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風情月債(六)[VIP]
第35章 風情月債 (六) [VIP]
濃雲漸閉月, 星辰始寥落,各家院宇咿咿呀呀地唱着殘霧愁雲的情曲,緊繃的細弦割斷了香塵染惹的良夜。
此刻陸瞻沉溺在芷秋的笑顏, 方覺得她那些老道的經驗底下還有着某些生澀, 仍有千年萬年的溫柔積攢在她十八歲的身體裏, 如月宮神女,永世不被殘酷歲月磨滅。
他笑起來, 像是找回了男人本能的控制欲,一把攬過她的腰肢, 佯作刁難,“嘶……沈從之可是當朝閣老的兒子, 我不惜得罪他,就值這點兒‘報答’?”
芷秋将兩個眼轉一轉,手扒在他胸膛,借着力複攀上去吻在他唇上,“這下總值了吧?”
密密麻麻的心猿意馬爬滿了陸瞻殘缺的骨頭,自他的五髒六腑裏抛下火把, 即要将他燒成灰燼。他揿下去吻她, 深深淺淺地走過她溫軟的唇,緩解那些不見天日的欲。
芷秋似乎墜落在一片雲海, 骨頭越來越軟地後仰在高矮上,不留神間腰就碰倒了一只漢白玉爐鼎,灑得滿地香灰,泛起一股冷香, 細細鑽入陸瞻的腦中, 使他明銳地嗅見了冷檀香裏隐藏着的一線腥味兒。
他幾乎驚醒, 喘着氣俯在芷秋身上, 掠過她半月一樣的光潔的額,望見架子床兩側的绡帳一膨一脹地招搖着,像是挑釁,又似嘲笑。
“怎麽了?”芷秋跟着他後望上去,貼着他的鼻尖,溢滿關心,“陸瞻,陸瞻。”她輕喊他,不知由哪裏摸來一條繡絹,拂去他額上的浮汗。
那兩個字由她口中喊出,似乎是神靈的召喚,将他由地獄的一頭又扯回人間。他将整張臉埋在她的頸邊,吐出沉重的絕望,“對不起,我是殘缺的。”
酸風吹雨,喧阗了芷秋的血肉,她想哭,最終又只是淡雅地笑笑,“我也是啊。”
輕輕地,陸瞻懷抱着她站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卻只在她頭頂輕飄飄地說一句,“你不是。”
芷秋沒再作答,他也不再說,關于這個“殘缺”這個問題,他們都默契地盡量不去提起,默契地、不介意彼此,卻鄙夷着自己。
時靜半晌,時光裏帶來江南的水氣,芷秋将臉埋進懷裏輕輕哼了一聲兒,撒嬌似的,“陸大人,我骨頭忽然疼起來,想來是要下雨了,你有沒有帶傘?”
驀然間陸瞻将一對濃眉緊蹙,躬下身子去瞧她有些泛白的面色,“好端端的,怎麽骨頭發疼?”
“老毛病了,”她逐漸蒼白的臉頰綻放出幸福的笑顏,将腦袋在他胸口埋了又埋,恨不得整個身子都鑽進去,“小時候被打的,從此後下雨就疼。”
陸瞻抱起她,将她小心擱在的帳間,“我叫人去請個大夫來瞧瞧。”
果然,窗外就下去雨來,絲雨織莺梭,浮錢點細荷①,扣緊了夜。樓下隐約有姑娘們媚疊疊地嬉笑聲,迎送歡客。芷秋卻不舍送他,由床上爬起來,掣住他一片衣擺,“別去,沒用的,往年不知請過多少大夫也瞧不好。你坐下,我一會子就好了。”
猶豫一瞬,陸瞻依言坐到床沿。她便曲着腿挨過去,再度落入他的胸膛裏,餍足地笑,“你在這裏我就好了,你不急着回去吧?”
垂眸見她偷了蜜似的一抹笑,陸瞻亦無奈地笑起,一臂抱着她,“下雨了,阿則沒帶傘,大約得等一陣兒了。”
疏星淡月,落雨有聲。芷秋發白的面色逐寸回了血,幾如那翠沼殘花,相思入傳。骨頭照舊是疼的,可絞人的疼痛裏又如荷碧,上浮起泉洌的甜蜜。
照常例,桃良吩咐廚房裏按舊方以獨活、當歸、桂心、茯苓、芎藭等熬制一味湯藥,盛在冰裂葵口碗內。又另備了幾樣蜜餞、幾樣糕點一并送去。
正捧至水晶簾內,見芷秋倚在陸瞻懷中細細碎碎地說着什麽,她便鼓起腮搬來一張小幾在床前,“姑娘不疼啦?還有功夫說話呢,躺着麽,作什麽死呀?”
芷秋由陸瞻懷裏探出頭來,拿眼嗔她,“鬼丫頭,要你來多嘴?”
主仆二人都是伶俐的,陸瞻聽了笑一笑,朝桃良輕挑下巴,“你們姑娘平日裏也總是這樣兒嬌滴滴的,疼起來就往人懷裏賴?”
“哪能呢?”桃良将芷秋遞來的眼色視而不見,一碗藥塞在她手裏,“姑娘才不輕易喊疼呢,聽見媽媽說,姑娘小時候被打成那樣也沒哼過一聲。我七歲就跟着伺候姑娘了,除了在客人面前,就沒見她背地裏喊過一句。”
陸瞻斜睨了眼,刻意板着臉,“哦,我是客人,原來在我面前哼哼唧唧的,是為着哄我的銀子。”
芷秋不氣反笑,笑着,就覺着沒那麽疼了。仰起一張臉,傾吐藥香,“可不是嘛,那陸大人是給還是不給呀?”
腮上粉汗粘着一縷發,陸瞻輕輕撥過,面上卻鎖着眉,故作慨嘆,“我聽見你媽媽說你的局賬是四兩銀子,留堂是七兩。算一算我在你這裏不過點了兩回茶會,卻憑白折了幾千的銀子,你替我算算,我是不是虧了?”
她歪起盈盈一張笑臉,兩個手拽住他一條胳膊,“你怎麽知道我的身價銀子?”
“我結賬的時候知道的。”
芷秋生怕他不再來似的,将他胳膊晃一晃,若有所指,“你犯不着一回一回的結,你可以月結嘛。”
“聽說你們這裏的規矩是生客不能月結。”見芷秋似要開口,他搶先去輕撇了嘴角笑,“不過我同袁四娘講一講,大約她能許我年結。”
琳琅新雨驟停,淡煙殘樹裏,星兒在芷秋眼中點亮,“什麽意思?你這一年都來?”
“一輩子”三字懸在陸瞻舌尖,險些就要破口而出,卻幸他時刻記得,他給不了她一輩子,連“一夜”他也給不了她。于是只是謹慎地笑一笑,“一會走時我同你媽說包你一年三節,你不用酬客了。”
芷秋緩緩地靠去他肩上,窗畔高高一架銀釭暈着暖黃黃的光,模糊的眼花就看見從前的風塵歲月裏,酒迷聲色的每一天。
她亦幾乎想問“一年後”呢?一霎又暗笑自個兒心貪,到底沒有啓口,只在半明的九曜下用染了鳳仙花的小指去勾他的小指,“說定了哦?”
陸瞻點點頭,輕得不像個承諾的承諾墜在了一座湖泊,是每天、每時、每刻,在相逢恨晚的光陰裏聚攏的愛,黯然地映照着高燭。
燭芯微顫,閃出一張臉,惱愁萬種全化成一粒朱砂痣,鮮活躍出。雲禾手托香腮,歪在榻上,妝殘釵亸地用一根細長的銀簽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挑着燈。
倏聽推門聲,扭頭望去,正是沈從之拿着個什麽進來。雲禾急急捉裙過去,恨不得以眼殺他,“姓沈的,你什麽時候放我走?”
沈從之沒聽見似的,款步錯身,将手上的琵琶擱在榻上,沖她挑一挑下巴,“你怎麽不吃飯?”
自打撕破臉後,雲禾是半點也不願裝,挂起唇譏诮他,“我怕你藥死我。”
“下毒這等下三濫的事兒,我不會做。”沈從之像是欣賞一株長滿刺兒的玫瑰,遠遠地含笑望她,“要弄死你還不簡單?只将你丢給這園子裏那些下人,叫他們把你先奸後殺。”
他刻意将尾四字由牙根兒裏磨出來,哪知雲禾不懼不怕地停起胸脯,頗有些袁四娘的雅韻,“你來啊!老娘喊一個字,就不是你爹!”
沈從之悶沉沉地笑,靠到榻背上,“你不是會詩書?怎麽張口閉口就是些市井粗話?”
“你不是長得像個人,怎麽就不幹人事?”
萬般無奈地,沈從之耷拉下肩,就着炕幾上一只象牙龍虎杯閑翻,“我到底哪裏得罪你了?你怎麽對我就跟對仇人似的?我記得我頭回到你們院兒裏去,還多給了賞錢,也算大方吧?你怎麽就願意巴結那些糟老頭子都不願巴結我?”
孔雀藍的裙面翩跹着游于廳中,似一縷藍煙,缥缈輕笑,“因為你們這種人是賤胚子啊,越巴結着你們越不稀罕,你瞧,我對你這樣,你不是愛我愛得要死?”
他極為不屑地乜了眼來,吭哧吭哧地抖起肩,“誰給你的臉?你也不瞧瞧你自個兒是個什麽貨色?不過是個萬人/妻。”
污言穢語早不能在雲禾心上濺出半點兒水花,反而逮了時機笑着,捉裙過去挨在他身邊,軟聲軟調地斡旋,“既然我在你眼中如此不堪,那你就放了我嘛,好哥哥,你下回到我們堂子裏,我不收你錢。”
沈從之斜睨下眼,見她來時簪的兩朵紫苑業已不知所蹤,寶髻上單是一根藍田玉碧簪,合着一身衣裳,藍幽幽的一抹影幹淨清爽,倒頗有些良人模樣。
可說的話叫他又愛又恨,他所愛的是旁學雜書所載的琵琶嬌女,能歌善舞、極通詩文、高潔孤傲……雲雲種種,皆不是眼前這副奴顏媚骨的下作姿态。
可奇妙的是,越恨她這副模樣,就越愛她盒子會當夜無情無畏的影子。他吊起眉,轉着拇指上的玉扳指,“早說過了,你哄我高興了,我就放你回去。”
雲禾在心裏将他祖宗八代都罵了個十來遍,面上嗤嗤地堆出個妩媚笑顏,“好好好,真是個沒心肝的冤家!你說吧,要我做什麽?是寬衣解帶呀還是唱曲跳舞啊?”
雨後的長夜,紅飄恨煙,綠染愁霧。廊瓦上高地疏落着水滴,像誰心頭的眼淚,墜個沒完,惱人芳緒。
長園七拐八拐的游廊下走來位小小侍婢,捉裙進門,繞過芳屏到一則書案行禮,帶着蘇州口音,“奶奶還沒睡哩?爺叫奶奶先歇息,他今夜就睡在自己屋裏。”
書案上探起一妙齡芳華女子,原是沈從之其妻,戶部蔣侍郎之女蔣長薇。仕宦千金,端莊迤逦,雲鬟惺忪,未簪釵環,掩襟寝衣外頭單罩了件妝花緞外氅,閑置下筆颔首,“知道了,你下去吧。”
甫出廳去,卧房裏即旋出來一高挑丫頭,到案側來為其研墨,“姑娘,咱們離京時太太同咱們家的太太可都說了,爺到任蘇州就是三年,姑娘同爺成親才一年,不忍心叫你們小夫妻分離。這話兒裏的意思,無非是想叫姑娘在這裏陪着爺,早日生個孩子,現爺不來,姑娘怎麽不去請?”
“他有公務要辦吧?”蔣長薇捉着比仰臉望她,矜貴持雅地笑,“我來了這半月,沒有家中那些侍妾,他不是夜夜在我這裏嗎?今兒想必是有要緊的事,且讓他安靜一日吧。”
丫鬟名鈴蘭,嗓音一串鈴兒似的搖起,“什麽要緊的事兒啊?姑娘真是糊塗!我下午聽見幾個丫鬟用蘇州話議論,說是爺包了個粉頭在他房裏,這才不來的。聽說這粉頭是蘇州府的花榜榜眼,狐貍精似的勾人,姑娘還不警醒着點兒。”
蔣長薇擱下筆,眉心輕結,雅姿裏透着安穩的不屑,“一個倡婦而已,也值得你急成這樣兒?倡婦擅伎藝,又擅花言巧語,男人們拿着取個樂子有什麽的?好了好了,将信封好,明兒叫人送往京裏去給太太報個平安。”
淡腮輕鼓,對着幾張薛濤箋吹一吹,将滿當當的墨漬在燭下晃一晃,一閃即幹。
而另有什麽潤潤的在沈從之眼內洇開,原來是一張旖旎卓絕的嬌容,白甃火燭下盛開,媚眼如絲裏分明閃爍着什麽暗示。
他是個飽經情愛的男人,自然懂得那雙眼裏蘊含的是些什麽。可他翕然間什麽都不想做,只是朝對榻一指,示意她坐過去,“不急,我這個人愛幹淨,連你的底細都不知道,不要你寬衣解帶。你先說說你是怎麽淪落風塵的吧,萬一說得我心軟了,就将你放了。”
雲禾再将他自心裏罵了一百二十遍,翻着藍裙落到對榻去,朝炕幾一個哥窯甜白壺指一指,“說起來話就長了,給老娘瀹壺茶來,一會子說得口幹。”
稍刻就有丫鬟規規矩矩地端上茶,又推出門去将門阖上。雲禾擡起了腿曲在裙裏,一個胳膊肘撐在炕幾上托腮,“那年,蘇定縣六月飄雪,我家鄉顆粒無收,餓死了許多人。我是家中二女,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一個弟弟,家道艱難,吃不起飯。我爹娘就合計着賣子女,兒子自然舍不得賣了,算來算去,就将我賣給了個人伢子。”
說來興起,呷幹一盅清茶,清一清幹澀的嗓,眼兒飛轉間,複添媚色,“那個人伢子不是個東西,我不過才六七歲嘛,就将我破了瓜脫手賣到了我們堂子裏。我才六七歲嗳,你說可不可憐?”
銅壺滴答、滴答地漏着孤夜,滴下的歲月在雲禾風情搖晃的面上彙成了悲苦。誰知沈從之亦清清喉嚨,轉起個空茶盅,“你扯個慌都滿是漏洞,叫我怎麽可憐你?蘇定縣的縣志上連着二十年沒有天災,哪裏來的六月飛雪?”
雲禾複将他在心裏罵八百遍,将空盅一推,那象牙盅咕嘟咕嘟在炕幾上滾兩個圈兒,伴着她不耐煩的聲音,“那沒有了,你要聽,說了你又不信,還問我做什麽呢?!”
“那你再說說,你與那個窮酸舉人是怎麽相識的?”
一顆璇玑落在了雲禾的眸子裏,她垂了下巴,像一朵盛滿夜露的蓮花,火燭暖黃的光躍在她額上,成了靜谧的幸福,細細的,源遠流長。
就是這樣的眼神,沈從之貪婪地想着她能在某一天提起自己時,亦是這樣的沉默。他找尋她垂下去的眼,歪着胳膊,“怎麽,你不願意說?”
他的聲音打斷了雲禾關于幸福的想象,乜兮兮地剔起眼來,“我才不會給你機會取笑他呢。”
月籠微明,二三更。沈從之凝視着她眼睑下的痣,脾胃裏泛了酸澀。他想撲過去就地成事,可又想,太不劃算了,以一寸真心去換她不幹不淨的身體,實在太虧。
于是當夜,他睡去了別處,在孤獨的枕畔将某些蠢蠢欲動的情緒交給了一只手,來來回回地纾解着磅礴的心事。直到很久後,随着一聲悶哼,一輪明月西沉。
升起金烏,正值明媚時。樓外啼莺,窗前搖樹,金齑飛影,香風淡淡,暖翠晴雲滿藥田,是一個大好天。
繡簾內語燕呢喃,袁四娘踅入門去,見芷秋正歪在榻上,烏雲髻松,一張素臉,卻天然的杏豔桃腮。正同榻下杌凳上坐着的桃良一道打絡子,線挽着線,絲纏着絲地團在一處。
四娘纨扇稍停,過去接來一瞧,是一個墨綠的蓮花絡,結線繁脞,瞧着像花了不少心思,“絡什麽的?”
芷秋笑接過去,歪歪斜斜地倚在榻背,“不絡什麽,就是瞧見他腰上常戴着個小小的銀熏球,打給他墜那個的。”
“我說呢,你平日得空了就看書,誰還值得你費這功夫?”四娘複搖起扇,端正了往虛空裏望去,像在裏頭瞧見了銀子,兩個眼笑彎起來,“說起這陸公公……”
“媽!”
扭臉見芷秋癟着臉,四娘一霎領悟過來,忙陪着笑,“你瞧我,高興得話也不會講了。說起這陸大人,啊、陸大人!這陸大人,真是百年難遇的大方,前兒走時同我說要包你一年三節,昨兒就派人送了銀票來,我說多了,人家讓我自己留着。那位沈大人也蠻大方,你們兩個如此出息,我心裏簡直是高興不過來,只盼着婉情日後也遇着個好人。”
銀杏隐隐紗窗,玉沙聲響。芷秋歪着又在繡個腰帶,未勻妝粉的腮上安逸地蕩着一抹笑。四娘瞧在眼內,算在心上,挨近了去,“嗳,他怎麽昨日沒來?”
“他又不是到這裏來閑逛的,”莺嗔燕嬌地,芷秋半撇着嘴笑,“人家到這裏是有公務在身的,還能時時刻刻守着我啊?”
四娘半拉下笑臉,扇子往她面前搖着,“媽也不是那眼皮淺的人,是替你打算呢。你想想,他時時來,你們倆時時混在一處,情到濃時,你就好叫他替你慮着往後,帶你出去做妾也好呀。雖說太監的女人聽着可笑些,可也有實實在在的好日子過不是?”
清茶裏映着芷秋下沉的笑顏,淡傷損額眉,“我沒想這樣遠,媽,我們這些人有什麽‘往後’?別為難人了,他背上的恥笑已經夠多了,再背上我一個,日子還怎麽過?像眼下,能好一日算一日吧,別的我不想,您也別想了。”
她最是拿定主意不回頭的一個人,四娘犟不過她,只把一副笑臉轉回,便瞧見向來幽篁沉默的陸瞻正往門裏進來,一反常态地眉目含笑,神采奕奕,罩着芷秋贈的那件藍灰圓領袍子,背着一片陽光,金黃滾燙。
瞧見他進來,四娘識趣兒地辭去,留他二人說話。芷秋一下來了精神,撐起來親自去倒了杯夜裏冰萃的茶端到炕幾上。陸瞻呷一口,見她還站在跟前,背着手像是藏着個什麽。他擱下盅,歪着臉朝她腰後望一望,“什麽寶貝還藏在身後?”
芷秋躲一躲,桃花眼俏皮地扇一扇,“你猜。”
他将她掣在懷內,由她手心裏掏出那個蓮花絡,對着窗晃一晃,“給我打的?”
“誰說給你打的?”芷秋坐在他膝上,背靠他一只手臂就去搶絡子,“這是給我的客人打的。”
镂空的八寶蓮花仍在陸瞻手中持續晃着,光影自那些細密不一的孔裏滲出來,照着他的臉,像水的浮光,“哦,你不是不做恩客?怎麽給人打起絡子來?”
他牽引一線嘴角,佯作心痛地嘆息,“我算是明白你們倌人做恩客,客人為何會不高興了。我千金萬金地貼着你,你扭臉就去貼別的男人,真是叫人痛心疾首啊。”
話語帶着逗趣,有些不同尋常的輕浮在裏頭。芷秋兇巴巴地往他胸膛拍一下,“給你打的、給你打的、成了吧?”
清風吹開他的笑顏,透着些許憔悴,卻又難得明朗,“這就對了,可就該是給我打的。墜在哪裏?你給我親手墜上。”
說話間擱下芷秋便拔座起來,垂首往周身自視一圈兒,“你瞧瞧墜在哪裏?就墜這個熏球上吧,這個我日日都戴着,往後也将你這個日日戴着。”
他解下來遞給芷秋,明眸皓齒地笑,“你瞧,我穿的你做的衣裳,再配着你打的絡子,是不是很好?”
芷秋木讷讷地接過熏球,怔忪片刻,落到榻上去結絡子,其間幾回擡起眼來探他。只待結好了替他墜上,将他面上的笑窺了又窺,“陸大人,今日是有什麽喜事嗎?瞧你好高興的樣子。”
他仍是笑着看她結了疑慮的臉,只覺愛她,一日一日地加起來,在胸膛裏彙成洶湧的黃河,“見着你就是最大的喜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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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周密《糖多令》
▍作者有話說:
感謝所有小可愛的投雷評論營養液,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