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迷魂銷金(十一)
盈盈游女,各委明珠,争收翠羽,洞天日晚。廳前婉轉徘徊一荷塘,兩岸綠柳,零星流螢。
有三兩小厮悄悄阖攏一側風窗,獨留一面,惬意微涼。未知誰家院落起羌笛,隐約繞夜,裝點了江南獨特的風流。
幾人相笑侃談,那沈叢之挑起眉梢,與祝鬥真相碰一杯,叮當脆聲,為這夜複添悠揚,“祝大人,勞你費心了,盡然将這蘇州府裏的花榜人物都給我們請了來。只是芷秋姑娘是狀元,惠君姑娘是榜眼,那我與陳本身邊兒這二位呢,是個什麽名頭,怎麽也不說說看?莫非有什麽拿不出手的?啊?哈哈哈哈……”
他說話頗為輕佻惱人,芷秋早有見識,未發一言,卻引得衆女不快,面卻不表。
雲禾暗撇他一眼,不做理會,瞧那陳本樂呵呵地要說話兒的架勢,便将那瑪瑙碟裏的鮮荔枝拈起一顆,胡亂扒了皮兒揿入陳本口中,以堵其口,“你這些時忙個什麽呢?怎麽不到我那裏去?是不是被翠中閣的那個李香兒鎖了魂,沒空到我那裏去一趟啊?”
那陳本囫囵咽下荔枝,正要說話兒,誰知祝鬥真先與沈從之解言,他便也偏過眼去聽,“沈大人不曉得,雲禾乃花榜探花,一舞震蘇州,您邊上這位玉婷姑娘極善瑤琴,奪了第四。”
沈從之笑着将二人遠近複睃一眼,遂憶起一事來,反道:“那上回那位姑娘呢?叫什麽雛鸾的。”
“哦,小雛鸾。”祝鬥真向來不喜雛鸾說話蠢笨,因此說起她時便言之淡淡,“她同芷秋同屬煙雨巷月到風來閣,那老鸨子姓袁,名喚四娘。袁四娘原是卑職前任馮知府的一位小妾,聽說是馮大人之妻說她品行不端,與人私通生子,便将其母女二人趕了出來。”
說到此節,他拈拈須,作一副悲天憫人之态,“那袁四娘原就是為樂戶女子,失了夫家靠山,沒有出路,便幹起了這門行當。因雛鸾是她親生,打小舍不得打罵,便養得這雛鸾頗有些不懂巴結,說話也是傻兮兮的。”
聞言,沈從之悠悠閑閑地呷一口酒,似鄙似譏地半饧起眼,“可見這天下,哪有女人不貪財的?做老鸨子的更是心黑,連自個兒親生女兒也推到這火坑來。”
此一番話兒,又招得雲禾心內不痛快,欲要出頭,風鈴似的笑出聲,嬌嬌媚媚地朝上望他,“瞧沈大人之氣度,必定是世家大族名門功勳之子弟,怪道一開口就是‘天下’。您既讀書麽,大約讀過‘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知,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①’。世間富貴有欲,這個有什麽錯呢?您是男子,想着功名利祿報效朝廷,這個欲是理所應當,我們是女子,考不了功名,難道想想錢就不該了?”
“看來雲禾姑娘也是飽讀詩書啊,”沈從之擱下樽,半酲的眼風流溢轉,“那也應該曉得‘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道理吧?”
雲禾巧笑倩兮,執扇緩緩扇起,“那是自然了,可拿我們這等樂戶女子來說,我們難道是違了哪條律例嗎?朝廷尚有‘教坊司’管轄我等行院勾當,又設官伎、營伎、家伎、私伎,使我等女子取悅爾等,就是天生應該如此?收人錢財,就成了 ‘取之無道’了?”
她犯起倔強來哪還管其他?任憑芷秋如何暗睇眼色,只做不見。激得沈從之面色凝住,卻始拿正眼瞧她,“既是女子,就該為良人,哪裏有自甘堕落的?袁四娘自甘下賤不算,還将自個兒女兒也推入火坑,難道就是對的?”
“小女子才疏學淺,不懂對錯,”雲禾妖嬈一笑,嫣然粉桃,占盡人間顏色,欹斜在陳本肩頭,一扇障口,“大人飽讀詩書,那請大人告訴我,我等倌人,自幼或是被家人賣做倡人,或是被嫁人為妾被夫家販賣至此,難道是我們錯了嗎?譬如我媽媽,她老人家被趕出家門,這世道可還有何處能容身?她是樂戶,她的女兒終身亦是無改,前途何在?不做這營生,拿什麽吃飯?拿什麽活下去呢?”
這一張案,坐的無不是人間地獄,貴賤兩端。沈從之出身富貴,哪裏懂樂戶女子之難?便只将眼一斜,唇角如藏刀一笑,“我只曉得,士可殺不可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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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此,雲禾哪還管他什麽大人不大人,豁出一條命去就要發怒。見她如此,芷秋搶先笑來,“喲喲喲,沈大人今日是與我等倌人談書論道來了?也罷,既如此,我說一句,想必大人之肚量,也不會生氣了?”
“芷秋請說。”
芷秋牽裙而去,予他斟酒,瞥見陸瞻身前滿杯,只好作罷,含笑侃侃,“要我說啊,別管什麽士農工商尊卑貴賤,天底下,誰的命不是只有一條?我們行院女子不過也是想活一條命罷了。大人原說得沒錯,這是火坑,可堆砌這火坑的磚石是誰?大人怎麽不想想?可是你們男人不是?天下無嫖、自然無伎,這樣論,誰也不比誰幹淨不是?嗳,我是說笑,大人可別生氣,不然我們祝老爺可要拿我是問了。”
“嗳,你不許動氣噢!”雲禾心內大為爽快,便拔座牽裙而來,哈下柳腰歪着一張故作憨态的嬌容湊到沈從之眼前,分明有挑釁之意,“既是你要論道,說不過人,也不許擺官架子唬人哦,你不服,就拿話來辯嘛。”
她抵在他目前的眼,璀璨如寶珠,妩媚如妍花,極盡人間山色之風光,那眼一彎,就似勾魂的月牙,眼睑下的小痣,宛若一滴血,落到沈從之心甸。
他活了二十來年,姬妾成群,卻首次心悸到呼吸紊亂,生怕人瞧見,忙板下臉,“放心,我豈是那等小肚雞腸之人?祝大人,切不可刁難幾位姑娘。”
那一顆心漸漸在他胸膛呼之欲出,使他不知是俱是慌地旋過頭,直朝陸瞻求救,“冠良,你飽讀詩書,你說說,芷秋姑娘說得可對?”
陸瞻适才起身,下睨着芷秋,似笑非笑,“芷秋姑娘所言有理,可依我之見,世人雖都只有一條命,可人命和人命卻有所不同。王侯将相、販夫走卒、乃至奴伶倡優,他們的命怎麽能一樣呢?”
一縷香風穿過他們之見所隔的一寸空隙,拂過芷秋帶笑的容顏,也掠過了他們之間橫陳的十載流年。芷秋只覺面目全非,他已不再是那位笑如星河的少年,不再會說‘活着才有盼頭’,反是“人命有別”。
她多想問問他,這十年是走過了怎樣殘酷的風霜雨雪,是不是同自己一樣,滿腹無望的辛酸?
可她的眼匆匆掃過他帶傷的右手,認同他的話,“大人說得對,人有三六九等、貴賤之分……”她擡眸凝望他,似是争論,卻又好像是某種撫慰,幾如當初他的言語,同樣帶着某種渺小的法力,“可蝼蟻尚且偷生,我們既然活着,就該拼命活着。”
夜風卷着陸瞻的聲音,輕柔而緩慢,缥缈勝煙雲,“為什麽活着?”
芷秋徐徐旋身,留給衆人一片蒼涼的背脊,頃刻後轉回來,“我不知道各位大人是為什麽活,或是為了天下蒼生、黎明百姓,但我活着,就想看看有一天,命運會不會善待我。”
滿廳燈海裏,她或許是其中微弱卻奮力燃燒的某一支,涓涓的光芒,險些就要照亮陸瞻。
可惜他身處的是萬尺深的黑潭,這點星火太薄弱了,實在難以将他挽救于萬一。他朝沈從之搖首附笑,“我也說她不過,沈兄另請高明吧。”旋即又朝四方拱手,“各位稍坐,陸某稍後便回。”
“快去快回,”陳本樂呵呵地拍案,“立時雲禾就要舞一曲,錯過了,可就沒眼福了啊!”
雲禾指端朝他額角一推,半嬌半嗔,“你呀,就非要勞累我?叫我躲過去不成?”
言訖,陸瞻已随門上一小厮款步而去,背影似一彎冷月,或一片落葉,緩緩融入清輝半覆的黑暗。
芷秋遠望一瞬,旋回座上,巧笑着替祝鬥真斟酒,“陸大人別是生氣了吧?那芷秋罪過可就大了,祝老爺,瞧在咱們這一年的情分上,回頭你可得替我說說好話呀,別叫我吃罪不起。”
那沈從之瞧見雲禾陳本在一方親昵之态,心裏倏有些不痛快,語氣亦帶着些愠怒似的不耐煩,“芷秋姑娘放心吧,冠良要是生氣,你就沒命在這裏坐着了,他是去小解,他們這號人,就是尿多。”
芷秋心內咯噔一下,正要暗揣度此話深意,雲禾也心起好奇,又不懼沈從之似的,竟沖他扇兩下卷睫,似純似真,“什麽叫他們‘這號人’啊?是哪號人?”
“別多問,”陳本将她擱在案上的一只柔荑抓在手心,“冠良又不是你的客人,你管這些做什麽?”
他二人又此親昵之态,更惹沈從之不悅,偏跟陳本作對似的直沖雲禾擠眼睛,“這號人嘛,自然就是閹人囖,你沒見過閹人?就看着像個男人,卻不長胡子、嗓音細膩,因被去了勢,故而管不住尿,你沒聞見他身上極重的檀香?就是為了蓋那股子尿騷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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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明 《增廣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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