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何大善人(一)
第二日一早,天尚未大亮,沈笛就精神奕奕地打開房門走了出來,他腳步帶風的經過回廊。
迎面經過幾個行色匆匆的小厮,沈笛攔下小厮詢問:“一大早行色匆匆是為何?”
小厮回道:“昨日宅內不是死人了嗎?今日便會有衙役來宅內,管家讓我們備好客人及衙役的飯食。”
沈笛詢問:“管家跟城內衙役熟悉嗎?”
小厮答道:“嗨呀,我們管家有人上門這是,總要做的盡善盡美,說是來者是客,不可讓人落了口實。”
沈笛問:“據你們看,管家跟善人關系如何?”
小厮聞聲愣了下,似乎對于這個問題有些吃驚:“那當然是頂頂好了。
這方圓幾裏誰人不知道大善人是活佛降世。”
沈笛詢問:“你說大善人是活佛降世,但他到底不是活佛,難道他就沒有常人的那些情緒嗎?”
沈笛問到這裏,一直在在一旁一個年輕些的小厮突然插嘴道:“我聽管家伯伯說話些。
沈笛看向他:“哦?你跟管家東伯是什麽關系?”
這個小厮年幼,臉上還有未褪去的嬰兒肥,他伸手撓了撓自己的頭發,小聲道:“我是東伯家一遠方親戚。”
沈笛從自己兜裏拿出塊酥糖:“還沒吃早飯吧,這酥糖我昨日吃了味道不錯。”
年幼小厮接過糖,笑着謝過。
沈笛又問:“那你跟我聊聊管家伯伯跟你說過些什麽有趣的事情。”
年幼小厮把糖塞進嘴裏,鼓着嘴含含糊糊地說道:“前些年我還小時,宅子裏過春節,管家伯伯喝酒聊起來的。”
沈笛問:“這麽久還能記得呢?他當時說什麽了?”
小厮說:“因為當時管家伯伯眼睛都紅了,所以我記性比較深呀。”
沈笛點了點頭:“嗯?”
小厮又道:“管家伯伯說如果沒有那次事情,善人也應該子孫滿堂、阖家歡樂的。”
沈笛聞言沉吟了好片刻,從沒聽說過大善人有什麽無果的感情經歷。
他對着小厮點了下頭。
這兩個小厮卻嬉笑着互相笑起來了。
“你胡說,我怎麽沒聽所過這件事情。”
“你肯定沒我知道的多呀,東伯最喜歡的人是我啊。”
沈笛跟兩位笑鬧着的小厮告別,邊走邊吸收着這條新的信息。
他還走着走着還回頭瞥了眼兩個仍舊打鬧着往前走的小厮。
宅內關系看起來這麽輕松,管家應該是不是苛責的人,他想他待會兒可以去找管家問問大善人之前的過往。
沈笛路過前院時,見到了安和尚在院內打坐,對着昨夜已死的蕭齊屍首念經。
沈笛想了片刻,走過去,在了安身旁一蒲團上跪坐着。
“了安師傅。”
沈笛小聲道。
“阿彌陀佛。”
了安睜開眼睛看了眼自己身旁的沈笛。
沈笛自知自己算不上什麽名人,立刻張嘴自報起家門來:“符安門沈笛。”
了安雙手合十,朝他颔首:“沈施主。”
沈笛回以一個合手:“了安師傅一大早起來給蕭先生誦經嗎?”
了安雙手合十:“枉死者早登極樂。”
沈笛問:“師傅跟蕭齊先生熟悉嗎?”
了安回:“略有耳聞。”
沈笛點頭:“那不知道能不能問下師傅跟大善人是怎麽認識的?”
了安打起禪機來:“皆是善緣。”
沈笛其實聽不大懂,但仍舊十分禮貌的報以了微笑。
了安才又補充了一句:“善人有佛緣。”
沈笛點頭示意:“确實,今日晨起撞見兩個宅內小厮,他二人還說善人是這方圓幾裏知名的活佛降世。”
了安聞言,慈眉善目的一張臉微笑起來:“要說善人确有佛緣倒也不是。”
沈笛納悶:“哦?請問師傅此話怎麽講?”
了安聊起了往事——
“二十多年前,我當時在陀雲寺還是個小沙彌。
我現在還記得那天夜裏狂風驟雨,因數月的降雨導致洪澇災害,無數困苦百姓流離失所。
那天夜裏我跟師父在佛堂前祈福,臨近午夜,突然聽見有人在敲寺廟大門。
師父令我跟師兄兩人掌燈去開門,我跟師兄兩人在狂風驟雨中護着零星火光,去開寺廟大門。
那便是我跟何枕何施主的第一次見面。
彼時何施主二十出頭的年紀,一人衣衫缭亂地在廟門口敲門。
待我跟師兄門一打開,何施主腳步踉跄,幾下便委頓地匍匐在了地上,嘴上喃喃自語好些胡話。
我跟師兄上前查探,才知這人受了風寒,怕是燒糊塗了。
我跟師父講清緣由後,師父把何施主安排住進廂房。
命我跟師兄二人交換着照顧這個突然而來的病人。
何施主真正清醒過來,其實是在三日後。
那天天罕見放晴,他一睜開眼睛見我撲通一聲下床便跪在了地上,他啞着嗓子對我說道:‘師傅,我要剃度出家。’”
了安話說到這裏頓了頓。
沈笛在便在這片刻的寧靜中詢問道:“何大善人二十多歲時曾經到陀雲寺要出家,但是最後卻沒有成功,所以師傅您說他未必真的佛緣深厚?”
了安繼續說道——
“我師父當時跟大善人說他俗世未了,還有未放下的事情,只允他代發修行。
他在陀雲寺內跟我們同吃同住了數月時光。
一日我們正在佛堂前誦晨經,他突然站起身,就朝寺廟大門走去,話也未說一句地直接離開了我們寺廟。
後來我問過師父,是不是一直困着何施主的心魔已了,他才會下決定離開寺廟。
師父同我說‘想通既是好事,也未必是好事。’
後來我再知道他時,他已經成了遠近聞名的何大善人,廟裏有香客來廟裏上香時曾講過他們那有個在世活佛,我詢問一二後,跟師父聊天時就沒忍住問師父有沒有後悔過當時阻止何施主皈依佛門,他似乎佛緣不淺。
師父只道‘每個人有每個人要走的道,不需強求。’”
了安一席回憶說完後,沈笛還有些愣神,顯然他跟佛門無緣。
完全無法參透了安說的到底想表達什麽,在腦中十分困擾地消化良久後,他還是沒忍住問了句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那師傅可知道大善人為何會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裏,衣衫破舊又身患疾病地出現在陀雲寺門口?”
了安雙手合十打禪起機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沈笛沉默:“……”
“呿,禿驢。”
有人卻在廊上輕哼出一句不禮貌的問候。
沈笛像是自己背地罵人被當事人聽見一般,臉色十分尴尬地回頭朝廊上望去,只見緒自如一個胳膊揣進自己衣襟裏,看見視線轉過來的沈笛,略顯輕浮地朝對方揚了揚下巴,後轉過身邊撓癢邊懶洋洋地往前廳方向走去。
身旁被罵的了安和尚仍舊一臉慈眉善目的表情,連眉毛都沒為此挪動半寸,他朝着緒自如的方向雙手合十,念了“阿彌陀佛”。
沈笛雖然跟緒自如不熟,但十分有擔當提緒自如道起歉來:“抱歉,了安師傅。”
了安師傅微微笑道:“緒施主為人磊落不羁,你無需介懷此等小事。”
這個被諷刺的當事人竟然還反倒還安慰起他來,沈笛為此尴地笑出兩聲,他起身跟了安師傅告辭。
腦子裏還一邊想着,了安師傅看人也不算多準嘛。
緒自如這人勉強稱上個不羁也就罷了,磊落那詞感覺是跟他沾不上邊的,怎麽看怎麽都是一睚眦必報的小人。
沈笛一邊想着剛剛了安說的話,一邊往前廳的方向走去。
他思索着:“大善人二十多歲時應當剛從江南家中出來,也不知道途中遇到了什麽事情,竟然只身出現在陀雲寺門口,并且睜開眼睛就說要出家?這事管家或許知曉,我可以去問問。”
他邊走邊四處張望,想尋着一個宅內小厮詢問管家此刻的下落。
人才剛走到前廳,就聽見院裏一個一聲怒斥道:“姑奶奶是受邀來救人的,反倒被你們當犯人困在你們這大宅裏了?”
門口看門小厮一臉愁苦表情:“因是犯了命案,怎麽也得等官府來人走下流程啊,姑奶奶。”
沈笛才發現是這秒音仙竟是想出門,現在寅時還未過,急着要離開屬實有些奇怪。
沈笛還在納悶,秒音仙霸道萬分地開口道:“姑奶奶此刻就是要去吃東街那邊的馄饨面,配上春餅,你能耐我何?”沈笛剛想開口勸阻。
就聽見坐在前廳大門旁石臺子上的緒自如嬉笑地問道:“妙音妹妹這急着出門作甚?夜裏才死了人,你這就要走,做賊心虛啦?”
秒音仙聞言一哼:“你我二人之間該心虛的是誰顯而易見。”
緒自如坐在石頭臺子上,手上還大喇喇地抓着一個菜包子,他咬了一口,含糊着說:“那急着走幹嘛呀,不得看我這個惡貫滿盈的兇犯伏法嗎。
別急,這菜包子滋味也不錯,你嘗一嘗。”
秒音仙面露不愉:“姑奶奶可不想你一樣這麽閑,我還有好幾只蟲寶寶等着我去喂養,我費盡心血養了好幾載,如果死了誰來替我負這個責任?”
緒自如的眼睛微不可見的彎了彎,一點清淺的笑意一閃而過,他搖了搖頭,啧了聲後繼續吃包子。
沈笛聞言好奇起來,廳上有小厮要上前給他布置碗筷,他謝過後急忙出前廳往秒音仙的方向走去。
路過緒自如的時候,随意瞥了眼就見對方毫無儀态的坐在石頭上,赤手抓包子,幾根手指上都泛着油光,沈笛略有嫌棄的收回目光。
“秒音仙姐姐。”
因為要問話,嘴都先甜上了兩分。
而坐在門口的緒自如,他吃完最後一口包子,一臉糾結地盯着自己沾了油光的幾根手指,他想他都特意挑菜包吃而未吃肉包,為何還是這麽多油。
大善人家的夥食果然不錯。
才凝神小片刻,一抹白絹落在了他盯着的手掌上。
緒自如見這塊帕子有些眼熟,納悶:“你昨個是把這帕子撿回來又洗幹淨了?”
宴清河視線盯在不遠處聊天的秒音仙跟沈笛身上,他面容肅靜,沒有搭腔。
緒自如就用這又見了一面的手帕一根根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剛見你搖頭笑了下,此女有何不對?”宴清河問道。
緒自如認認真真擦幹淨手指後,把這絲帕扔到了自己腳邊栽花的土壤裏,還十分刻意地擡腳碾了碾,才回答起來:“你避世六年,不知這人很正常。”
宴清河垂眸瞥了緒自如一眼,又瞥了眼他腳下的絲帕,未做任何反應。
“此女名喚秒音仙,擅巫蠱之術,年齡大概二十一二左右。”
緒自如十分簡單地介紹了下對方的情況。
宴清河沉吟:“她剛剛說話可有何不妥?”
緒自如擡起頭看了眼宴清河,嘲笑起來:“宴清河你扪心自問一下,你我可會把自己吃飯的家夥丢在外面而不随身攜帶嗎?”
宴清河對于“吃飯的家夥”這個詞沉吟了好片刻,他看了眼自己時刻帶在身上的“雲皎劍”。
——見劍便如見人,确實不會随意放在它處。
他這一瞥之下又見到之前挂劍穗的地方,現在空了下來,倒讓這把劍像是缺了道口子。
宴清河沒忍住皺了皺眉。
緒自如拍了拍手,笑道:“她不可能真的只是想要離開。
她養的那幾只蟲怕是不能帶進來,而此刻她急切地想要出去看那蠱蟲到底是怎麽回事。”
宴清河看向緒自如。
宅內這會兒太陽才在天際邊浮了小半個頭,緒自如恰好坐在正對光亮出現的地方,他微微眯了眯眼睛,跟宴清河的視線對上,皮笑肉不笑的:“畢竟你我二人都知道,大善人決計不是因為她的蠱蟲而昏睡這麽久的,是吧,師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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