有些扛不住一波波襲來的睡意。
快要睡着的時候,忽然聽見屋子裏窸窣的響動,蘇澤警覺地張開眼,剛要翻身,一個人影欺身壓下來,他本能地就要起腳踹開對方,卻在看到那雙黑琉璃般靈動的眼眸時生生地收住。這一收斂,藍傲文更是仿佛得到默許般手腳并用地将他按在地板上。
柔軟的蜜色卷發自藍傲文耳側絲絲垂落,遮掩住兩人面對面的臉。“還在生我的氣?”藍傲文低頭看着他,逆着光,晦暗不明的臉上表情似笑非笑,“七天了,你還要氣我到什麽時候?”
“我沒有生氣。”蘇澤不自在地避開藍傲文膠着的目光,試着要坐起來,卻被藍傲文壓得死死的。
藍傲文凝神看了身下人半晌,忽然低下頭湊過去親吻對方。
蘇澤在最後一刻別開了臉,感到那些細密的卷發在臉頰上失望地一掃而過。
“你說你沒生氣。”藍傲文直起身子,蜜色的卷發落回耳鬓,那一頭卷發被窗外的月光火光勾勒出一道發亮的邊,絲絲縷縷的金色就像火焰的外焰,很美,很熾熱,也很危險。
蘇澤看了他許久,沉默地翻身坐起。
藍傲文沉了口氣,起身道:“說吧,要我怎麽做你才原諒我?”
黑衣的狙擊手盤膝坐在地板上,看着木地板上兩個人在火光下跳躍的影子:“我沒有怪你。”
藍傲文眨眨眼,像是被逗笑了,他彎下腰,兩手按在膝蓋上,湊近對方,逗弄一般輕聲問:“蘇澤,你說什麽呢?”
蘇澤擡頭直視他:“這不是你的錯。”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像在說謊或是諷刺,藍傲文收起了促狹的笑容,微微蹙起眉:“你真這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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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想,那個時候是不是有更好的辦法,能讓我們都活下來。”
藍傲文站直身子,冷淡地挑眉:“有嗎?”
“……有。”蘇澤沉吟道,頓了頓,“我應該拒絕她,在你之後第一個爬過繩索,再讓餘伯過來。”
“沒錯。”藍傲文像是很滿意似地點點頭。
“所以你沒有錯,”蘇澤擡頭道,“錯的人是我。”
藍傲文看着他,沒有說話,神情晦暗莫測。
“我不是在生你的氣,我只是沒有辦法原諒自己。”蘇澤拿起一旁的步槍,起身拉開房門,“你給我一些時間吧。”
。
屋外的篝火前,守夜的人換成了孟安儒,年輕的詐騙大師哈欠打到一半,張大嘴詫異地看着走出木屋的黑衣狙擊手和跟在後面走出來的藍傲文,眨眨眼:“怎麽?要打野戰?”
蘇澤聽得臉色一僵。而面對這個應該很對胃口的調侃,藍傲文也冷着臉沒有一絲好臉色。孟安儒知道自己踩到雷了,很識時務地裝作什麽也沒說過,哼着歌兒搗起火堆。
“你去休息吧。這一班我來替你。”蘇澤走到篝火邊坐下。
孟安儒瞟了一眼身邊英俊的黑發青年,從前只是覺得蘇澤性格有些冷淡,哪知這會兒對方在身邊坐下,渾身無處不散發着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氣場,孟安儒識趣地站起來,看了一眼杵在篝火那頭的藍傲文,他的卷毛有些淩亂,蓋住了右眼,眼神的殺傷力小了一半,謝天謝地。
藍傲文就是那華麗女王般的泰坦尼克號,卻無可避免地撞到了冰山上。鑽進木屋前,孟安儒幸災樂禍地想。
蘇澤将一根枝條掰斷了扔進火裏,凝望着“噼啪”四濺的火星。
藍傲文的忍耐終于到了極限,嗓音森冷,一字一句道:“既然是你的錯,為什麽受罰的人是我?”
蘇澤眼皮一跳,卻最終什麽也沒說。
每個被噩夢驚醒,夜不能寐的長夜,他被負罪感糾纏着不得解脫,雖然開槍的是藍傲文,但是讓藍傲文開槍的卻是自己。如果他和餘伯能第一時間過去,那麽就算那對母子之後再在繩索上耽擱再長時間,藍傲文也不會開槍,他就是這麽簡單的一個人。
這樣一來,大家就都可以生還了。而他明知藍傲文的思考方式如此粗暴直接,卻還是做了最壞的一件事,不但害死了那對母子,還弄髒了藍傲文的手……
“不是你的錯。”藍傲文忽然出聲。
蘇澤擡頭看向篝火對面站立的人。
“不是你的錯,殺人的是我,和你有什麽關系?你要是真的覺得這麽難以接受,把錯怪在我頭上吧。我無所謂。”藍傲文繞過篝火走過來,停在他身前,緩緩蹲下,“不要不理我……”
那聲音軟綿又無辜,戳中了蘇澤心口最軟的一塊,不忍地擡起眼,倏忽撞上藍傲文被火光映襯的臉,他的美已足夠讓人繳械投降,更何況還如此深情。蘇澤心中一時之間混亂至極,最後只說:“你再給我些時間。”
“多久?”
蘇澤被問得一啞。
“要多久?”藍傲文追問。
蘇澤答不出來,他都不明白藍傲文怎麽會問出這樣的問題,要多久才能走出噩夢,他怎麽可能給出一個準确的答複?
得不到答案,藍傲文的柔情和耐心很快就耗盡,深情的眼眸一點點冰冷下來:“說什麽喜歡我,你和肖陌同進同出的時候以為我瞎了嗎?你以為我真在乎你是不是內疚是不是不安?我只是不想看見你和姓肖的整天黏在一起,否則你要怎麽抒發你的愧疚,禁閉也好絕食也好,和我有什麽相幹?!”藍傲文冷冷地站起來,喃喃自語道,“反正只要還在我身邊就行了……”
饒是蘇澤對藍傲文再了解,也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些話來。他睨着複又恢複一臉狠戾表情的藍傲文,這個人,愛你的時候可以百般溫柔,無限體貼,恨你的時候怎樣不可理喻的事都做得出來。
“藍傲文,我和肖陌不是你想的那種關系,”他肅聲道,“我們從小玩到大,在沒有認識你以前,我們就是好兄弟了,而且,”說到這裏,聲音重重一沉,“我從來沒有說過我喜歡你。”
藍傲文果然愣住了,還居高臨下氣勢洶洶地站着,表情卻忽然一片茫然。
蘇澤也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麽絕情的話來。以前的他不是這樣的,這難道就是近墨者黑?
“……不對,”藍傲文眨了眨眼,像是猛然反應過來,死死盯住蘇澤,不容置喙道,“那個時候你說你愛我,還主動吻了我。”
蘇澤想起那個不清醒的告白和不清不楚的吻。藍尚武将當時被困在地下的他和藍傲文救出來後,他仿若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卧床兩個多禮拜都是高燒不斷神智恍惚,只依稀記得有人一直在身邊晝夜不分地照顧自己。口渴的時候,那人嘴對嘴将水喂進他口中,嘴唇上熟悉的溫熱柔軟的觸感,讓他覺得那是藍傲文。直到意識恢複,睜開眼清楚地看到藍傲文近在咫尺的臉。那一刻藍傲文臉上驚喜的笑,和胸口随之而來的強烈的悸動,他想自己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失神時,傳來藍傲文低沉濃烈的聲音:“你喜歡我,蘇澤。”
他語帶驕傲,像個凱旋的将軍,面對着生殺大權盡在他掌握的俘虜。蘇澤只覺得腦子裏亂成一團麻,他喜歡地下廢墟裏那個藍傲文,但是眼前這個……他都還沒捋清對這個人的感情,卻好似就這樣被人一口咬定下來。
“如果不是喜歡我,你不會為我做那麽多,不會對我那麽好,不會拼了命地保護我。”
“并不是這樣……”蘇澤無力地反駁。
“怎麽不是?”藍傲文反問得胸有成竹,“兩個人是更容易活下去,但是一個人不會平白無故對另一個人好,更何況還素昧平生。那個時候我受了重傷,靠自己的力量沒法獲救,必須利用你,所以才會乖乖聽你的話,不去拆穿你對我的幻想,可是你不一樣,你一個人也可以活下去,根本沒有必要對我那麽好,甚至不惜放棄讓自己獲救,也要把活下去的機會讓給我。”
蘇澤聽得驚怔。他們獲救後這是他頭一次聽到藍傲文毫不保留地說出真心話,他甚至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在說什麽?說他為了活下去從一開始就在利用他?!
“怎麽了?”見蘇澤面色冰冷,藍傲文愣了一愣,才後知後覺地笑道,“最開始我是有這樣的想法,可是後來……那些都是真心的。”說着溫柔一笑,仿佛寬慰一般。
蘇澤只覺得眼前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人,突然就變得面目模糊,好像畫中的人物,除了那份空洞冰冷的美,什麽都看不清了。是,那些或許是真心的,可是為什麽你一定要把你心裏想的那些不堪的真相說出來?
“蘇澤,我真是搞不懂你……”藍傲文欺身靠過來,目光裏有一種狠戾,又帶着幾許央求,像是要把對方臉上打不破的冰冷撕咬殆盡了吞進身體裏,又像是乞求着那份雷打不動的冰冷能為自己動容,“有時候我真的懷疑你是不是天生的S體質,為什麽你總是有辦法讓我難受得要命……既然喜歡我,為什麽又要折磨我?喜歡一個人不是應該每時每刻都想看到那個人,想和他在一起,和他親吻,和他做愛嗎,為什麽我的喜歡和你的喜歡差這麽遠?你能學着像我喜歡你一樣喜歡喜歡我嗎……”
那些話像是從藍傲文牙齒裏擠出來的,裹着他沉重火熱的呼吸。蘇澤只覺得自己俨然坐在兩個火源之間,面前的這一個,甚至比熊熊燃燒的篝火更炙燙。可是為什麽心底涼成一片?那個讓他一見鐘情的,敏感不安,堅強驕傲的藍傲文,到底有多少是藍傲文送給他的投其所好的假象?
“蘇澤?”肖陌在這時推開門走出屋外,一臉奇怪地打量着篝火前的兩人,“怎麽前一班是你守的嗎?”
肖陌是來換班的。蘇澤借機站起來:“我睡不着就來幫孟安儒頂班,”他故意落下身旁的藍傲文,走向肖陌,“陪我聊會兒天吧。”
肖陌瞄了一眼臉色陰晴不定的藍傲文,朝蘇澤微笑着點頭:“好啊,我們也好久沒敘舊了。”
身後,藍傲文果然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門板發出“哐啷”一聲震天響,屋裏隐隐能聽到孟安儒的怪叫:“藍傲文!要洩欲自己去林子裏找對象!別跟個門板過不去!”
蘇澤重重地松一口氣。那一晚,肖陌陪他聊天到天亮,關于那些兩人一起成長分享的片段,他聽在耳裏,覺得既懷念又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