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傾城曲(13)
不顧宿醉之後的頭痛,我立刻撥電話給姚然。我必須和她談談。
電話撥通之前我擔心聽筒沒有擱好,傳來正常的撥號音後又擔心不是姚然本人來接電話。不過十數秒的時間,感覺卻漫長的好像一個世紀。
上天保佑,線路的那頭總算傳來姚然懵然未醒的聲音,“嗨,我是姚然……”
“姚然是我,你有沒有時間,我要見你。”雖然我故作鎮定,微微顫抖的聲帶還是洩露了此刻焦慮不安的心情。
姚然對此毫無知覺,懶洋洋打了個哈欠随口敷衍,“嗯好,下午好不好,我們以前去過的街角咖啡店。三點。OK?”
還未及回答,姚然那邊已然收線,我只好放下聽筒,愈發覺得頭疼欲裂。
我該以怎樣的立場去勸阻姚然呢?見了面該說些甚麽?難道說“嗨姚然趕緊離開小武,他接近你是為了給母親報仇,仇人就是你爺爺”?我不能想像姚然的反應,也不敢想像如果把小武逼至絕境他會做出甚麽。何況舅舅一旦知道一定不肯罷休,說不定真的會給小武帶來殺身大禍。
更重要的是姚然也會因此遭受傷害,而這樣嚴重的打擊對于天真率性的然然來說根本就屬無妄之災,我一想到她原本清亮澄澈的眼瞳中可能就此蒙上不散的濃翳就心痛的不能自持。
這樣潮汐暗湧的局面一旦失控,後果不堪設想。
我不願意傷害這其中的任何一個人,即便是我那無良的舅舅,怎麽說也是至親骨肉,他不仁我卻不能不義。
可是,我是如此的微小,單憑一己之力真的可以力挽狂瀾麽?
對着鏡中纖細單薄的身形,我只能苦笑着捂住臉孔。
也不是沒有想過向聶少求助,可是我們之間的關系如此微妙,兩人一直心存默契,含蓄的守護那一份美好的情愫,任是最動情時也不曾點破那層薄紙。
而且,幼時聽外公講過許多中國的神話傳說,那些仙子下凡的愛情故事總是因為天人永隔而顯得美麗且凄涼。所謂天譴,當如是也。
不不,我不能因此自己連累聶少,一絲一毫也不行!
反正早晚要擦肩而過,何不走的幹淨灑脫,不要留一點痕跡,少一些歷歷可數的記憶,以後的痛苦也會淡一些。
我是如此的驚懼,因為所有的一切都超出了我能掌控的範圍,我怕自己在不經意間會給聶少帶來無法彌補的傷害。
而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的擔心不無道理。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不知道,造成那樣的後果究竟是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結局。
我早早的就來到約定的咖啡店,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陽光這樣好,暖氣這樣足,裹着厚厚的法蘭絨外套,我卻還覺得冷。
那種仿若身體深處沁出來的涼意,驅之不去的一點一點擴散開、擴散開,逼得人四顧蒼茫卻無處可逃。
窗外往來的熙攘人群在璀璨眩目的陽光下糅合成視覺中模糊的斑斓影像,我微微阖起眼睛,靜靜的感受光影在眼皮上迅速掠過。
腦中一片空白,我不再費心打腹稿,等姚然來了聽聽她的意思再順勢而為罷。
無論如何,我也要維護姚然周全。
然而姚然并非單獨赴約,與她一起出現的還有小武。
“你不會介意罷?”姚然笑嘻嘻的除下外套坐下,她裏面穿的黑色套頭連帽衫和小武赫然是情侶裝束,“我知道你要找我說甚麽。對不起嘛姚非,事出有因,所以我帶小武一起來見你道歉啊……”
小武滿不在乎的坐在姚然身旁,伸出一條胳膊摟住她,微笑着一言不發。
看着面前這張桀骜不馴的臉孔,我忽然想到這似乎還是我們第一次在陽光中見面。過去,小武總是出沒于夜間,僅有的兩次日間相逢也是在臺風來襲的陰霾早晨和姚然不見天光的淩亂客廳中。
其實小武算得上英挺俊秀,那樣标致的眉眼應該是繼承自他美麗的母親,如果不是知道他的底細和心機,我會覺得姚然的眼光實在是不錯的,沉着泰定的他看起來完全符合大多數少女對夢中情人的虛幻構想。
當然現在我已經知道,他絕對不是一個理想伴侶,尤其對姚然而言。
“……嘩,姚非你不知道當時的情形多危急,要不是小武擋了那一刀,你可能就見不到我了……所以沒辦法,我只好把小武藏在家裏養傷啊,他那條膀子差點都廢了,傷口好深,我還以為筋骨準保斷了呢……唉,總之真是很刺激,對不對?沒有告訴你也是不想你擔心,至于後來……”姚然一面急切的解釋,一面拽過小武的右手挽高了袖子 ,小臂上方斜斜一條長長的暗紅色新疤,醜陋而猙獰。
這就是他的風格!是他慣用的伎倆!我霍然擡頭定定的看住小武,而他也毫不示弱回望過來,嘴邊綻開一朵笑意。
我知道,那是小武在惡意嘲笑姚然的天真和幼稚。
我氣的手腳冰涼,恨不得一掌扇過去,打掉他的面具,打醒姚然。
姚然猶自陶醉在自己的敘述中,小武戲谑的看着我的反應,不等我拍案而起他忽然做了一件事。
小武伸手扳過姚然的面孔一低頭吻了下去,他的動作激烈而固執,直到他放手姚然才氣喘籲籲的掙脫開來,即便率性如她也不禁扭捏起來。
小武粗聲粗氣的說,“嗨,不是說過不要再提麽?我本來就是出來混的,你姑姑不高興也是對的,再提我就走了。不然就親你。”
對于小武這樣粗暴的态度姚然卻是不以為意,反而一把拽住作勢要走的小武,“好好,收到!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走。”
她歉意的轉頭對我笑笑,“姚非,我已經成年了,知道自己在作甚麽,別為我擔心。你瞧,我還要對付我老媽和爺爺,你得幫我。”
我震驚。老天,她是認真的。她甚至已經考慮為了小武對抗家裏。看看她的眼睛吧,她是認真的!
姚然起身去洗手間,位子上只餘我和小武兩人。半晌,我才慢慢開口,“小武,你真卑鄙無恥。”
這已經是我所能想出的最嚴重的指控,我的心裏充滿悲哀。
原以為我們會成為朋友,因為同樣的孤單境遇所以彼此投契,寒冷的時候可以靠近取暖。
然而我錯了。
小武不是背負創傷的折翼天使,他是手持複仇之劍的黑袍魔鬼。
“呃?”他好像洞悉我的想法,冷冷的笑了,“不,姚非,你又錯了。我比你想像的還要卑鄙無恥。”
時間還早,我沒有回家,慢吞吞的搭公車去翡翠居。
獨自坐在迦若案前,我探手入懷,取出頸項上的綠色晶石墜高高舉起,透過薄透晶瑩的石頭看出去,世界一片蒼翠。
那是一種森莽悠遠的綠色,好像靜靜的峽谷,滿載綠意且具備骨血靈魂,誘惑着世人縱身躍入。看久了真的會感到心神恍惚,周圍的一切似乎全然消失了一樣,空空蕩蕩身不由己的要一足踏入那個無名的空間。而奇妙的是,我幾乎是真真切切的看到眼前如水路分開般出現了一條通幽曲徑。
就在這當口,門口的銅鈴響了,我硬生生的收斂心神循音看去,凡塵裏的真實世界全部回來,映着西斜的淡金色日光,空氣裏是翳翳翻飛的細細粉塵,就好像有千千萬萬的蝴蝶剛剛振翅經過。
聶少就靜靜站在那一片粉塵之中,風華不似人間。
我與他遙遙對視,心如明鏡。
原來是這樣。這座不夜城池中凝聚着聶少數千年的神力修為,有他的精魂相護,所以才會堅不可摧。而我是他命中的劫數,他贈我以晶石是為了給予庇佑,可我們終究人神殊途,無法厮守終身。
我明白了。明白了。
不知道為甚麽,我的心中沒有半點怨怼,只覺得無比平靜。
既是一切了然,也就毋需抱憾。
這是天數。是命運。
是我平凡人生中最璀璨的記憶。
是生命之花開到極致時最豐美的燦亮瞬間。
我再也忍不住,起身飛奔過去,投入那雙已經張開的臂膀,緊緊、緊緊的抱住他高大苗挺的身軀,将臉埋入溫暖寬闊的胸膛中。
聶少有些詫異,因為平時的我是那樣含蓄,含蓄的近似自閉。可他沒有問也沒有作聲,只是溫柔的收緊了懷抱,柔軟的嘴唇輕輕抵觸我的額角,印下無聲無色卻也最深刻的痕跡。
我猶豫了一下,慢慢仰起臉,接觸那雙盛滿星光的深深眼瞳時阖上了自己的眼睛。
這樣細致纏綿的吻,令人心醉也令人心碎。
我聽到自己的胸膛深處傳來輕微的清脆裂響,“喀喇”,“喀喇”,一如當日無夜城池的分崩離析。
聽到門外的輕笑響動時,我迅速離開聶少的臂彎。
我們同時往外看去,居然是燕七回來,和她一起的還有一名豔色女子,容貌姣美,眼神淩厲。
“阿七,小段。”聶少驚喜的上前一步。
一年不見,燕七的短發已經長成一匹及肩的黑色綢緞,雖長途跋涉歸來,身上卻毫無煙塵,臉色明淨亦無倦容,笑容是一貫的淡定親切。“嗨,大哥,姚非,你們好麽?”
與燕七一同前來的那名叫做小段的年輕女子臉上卻殊無歡顏,長眉入鬓,目光犀利,狐疑的看住我上下打量。
“呵呵,一切都好。阿七,你這次回去婆婆很高興罷?小段,你到底肯出來了。來,給你介紹,這是姚非,是我們翡翠居的一份子。”聶少溫和的說,特別強調我是翡翠居的人。
小段銳聲笑笑,笑聲短促而冷淡,挑起一條眉毛擡眼看向聶少,“我當然得來啊,我若不肯來,你又怎麽肯回去?婆婆讓你盡快回去一次。”
看看聶少,再看看燕七和小段,我恍然大悟――他們是一起的。他們根本是同類。怎麽會看不出來呢?他們的身上都有凡人所沒有的毫光,整個人都是通透瑩潤的。不對,燕七雖然氣度非凡,但就沒有這樣不世出塵的感覺,怎麽樣,都覺得差了一點點……
我這裏胡思亂想,聶少已經近身搓搓我的短發溫和的說,“姚非,別管她,小段的脾氣是古怪些,人卻是極好的。”
小段悶哼一聲,不再擡杠。
我搖搖頭,笑了。
雖然燕七回來了,我卻改變了原來要走的主意。
現在我不能走了,要走也要等到解決姚然和小武的問題之後。不過,無論如何,我要同燕七講清楚這家古董店的股份所屬當是姚然而不是我,辦妥所有需要的手續正過名來。
燕七是個明白人,一聽就已了然,拍拍我的肩頭要我放心,所有手續都會交待律師辦妥,屆時我只需簽個字就行。至于姚然那裏我也請求她去出面解釋,否則以然然的脾氣一定不肯聽我安排,她一向崇拜燕七,興許更好溝通。
那天自聽小段提及“婆婆”要聶少回去的時候,我已經猜出這個“婆婆”大概是他們的家長,也許已經察覺了甚麽所以要聶少速速返回。
不用我走,我們究竟還是要分別了。我惆悵的想。聶少此番離去,也許從此不會回來。
心中有再多的不舍與不忍,表面上還要裝得若無其事,加上為姚然的事情傷神,我實在疲倦得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悲恸和難過。
眼見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又約見過姚然幾次,小武總是陪同在側。我明示暗示,最後強調要姚然“一個人”來見我,小丫頭卻嬉皮笑臉根本不聽我的勸說。而在我忍無可忍幾乎要和盤托出真相時又被匆忙趕來的小武打斷,一陣風似匆忙帶走了姚然。
真是作孽!姚然以前是那樣傲然刁蠻的小公主,偏偏在小武面前半點脾氣也無,他那樣粗暴不屑,可她卻甘之如饴!
聖誕節的時候姚然和小武跑到日本去玩,完全脫離了我的視線,期間無法聯絡二人,我心急如焚卻又無計可施。
而聶少的情緒在燕七和小段來後也明顯低落下去。在她們面前,我們的言行更為小心內斂。好多次他在晚間送我回家,也會進去喝一杯,卻不再言笑晏晏高談闊論。
他用一種憂傷悲涼的眼神深深注視着我,就好像我是折射在空氣中的虛幻影像,一個錯眼就會消失不見,那樣深刻的痛苦與不舍如潮水般湮沒了我全部的身心。
走罷。走罷。我在心裏嘶聲大叫,如果這樣你能好過些,那你就走罷。
生命是一場幻覺,可我們已經享受過其間的歡樂,這樣也就夠了。
這種折磨讓人不堪重負,我迅速消瘦下去,耳畔開始出現幻聽。
我聽到聶少的嘆息。聽到小武的大笑。還聽到姚然的飲泣。
我大概快要瘋了。
我的變化被所有人看在眼裏,燕七大概是同情我的,也許聶少同她們說過還不曾告訴我真相,所以她也無從寬解。
小段開始時還對我充滿敵意,相處中卻漸漸發現我的克制和自持,她的眼裏慢慢多了同情,更多的卻是無奈。
也許正因為如此,聶少遲遲沒有動身。他是想珍惜我們相處的時光吧?可我看到,他臉上的笑容也愈來愈少。
就連學校裏那幫常來玩的孩子也發現翡翠居內外悄然彌漫的怆恻氣息,漸漸的,除了夏諾言,其他人都不大來了。孩子們還不懂得大人的世界。這裏面充滿了荊棘,鮮花只是點綴,而且少的可憐。
夏諾言有時會追問我怎麽啦,我看看這個自己當他是弟弟的北方男孩,只是笑笑并不做聲。這孩子性格雖粗爽,倒也有細心體貼的一面,于是經常來找我去學校電教中心開小竈看片子,大多數是喜劇或武俠,好些的劇情音樂都相當不錯,能令我暫時忘卻周遭的煩惱。
一月份快要過去的時候,姚然和小武終于玩夠回來了。
見面時候姚然驚訝于我的憔悴不堪,小武的眼底也閃過一道銳芒,嘴角緊抿顯得神色嚴厲。
我知道,如果再不能想出法子姚然就真的愈陷愈深無法自拔了。可天知道該怎麽辦!
也就在同時,聶少告訴我,他要走了。
那天恰好是我狀況最糟的一天,又經歷了一個不眠之夜,我勉力梳洗停當準備出門,才打開大門一眼就看到斜靠在走廊牆上的聶少,正定定的看着我的方向。
我吓一跳,莫非他昨晚送我回來後就一直沒走?這樣子在門外守了一夜?
我站在門口呆呆的看着他走過來,輕輕嘆息一聲擁我入懷,聲音在頭頂低低的響起,“姚非,我是來和你告別,我要走了。”
身體裏最後一根弦應聲而斷,我遲鈍的答應了一聲,“哦,哦。”
聶少心痛的擁緊我,“姚非,不要這樣,你這樣我如何能走?我不能再留下看着你一天一天枯萎下去,好好照顧自己,答應我。”
我咕咕笑了,“走吧。都走吧。我不過一介凡人,如何能與你這千年奇石相厮相守……”
聶少渾身一震,放開我,“你都知道了?”
我微笑,“是,我一早已經知道。”
他低聲說,“你為甚麽不要我留下?”
我搖搖頭,“不,我不要。你我本非同道,難道你要我看着你精璨永久,而由你看着我垂暮老朽?”我伸出手指,輕輕撫過他俊朗帥氣的面龐,“謝謝你,給了我一段最美的時光。我永遠不會忘記它賜予我的快樂。”
聶少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凝視我,然後一把捉住我的手指拉至唇邊深深一吻,松手離去。
他從身邊如和風掠過,沒有再多看我一眼。
過了好久,我飄散的魂魄才複又歸元,就如同被人在鼻梁上重擊了一拳,痛的淚水止不住簌簌而下。
我的世界從此沒有色彩。
空白的好像最貧瘠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