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故友
“你好,我是向雲。”
向雲從容不迫地回答。
餘明愣了兩秒,眼裏閃過一抹茫然,很顯然,他沒想起向雲是誰。但他很快掩飾好自己的迷茫,不至于當衆失态,臉上的笑容依舊真誠:
“向雲啊!我真是沒認出來,好久不見!現在過得怎麽樣?”
向雲朝他微微一笑,沒有捅穿他轉瞬即逝的尴尬,禮貌地接話:
“嗯,還行。”
他們簡短地聊了幾句,見又有人進來,餘明讓向雲自便,就轉身去接待新來的老同學。
向雲拿了一杯橙汁,幾個同學走來同她攀談,都是些無傷大雅的話題,向雲就跟着聊起來。
但話題很快就偏到一邊,這種感覺有點奇妙。
明明是一群彼此不認識的人,可能幾年甚至十幾年都沒有見過面了,只隐約還有一些印象,大街上碰見就算認出來,也不會打招呼的那種,這會兒卻聚在一起回憶往昔歲月。
一衆二十七八歲的同齡人都做出成熟老道的樣子,試圖顯擺目前獲得的成就。
女同學們則多聊起自己的家庭,嫁了個多好的老公,過上多麽幸福的生活。
向雲漸漸感覺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
他們都各自說了一下自己的情況,只有向雲一直沒有開口,便有人轉頭将話題引到她身上。
向雲聳了聳肩,抿了一口略微苦澀的橙汁,笑說自己的生活沒什麽特別的。
這時,一個女同學思量了片刻之後突然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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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雲……是那個寫小說的向雲嗎?”
其餘幾人一臉懵逼,很快又露出感興趣的樣子,向雲卻背脊一顫,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那位穿了明黃色風衣的女性戴着一副圓形的眼鏡,看起來像個學生,也許還在繼續深造。
見向雲朝她看過來,她臉上露出柔柔的笑容,有些腼腆,主動解釋:
“你不記得我了,我叫馮璐,初一的時候坐你後座,我還看過你的小說。”
向雲只覺腦子裏嗡一聲響,剎那間亂了方寸。
初一!
一個最小的幾率猝不及防地砸中了她。
她心跳速度飙升,臉色也刷得一下白了,愣了兩三秒,才猛然回神,她故作鎮定,語氣卻難免有些倉惶,敷衍地回答道:
“哦,是你!”
馮璐說她是向雲後座的同學,她就想起來了,的确有這樣一個人。
“你還會寫小說啊,好厲害的樣子!”
其餘幾人開始玩笑起哄,追問起向雲都寫了什麽。
向雲感覺越來越冷,馮璐既然記得她寫小說的事情,那肯定也還記得一些別的,影響更大的事件。
“學生時代瞎寫的東西,上不了臺面。”
她的尴尬和恐懼幾乎要從胸口溢出來,令她不由自主地攥起拳頭,心裏砰砰直跳,她希望馮璐不要把最敏感的話題引出來,讓這件事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揭過。
她不該來的。
本應是他們的同學會,她一個中途退場的外人,瞎參合什麽?
馮璐好像讀懂了向雲眼裏的緊張,她微微一笑,誇贊了一句向雲那時候文采就很好,問她有沒有繼續深造,後來讀了文還是理。
向雲回答說自己高中選了理科,大家聞言驚訝,話題自然就引開,然後沒有人再提這件事。
向雲默默地松了一口氣。
臨近中午的時候,來參加的聚會的老同學已經有四十來人,當時他們初中一個班也就不到六十人,來了一多半了。
聚會發起人餘明對這個情況明顯是滿意的,見人來得差不多了,他就讓酒店的服務人員準備午餐。
自從得知這場同學會是最早的那一批,向雲就度秒如年。
即便她話少,沒有多少人會注意到她,她還是如坐針氈。
十二點過,餘明組織大家去餐廳,馮璐恰巧坐在向雲身邊,在等上菜的空隙,她與向雲搭話聊天,向雲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話。
她時不時就會掃一眼座上的人,心裏一直惴惴不安。
直到飯局開始,沒有人再來,也沒有人說起初一的時候那件荒誕的醜事,宴會上氣氛和睦融洽。
餘明領着幾個人開始勸酒,向雲和馮璐知會一聲,中途離席,要去洗手間。
馮璐也不想喝酒,于是與向雲一起開溜。
“你為什麽不寫小說了啊?初中的時候我挺羨慕你的,文筆那麽好,如果堅持下來,現在肯定都成作家了。”
她們并肩走着,馮璐提起這件事,向雲垂眸數着地面上的瓷磚,漫不經心地回答:
“作家哪裏是說成就成的,況且我也就一通瞎寫,沒毅力堅持,後來學業忙,就放棄了。”
“好可惜……”
馮璐真的替向雲感到可惜,向雲沉默下來,沒再接話,前面轉角過去就是洗手間,向雲以為馮璐不會再開口了,結果卻聽馮璐突然說道:
“向雲,我沒想到你今天會來,真的,有件事我想跟你道歉。”
向雲腳步一頓,渾身汗毛都豎起來。
馮璐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沒發覺向雲的異樣,自顧自地說下去:
“當初那件事……”
“向雲?”
她話沒說完,被人打斷了。
馮璐擡起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一個女人站在那裏。
那是個漂亮的女人,穿着淡紫色的薄風衣,鵝蛋臉,頭發燙成栗色大波浪,妝容豔而不妖,腳下踏了一雙十厘米的紅高跟,身材高挑而成熟。
如果她是來參加同學會的,無疑會是這場同學會中,最亮眼的存在。
向雲一張臉頓時沒了血色。
“向雲?真的是你?”
那女人臉上顯出驚訝,快步朝向雲走過來。
向雲站在原地,兩條腿像被凍僵了似的,沒了知覺,仿佛有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讓她無法應聲,連單音都發不出來。
“你是文初旬?”
馮璐比向雲先一步開口,語氣難掩震驚。向雲垂下眼眸,瞳孔籠上一層陰霾。
她也認出來了,這個女人是文初旬。
曾經是她的好友,是她剛上初中、情窦初開的時候,偷偷喜歡過的女生。
也是她遭到衆人責難欺淩,被迫休學在家等待處分的時候,轉學離開的人。
沒留聯系方式,沒多說一句話,走得倉惶匆忙。
向雲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表情來面對這樣的遭遇,她覺得自己今天應該去買□□,說不準能中個大獎,少努力幾年。
不僅她稀裏糊塗地來參加了這場莫名其妙的同學會,就連當初轉學走的文初旬也來了。
文初旬走過來,朝馮璐點了點頭,然後在距離向雲兩步遠的地方地方站定,對她說:
“向雲,好久不見了,待會兒聚餐結束,我想請你喝杯咖啡,咱們敘敘舊。”
她的笑容爽朗大方,自信陽光,和杯弓蛇影,軟弱自卑的向雲大相徑庭。
向雲心口像針紮似的,疼痛密密麻麻地蹿升上來,讓她幾乎當場失态。
她恍惚發覺,當初的事文初旬早已釋懷,被困在原地走不開的只有她一個人。
她所經歷的痛苦,禁锢了她那麽多年的枷鎖,全像笑話似的,別人都有了嶄新的人生,她卻還是那個小醜。
“我和你沒什麽好敘的,失陪了。”
她就是小心眼兒,固執地不肯和解,不想原諒當初傷害過她的那些人。
匆匆說完這句話,向雲側身從文初旬身邊走過,她太過狼狽倉惶,甚至沒等與她同行的馮璐。
前邊的拐角朝左轉是衛生間,朝右轉是酒店大門。
文初旬沒想到向雲會直接走掉,她愣了一下,随後失落地垂下目光。
馮璐欲言又止,最後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與文初旬道了一聲“失陪”,就追着向雲跑去洗手間。
她還有話沒有說完。
向雲一路狂奔,越跑越快,撲到盥洗池邊,打開水龍頭,直接掬起一捧冷水潑在臉上。
刺骨的寒冷凍得她臉頰通紅,渾身發顫,水珠沾濕了她的頭發和衣服,裹着她的眼淚滾滾流淌。
她非常厭惡自己如此狼狽的模樣,原以為自己已經獲得了徹底改變的勇氣,想挺直脊梁面對早就不那麽重要的過往。
但是真到這一刻,她才脆弱地發現,自己依舊懦弱,連坦然接受文初旬的邀請,她都做不到。
她放不下當初受到的傷痛,緊繃了一上午的敏感神經在見到文初旬的那一刻徹底崩塌。
她想放聲痛哭,以宣洩心裏磅礴而出的痛苦,但刺痛的咽喉好像被什麽堵住似的,連吶喊的聲音也沒辦法發出。
不是她不想放下,不想忘記,若她可以選,她願意将這一切都從腦海中抽離出去,當做自己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糾葛。
為往事所困,被圈禁在牢籠之中,沾血帶刺的藤蔓束住她的腳步,回憶像鞭子似的鞭笞着她,真的很痛苦。
但是,放過自己并非一句話的事情,她已經傾盡全力。
“林老師……”
她想念林栀心,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願意支持她,告訴她她沒有做錯什麽,不用道歉,也不用原諒,給她堅持下去的勇氣,那應該就是林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