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天極門(三)

天極門內所有弟子都知道了,閉關了好幾個月的掌門出來了。

也知道掌門師父出來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懲罰他們大師兄宴清河。

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大師兄每天傍晚日落時分都會到思過堂去受罰兩個時辰。

兩個時辰後他會帶着滿身的血腥味踩着月色蹒跚地回自己住的地方。

白日裏有的弟子不小心碰見了宴清河,遠遠都能聞到大師兄身上揮散不去的血腥氣味。

有的弟子不忍,覺得大師兄再怎麽犯了滔天的錯誤,也不該受此嚴重的責罰,零零散散數十個人跪在掌門師父門口替宴清河求饒。

其中最為激動的人是琉瑛。

天極門的女弟子不算多,她作為天極門的三師姐跪在一衆人面前,對着閉門不見人的師父虛靈子懇求道:“我不知大師兄所犯何錯,但他實在罪不至此。

每日在思過堂受一白鞭,再不肖幾日他便會死。

師父您看在您從小養大他的份上,別這樣對他!”

師父虛靈子仍舊禁閉着大門,似乎就準備跟宴清河硬到底了,一定要宴清河服軟認輸。

門外跪地的數十個弟子見門內無人答應又在高聲規勸。

虛靈子其實也着實有些苦惱,他雖然怒于宴清河動心,但卻從未生過鞭刑他的心。

宴清河自行去思過堂領罰的第三天,他還拉下了自己一張臉讓宴清河去宗門祠堂自我反省,思過堂不必再來。

可是宴清河根本不聽,第二日照常來領罰,他都覺得他是故意氣自己,想讓自己一個做師父的跟他賠禮道歉。

小半個月過去,鐵打的人也要被思過堂兩個掌戒律的長老的長鞭給鞭廢。

天極門掌戒律的兩位長老也實在不知變通,鐵面無私的狠。

但凡門中弟子覺得自己錯了,來領罰,又勸不走,他們就真實打實的罰,打死了他們也覺得是思過的弟子罪孽深重,命中該有此一劫。

虛靈子要真真數過來,年齡也一百多歲了,見證過不少日子,覺得人生一瞬不過白雲蒼狗,都是小事。

對待大多數問題上,都算是豁達,但險些被這個大弟子氣得在衆人面前吹胡子瞪眼。

前些日子确實怕宴清河被打死,拉着臉去勸宴清河,只道他應清楚自己與旁人不同,真談及愛恨一事來恐怕會落得雙方都痛苦萬分的下場。

宴清河不言不語地跪在殿中央,根本不聽他的好言相勸。

他便揮了揮衣袖,讓他自己好自為之,想幹什麽便去幹什麽,他不再管。

他當時确實以為宴清河做出這副模樣,是在逼自己這個從小養他到大的師父妥協,他不要命都想讓自己妥協,虛靈子便只能妥協。

沒想虛靈子痛下心來的妥協,宴清河擡着一張病态蒼白的臉,一絲不茍地跪在地上字正腔圓地告訴他說:“我有錯在先,理當受罰。”

虛靈子嘆氣本想說為師不當你錯。

宴清河竟補充道:“我錯在害緒自如在三寶夢境中為救我,至今還未醒來。”

虛靈子愣了片刻:“你這是何意?”

宴清河一字一頓道:“他若一日不醒,我這鞭刑便一日不會停。”

虛靈子怒道:“他若不醒,你便去死是嗎?!”

宴清河不說話。

虛靈子嘆息:“你一日百鞭,待他醒了,你也廢了。”

宴清河淡淡回道:“不會。”

虛靈子隔了許久才又嘆道:“清河,我一直從未告訴過你。”

宴清河擡頭看向虛靈子。

虛靈子道:“你是柳野從驅魔淵內牽出來的。

他牽你出來時你已五六歲大小,不會言語也不懂任何事情。”

宴清河愣住,他垂眸思索了半晌:“我是魔物嗎?”

虛靈子沉默片刻,還是照實說了:“沒人知道你是什麽。

但你秉性純善,心性堅定,不該是那些東西。”

宴清河沒有再回話。

虛靈子道:“我并不是想一意孤行阻你跟人相愛,但是這實在是……”他說到這頓了頓,嘆了口氣。

宴清河跪在殿內,後背仍舊浸滿鮮血,他聽到這條他未曾知曉過的消息,臉色也未變分毫:“我知道了,師父。”

他答。

虛靈子緩緩道:“我本不想告訴你這些。”

宴清河“嗯”出一聲。

虛靈子又問:“那你還執意與旁人相愛嗎?”

宴清河似是想了想,他頭微微垂了垂,慢條斯理地回複道:“那得等那人醒來。”

他頓了頓,又道,“看他還要不要我。”

虛靈子道了聲“冥頑不靈”後,也沒辦法再去管他。

宴清河便這麽一日百鞭的挨了三十日,挨到門派內數十個弟子跪在掌門師父大門口,求師父寬恕他的罪過。

師父也頗有些委屈,驅魔淵內魔物躁動的事情還未解決,宴清河又起了一出事,師父苦惱到大門也不開了,平日出門都偷偷從偏門走。

這日白天,宴清河院內小童把宴清河昨天夜裏染滿了血的衣袍拿去焚毀丢棄。

宴清河剛換上新衣濕着頭發坐在緒自如床旁,他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夾雜着些許血腥味。

因為連續一個月的鞭刑,人看起來瘦到骨頭有些挂不住衣服。

柳叔進他屋內時,他正坐在緒自如床邊小椅上,因為疲倦垂着腦袋打盹,聽見動靜他正起背脊來,見來人後道:“柳叔。”

柳叔進屋在緒自如床邊看了會兒:“還沒醒嗎?”

宴清河沒回話,只問:“師父前些日子同我說,我是五六歲時被柳叔從驅魔淵內牽出來的。”

柳叔嗯了一聲,好似記性不太好般地随嘴應了句:“好像是有這麽回事。”

宴清河問他:“那柳叔可知我是什麽?”

柳叔轉頭看了他一眼:“你……”他遲疑片刻,搖頭,“我不知。”

宴清河視線移到緒自如身上,又問:“那我可會害人?”

柳叔似被問愣,好一會兒反問道:“你覺得你可會害人?”

宴清河沉默片刻,搖頭道:“我不知。”

宴清河少見的對于自己這個人産生了茫然感,柳叔拍拍他的肩膀,勸道:“有人來勸我,讓你不必再去思過堂。”

宴清河神情淡淡:“我自己心中有數,不必再來勸。”

柳叔便不再說話,他在床邊探頭看了緒自如好一會兒,眼中隐約浮現了些擔憂的神色,而後吐了口氣,轉身離開了。

傍晚時分,宴清河收拾好衣物,起身往思過堂方向走去,沿路見好幾個弟子攔路,都說有事要問他,讓他随自己離開一會兒。

宴清河都道明日白天再說,步子一下沒停的又到了思過堂。

他推開殿門,撩起衣服下擺,雙膝往地上一跪,垂着腦袋不言不語地就開始受刑。

一百鞭畢了,他在原地緩了一個多時辰才撐起無力的身子,謝過掌罰的二位長老後,他打開思過堂的大門,蹒跚地踩着一路的月華往自家院子方向走。

沿路有師弟想要上前攙扶,他擺手拒了,只讓人回屋休息,便不再說話。

到自己院內大門時,身後還綴着十幾個一路相送的弟子。

宴清河步履不穩地拖着近乎無知覺的身子往自己卧房走,也沒管一路跟着自己而來的同門。

行到卧房前大院時,他垂着腦袋盯着自己地上影子,他有些困倦又有些疲憊,一片狼藉的後背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知覺,他甚至都有些感覺不到自己任何知覺。

他擡起頭往自己影子延伸方向瞥了瞥,本是徑直收回目光回卧房,卻見院內水塘前隐隐綽綽坐着一人。

他猛地仰起頭看過去,确實有一人懶洋洋地靠着石頭坐在地上,那人探頭端詳了會兒水池中的游魚,擡起手往裏面扔了幾粒魚食。

宴清河抿了抿唇。

那個懶洋洋坐在地上的男人,在月光下回頭瞥了一眼,見牙不見眼睛地笑了出來:“嗨,師兄。

好久不見。”

宴清河便紅了眼睛。

緒自如揪了揪地上兩根雜草,一雙月牙兒似的眼睛彎起來:“我當你沒看見我呢。”

宴清河走過來,低着頭盯着緒自如看了好一會兒,他眼眶泛紅,兩滴淚落下來砸到了仰面看他的緒自如臉上。

緒自如伸手一抹,臉上表情有些吃驚:“下雨……”他以為天極門會下雨也不敢相信宴清河竟然會哭。

他鼻尖不自在地嗅了嗅,聞到些淡淡的血腥味,有些奇怪,“什麽味道?”

宴清河沉着嗓子說了句:“你醒了。”

緒自如才蹙起眉頭,宴清河身上陡然徹底失了力氣,直往地上栽去。

緒自如皺着眉頭伸手去扶,碰到宴清河後背的手上摸到一手的粘稠,他頓了頓,沉着一張臉思考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怎麽了?”他問。

宴清河眼角一片淚光,好半晌他閉了閉眼睛,努力保持冷靜地問道:“你什麽時候醒的?”

緒自如扶着宴清河,這會兒低頭看過去,才見宴清河剛剛真的落淚,他一時內心有些無法描述,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隔了許久才收下心頭震驚,低聲回了宴清河幾個問題:“幾個時辰前。

見屋內沒人,就出來轉了轉。”

他問,“現在是什麽時候,距你醒來過了多久?”現下這又是什麽情況?

緒自如有很多問題要問,一腦袋的麻團等着被捋順。

宴清河手掌撐着地坐起了身子,他臉色蒼白身形有些撐不住衣服地盤坐在月光下。

好一會兒他仍舊閉着眼睛,輕聲道:“距去何枕宅中已過去二月,距我醒來也已經過了一月有餘。”

緒自如啧啧,自言自語道:“竟然這麽久了嗎?”

宴清河沒說話,緒自如又去看他,一見下見這人滿身的病态,身上還有傷口,又沉着一張臉思索道:“驅魔淵魔物已經徹底控制不住了是嗎?”他說着往自己袖子拿東西,“何枕現在何處,我醒來後便在自己袖中發現了這個,我們明日是否就可以去驅魔淵內……”

他以為天極門已經受魔物侵擾,宴清河才會身上負傷,用女娲石去鎮驅魔淵已是刻不容緩的事情。

宴清河卻突然突兀又坦然萬分地問出一句:“你還要不要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