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燈花夢影(三)[VIP](1)

第40章 燈花夢影(三) [VIP] (1)

夢雲去也, 雨住翳散,天邊一輪金日,映在輕霭浮空的秋色裏, 黃澄澄地對着滿園落英, 凋敝芳魂。飄香藤架下白花鋪陳, 沾在誰的鞋襪,勾勾纏纏, 拖泥帶水。

自陸瞻去後,月到風來閣又迎來暮晚繁榮, 芷秋只道無她的事兒,仍舊閑吃閑坐。

可這日袁四娘卻不許她個空, 搖擺着周身佩環叮當上樓來,“好女兒,快,裝扮裝扮,有客來!”

晚風帶涼,芷秋攏攏衣襟, 半笑半疑, “媽敢是瘋了,我這已經多少日子不迎客了, 哪裏來的客呀?況且叫陸大人曉得了,仔細怪罪。”

四娘搦動一副豐腴身子挨過來,水袖擺金,粉絹搖銀, “我曉得陸大人如今包了你在這裏, 不叫你迎客。可你就當幫媽一個忙, 這個客人大方得很, 上來就拍了二十兩在那裏,指名要見魁首。媽也不是那見錢眼開的,原是推脫,可人好說歹說央求着只是見一見,說兩句話,別的麽什麽主意也不打。”

迎頭就是二十兩,倒是難得一見的大方。芷秋欲幫襯,再問四娘:“哪裏來的人啊,出手這樣闊綽,別是玩什麽虛頭的人吧,媽可盤查仔細了?”

“嗨,你還信不過媽?”四娘提裙落座,喁喁切切,“也是京裏來的,你說可趕巧不趕巧?咱們這些時,像是跟京裏挂了賬似的。是京裏派駐過來的一位大人,有禮有節的,也是位青年才俊,你只需陪他說幾句話,二十兩媽就到手,可是半點不費勁的事情。”

思及雛鸾多費錢,又思這人大約便是上回黎阿則提起的那位新遣來的官員,便沒什麽好說的,叫來桃良坐到妝案前理雲鬓,換新妝,卻同四娘招呼,“媽,先說好,我只下去說幾句話,多的麽不要想,如今陸大人還在這裏呢,否則你将他的臉子往哪裏放?”

“曉得、曉得。”四娘忙不疊應下,喜沖沖下了樓去。

約莫一壺茶,芷秋梳着烏溜溜的鬅鬓頭,細襯翠钿,斜插碧釵,別簪白茶,罩一妝花對襟衫,紮一月魄留仙裙。到得廳上,見是果然是一位青年才俊,相貌不必說,眉宇裏還透着股精神。

芷秋立在案前福了身,到座去與他說話,“未知大人尊姓,倒不曉要如何稱呼?”

“鄙姓窦,單名一個初。”那窦初依陸瞻之命前來,抱着一個好奇心,要見一見這位叫心冷意冷的陸督公都動心的花魁,到底是副什麽樣兒的傾城之姿。

眼下一見,卻是月宮嫦娥下凡來,珠宮神女到樽前。面上爾爾,心內卻大呼不虧,縱然背着個娶倡為妻的難聽名聲、又有革職之險,卻有陸瞻庇佑,又得此佳人,是個劃算買賣!

又見芷秋颔齒莞爾,嫣然大方,“不敢直呼大人尊諱,只叫窦大人吧。窦大人是打京裏來的?”

屏風照斜陽,暖黃黃金燦燦。窦初吃過一杯,手撐在案,“才到蘇州沒多久就聽見姑娘芳名,勢要來瞧一瞧,這不,才忙完一樁公務就趕來了。”

适才相幫端來木托,上頭墩着石爐,滾着一紫砂壺,另有一哥窯小紫砂壺、茶罐、竹夾等器皿,再有松子核桃仁。

芷秋先洗一遍茶,将松子核桃與茶葉并放其中,待将他性子磨得差不多,方含笑啓口,“我們這裏是江南的茶,窦大人若喝不慣也沒法子了,将就些可好?”

“我不講究這些,姑娘請便好了。”

“窦大人倒是好相與。”芷秋輕笑,引得桃良三人亦跟着捂嘴笑。

須臾芷秋捧一瓷瓯到他面前,兩個眼婉露風情,“窦大人既是京裏來的,那織造局的那位陸大人、布政使司的那位沈大人您可認得?”

窦初呷一口茶,燙得直呼舌頭,嘶着氣兒,“認得、自然認得,都是京官兒,又同派到這裏,哪裏會不認得?”

“那您可聽見講,小女子現今被那位陸大人包了去?”

那窦初适才明白過來她在探虛實,緩下笑去,“我才來不多久,若不是姑娘今日講,我也不曉得。”

“窦大人眼下曉得了,就不怕?”芷秋再替他斟茶,涓涓水柱,蒸騰熱煙裏暗窺他一眼,“自打陸大人包了我,我好多老客都不再來了,連蘇州知府祝老爺亦不曾來過,窦大人就不怕得罪了陸大人去?”

“這有什麽可怕的?”窦初靠到椅背上,将這玲珑慧女另眼相瞧,“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們開門迎生意,我們就來光顧,沒道理他來得我來不得吧?我聽你這意思,好像是姑娘不大歡迎我?”

芷秋暗罵他,又暗服,難得蘇州官場上還有不懼陸瞻的,“我們是開門做生意,哪有歡迎不歡迎大人的道理?”

見唬不退她,只得作罷,“是我多嘴,陸大人最是心胸寬廣宰相肚裏能撐船之人,才不會計較。”

京中都曉陸瞻在官場向來行事波詭難斷,更是殺人不眨眼,經他手辦過的朝廷官員無有認罪伏誅的,亦有“禦前判官、诏獄閻王”之稱,不想到這小女子口中,竟成了個“心胸寬廣”之人。

窦初只在心內暗笑,搦過茶盅起身,“不必斟,走了。”

恰時芷秋腦中轉來轉去的都是陸瞻,倏聽他要走,一時未反應,随意搭腔,“好,慢走不送啊。”

天際生暮雲,殘紅落在芷秋不加虛酌的面上。要不說煙雨巷的姑娘怎麽常講“男人都賤皮子”,你不熱絡,他倒熱絡起來。

就因此道理,窦初反生些許心悸,半副身子撐在案上偏臉睇她,“你別忙着高興,明日我還來。”

芷秋适才醒神過來,卻業已得罪至此了,索性破罐破摔,“窦大人,您還是別來了,如今我給人包了去,再迎客,就是失信于人,做生意的,得講個信用。這煙雨巷多的是美嬌娘,回頭我給大人舉薦一位,保管比我還強幾分。”

那窦初從前不少狎妓,還是頭一回見趕客的倌人,愈發起了勁頭。佯将眉頭輕鎖,假思半晌,锵然拒之,“我想了想,還是得來,我已經付出去二十兩了,不得個甜頭,叫我怎麽收手?你既怕失信于人,不如我教你個法子,你去同陸督公照實講,興許他許你占着老客酬新客呢?正好兩家不耽誤,掙個雙分子。”

血陽滿灺,芷秋獨座圓杌凳上,餘晖溫柔地貼在玉容。她托起腮,眼中裏照出一團火焰,是黑暗中堅毅的銀河,溫柔地蔓延。她說:

“他才不會呢。”

雁啼秋水,滿城花絮,時光迢迢,去無歸停。連着二三日,那窦初果然都來打茶會,與芷秋明裏笑談天地,暗裏“爾虞我詐”地玩起追逐游戲。

可巧芷秋早在心裏将他煩了二百遍,卻礙于他是官場中人,又是個打發不去的磨人性子,只得勉強應酬。原也籌謀将此事抖露給陸瞻,可又想,倒別連累他總與同僚翻臉,因此暫且按捺未說。

好在這日窦初來,芷秋、雛鸾正陪雲禾送方文濡赴京,便正籍此叫袁四娘推了他去。

這廂由一相幫趕着馬車,往城外去,車轸咯吱咯吱響個不停,碾去樓宇百千,青磚萬條,漸漸聲影僻靜,唯見青山不見繁市。

偏不好是因秋日飛絮,雲禾這兩日往風地一吹,面上不知沾染了什麽,發起癢來。今日竟見紅腫,連脂粉亦蓋不住,此時戴着個長帷帽,急得直惱,“姐,你瞧,是不是醜得很?一會子叫他見了怎麽好?”

雛鸾掀了片帷绡瞧她,果然見斑駁紅腫,蹙額去打她的手,“不要抓呀,仔細抓破了留疤。”

“癢呀!”雲禾嗔急起來,撇着唇角,楚楚可憐,“就跟往年我沾了那軟枝黃婵一樣的,又癢又火辣辣地泛疼。”

馬車晃得漸兇起來,芷秋撫着車壁坐過去細瞧,“可不是,就是那症狀。往年大夫不是說了叫你別挨那軟枝黃婵花嗎?你怎的又不聽?”

“我聽的呀,咱們園子裏都沒種那花,到別處出局,我刻意離得八丈遠,時時不敢忘。讨厭死了,大約是秋裏風大不知由哪裏刮過來的,這一熬,又得十天半月才得好!”

無根無底的事兒,且不繁瑣。只說三人遐暨至一處山道上,只見林中有一八角木亭,亭外有一輛馬車停靠,方文濡早立在那裏,風浪卷着他莺色的直裰,一片秋樹生綠波。

見此,雲禾的臉倏然不癢了,待相幫攙扶下車便直奔他懷裏去。相擁片刻,方文濡就要揭她的帷帽,“叫我看看你,此一去,來年才見了,你戴這勞什子做什麽?”

雲禾急忙拉住兩片绡紗,撥浪鼓似的搖頭,“不要看,我犯癬了,醜得要命。”

此路直通官道,倒是來往有履,或是扛鋤頭的,或是趕車的。雲禾生怕人瞧見,方文濡卻笑着掣她的手,“你怎麽樣都不醜,叫我看看,我到京裏,也好有個念想。”

“不要,你記着我好時的樣子就罷了,我可不想叫你瞧了,只記得我是個醜姑娘。況且這裏來往有人,叫人看見你同個姑娘在一處,講也講不清,以後你中狀元了,名聲不好聽,怎麽說親啊?”

“我往常也時時同你在一處的。”

“那不一樣嘛,在煙雨巷同我一處,別人只當你是狎妓,不會往歪了想,在這道上,叫不知情的人傳你與哪家小姐私通,可是壞名聲的。”

“你罩着臉,別人就不傳了?可見是傻。”

“反正,你別看。”

晨曦穿林過境而來,蒼苔蔥郁,餘蟬鳴鳴,鼓噪着一絲半縷的沖動。方文濡猛地撩開她的紗,一個腦袋鑽進帷帽裏來,隔着一尺寸盯着她發亮的眼睛,“可我要走了,得親親你。”

他湊近去,帶着眼中的蜜意,将要給她一個纏綿的吻。眼一滑,卻見雲禾對襟領下的胸口上半浮着一塊殷紅的斑。他是個男人,當然知道那是什麽——那是另一個男人曾在她的身上犯亂的痕跡,是他們,曾侵占她的證據。

刺目的一束光閃一閃,最終,他仍将這一個吻印在了雲禾柔軟的朱唇,捧着她的臉,“千萬等我,可別跟人跑了。”

雲禾噗嗤一樂,濃粉掩癬的面上滾下一滴幹淨得不能再幹淨的淚來,嗔着擰他膀子一下,“除了你,還有誰要我呀?這世上,只有你不嫌我。我還要叮囑你呢,你可別做‘陳世美’、中榜了也在京裏叫人招去做貴婿不回來了。”

“回,”方文濡抹去她的淚,柔情而堅毅,“就是死了魂也回來見你。”

竊說片刻,便是離別,方文濡将她送回車內,複與芷秋雛鸾二人拜別,便跳車而去。雲禾直望着暾暾行去的車影,在茂林山路,漸行漸遠。随之遠去的,還有她一縷瑰魂,三寸芳心,與他共赴那不可蔔算的前程。

上夜後,雲禾的臉愈發癢起來,發的癬脂粉也蓋不住,便推了一個局,只在房裏抹了藥歇下,任他外頭如何笙管喧天,她只捧着臉暗思方文濡。

卻另又來一個局,便是那陳本,局票寫的是澹臺湖,是在畫舫花船裏擺局,故而派了小轎來接。

急得袁四娘直颦眉瞧她的臉,“這會子人轎子就在門外了,現說不去,可如何開交?你這臉怎麽就不注意些?整日家掐枝弄葉的,明曉得自己有這麽個病症還手賤!”

臉上又癢,加之離愁別緒籠得雲禾沒了好脾氣,掣了被子翻到帳壁去,“我哪裏掐枝弄葉了?那軟枝黃婵我避還避不及呢!我不管,橫豎我去不成,媽叫人代局去吧!”

可巧眼下婉情正尋摸豪客,四娘便心起,“那叫婉情去代局好了,她原是大家閨秀,料想這樣官場的局子,也不會怯場。”

誰知雲禾淅淅索索坐起來,豔杏桃腮微鼓,“叫誰也不許叫她去!我的客,何故要讓她?這一份錢我寧願讓給別家院裏的姑娘,也不給她掙了去!”

趕上廊下窗戶上滑過來一抹柔影,原是芷秋不放心來瞧雲禾,在外頭聽見,進門便定了四娘之心,“媽,我去代吧,我與陳大人也算相熟,他局子上那些大人們我橫豎也都見過。”

四娘驟喜,稍刻又慮,“那陸大人呢?”

“他這會子在屋裏吃茶呢,一會兒我去同他講一聲。”

再無不可,四娘放寬心搖身下去,留芷秋暨至床沿将雲禾細瞧一番,“比晨起還嚴重些,不是塗了藥?怎麽還不見松快些?”

不說便罷,又招得雲禾執起長柄雕花銀鏡,偏着臉照了又照,“說得就是呀,往年上點這藥,總是能見好的,誰知這會倒不見效了,敢是那大夫摻了次貨蒙我?”

樓外自由歌姬妙音,樓內芷秋輕笑,“我看将你枕頭被褥另換一套全新的,只怕洗是難洗。我在門外聽見,怎麽你同婉情那麽大的仇,連局也不要她代?媽現在籌劃着她點大蠟燭的事情,她去了麽,桌上結識什麽人,就算成了啊。”

雲禾擲下鏡,端得滿是氣惱,“哼,叫誰去我都不叫她去。她眼裏看得上這園裏誰?姐不曉得,前兩日有新客,媽叫她去應酬,借了我的頭面去裝點,誰知回來就給我弄壞了一枚水晶花钿,我拿了去問她,她不說陪不是,反倒還譏諷起我來!”

“她說什麽了?”

“哼,”雲禾身子款款挺起,尖着嗓子學起人來,“人家講:‘你有什麽了不得的,不就是個小钿?回頭我點了大蠟燭,買一個賠你就是,像你如此見識短淺,怪道要去貼一個窮酸舉人’。姐,你說聽了氣不氣?我當下就打了她一耳光,眼下憑什麽叫她去代我的局?”

芷秋起身,細細安慰,“婉情麽就是那個性子,你不要理她好了,再等個半載,方舉人就回來贖你出去了,何苦與她計較?我去了,你記得叫骊珠将你床上一應物件都清下來,将床架子打水擦洗個四五遍。”

這廂折回房內,見陸瞻似黑似藍的道袍倚靠在榻上,紫冠束着高髻,膚如冷月,唇似淡煙,眉中帶愁,眸含涼星,半側着的鼻梁譬如那頂天立地的擎天柱,映着粉壁千燈,似紫霄宮裏的冷玉郎君跌下這萬丈紅塵。

按四娘話說,芷秋見了他便起了那迷花之症,百計無用,機關盡失。只噠噠奔去倚在他身上,恨不得血脈相容,肌骨相通,“你在做什麽呢?”

開口即是傻話,陸瞻伸出手臂将她兜住,埋下首去在她耳邊吹一縷氣,“想事情。”

帶着瀹茗清香,令芷秋為之發顫,“我要去替雲禾代個局子,你不生氣吧?”

“哪裏?”

“澹臺湖,畫舫上,陳本叫的局,你放心,他對我麽半點意思沒有,從前代局,他待我還是有禮有節的,向來沒有動手動腳的毛病。”

“去吧。”

窺他面無異色,芷秋反有些不高興起來,像要故意引他吃醋似的,“你們京裏有位同僚,叫窦初的,近日總來。媽見他給銀子大方,叫我陪着說幾句話,倒沒旁的什麽。”

陸瞻自然明了,心裏翻江倒海地撲騰着。但他親身給不了她“美滿”,他只得将這些無端恨海忍在胸膛內,面上只有一縷淡笑,“既沒什麽,你就應酬便是,白放着銀子不掙豈不心疼?”

有個長期搖搖欲墜的梅瓶在芷秋心內滾了兩圈兒,終于打破。她由他懷裏拔起身來,下睨他涼風淡月的面龐,“你這個人,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什麽什麽意思?”

芷秋倏感鼻酸,像是走一條迷霧崎岖的路,她看不清盡頭在哪裏,也看不清陸瞻在不在這條歸途。她有些無力地坐到了窗前的妝案,看着鏡中備受挫折的自己,“沒什麽,你坐着吧,我這會子就去了。”

他平靜的眼讀懂了她的心事,但他無計可施,只能靜看芷秋在月下滿腹委屈的水影,在玉簫羌笛的吹奏裏,是一朵怨蓮,沉默凄迷。

花風迷小樓,朗月墜繡簾。是夜,芙蓉去也,蕭條春閣裏,寶鴨有香,錦帳寂寥。

自二人無始無終地“争執”後,芷秋帶着丫鬟姨娘自去應局,臨前一改往日春水柔波,不鹹不淡地招呼陸瞻,“我不知幾時回來,你要回去就自行回去吧,送不了你了。”

于是獨落得陸瞻孤影一輪,及上來支應的兩位姨娘。

陸瞻不要伺候,将人驅之門外,獨步踅入水晶簾內,在芷秋帳中幹坐一會兒,複倒下去,嗅着滿帳蘇合香,只覺脹了滿腹相思意出不了口,煩情雜緒堵得腦子嗡嗡作響,迷迷糊糊地便阖上眼去。

樓廊下挂滿彩繪絹絲燈,夜風下拉得長長的影搖晃,乍一瞧,像幾個含屈吊死的女人。

一排屋子裏的倌人都去了廳中應客,只得星燈兩盞映着绮窗。獨另一間屋內燈火通明,原是婉情過于清高,挂不上客,适才冷落在房內。

袁四娘近些時日愁得雲鬟直發白,時常訓誡她不知巴結,熟料婉情卻回,“這些人不過是些做買賣的商賈,我巴結他們,憑白失了身份去。”氣得四娘罵一陣,打一陣,連才配的兩位姨娘也撒手辭了工,仍不管用。

唯丫鬟翠兒是買來的,走又走不脫,卻憑白跟着吃窮,便止不住唉聲嘆氣,“我說姑娘,既然淪落到這裏,就是命。又不是挑女婿,犯不着這樣左挑右撿的,要按您的想法去挑,不知幾時才相中一個。 ”

那婉情正坐在榻上閑翻一支銀簪子,聽見如此說,怒從中生,随手就往她手臂上紮去,“戳爛你個沒尊卑的嘴!是少你吃還是少你穿了?叫你嘴裏沒個好聽的話!”

翠兒啞叫一聲,避到一邊,因家中還有母親兄弟要養活,不敢得罪了她去,直撫着一條膀子不言語。倒又聽她軟下聲去,“我聽見叫雲禾出局,她那張臉可怎麽出局呀?”

“就是出不了麽才叫芷秋姑娘去代的。”

婉情将簪子暫擱,端過身來,“陸大人不是在她屋裏,她怎的好出局去?”

翠兒見她好了,便安心坐到榻上去,“陸大人有什麽說的呢?還不是什麽都依她?且瞧他老人家待雲禾雛鸾幾個就不錯,要零用就給零用,節下還給賞。聽見是代雲禾的局,又是他官場上的朋友,自然是許的。”

活力活泛地,婉情妩然一笑,将簪子插回髻上,拂了雲鬓理了衣襟,就要往那邊去,“你到廊上給我望風,瞧見芷秋回來,支會我一聲,我現就到她屋裏去會會那陸大人。”

燈影兒一晃,翠兒追将上去,“姑娘不是向來瞧不上陸大人?又說太監乃不陰不陽的半殘?”

“你懂什麽?”婉情斜睐一眼,嘴角噙笑,“自這些時與那些男人打交道,才發現世間男兒,有根無根倒沒什麽區別,閹人未必就不是頂天立地,讀書人也不全然是謙謙君子。他既是蘇州權貴,人又大方,若他來替我點蠟燭,有什麽不好?”

言訖搖曳寶裙,朱钿生輝地游廊而去。可巧廊下兩個老姨娘正歪着下巴颏打瞌睡,她便直推門而入。睃巡一圈,只見千燈半殘,金齑凋謝,紅案孤清,妝臺昏塵,滿室昏昏沉沉的空曠與寧靜。

輕輕撥了水晶簾進裏間,踅過臺屏,即見帳中倒着陸瞻,半條罩黑褲的腿搭出帳外,兩片藍得發黑的衣擺墜在床沿,為粉之绡、煙之簾、滿室旖旎朦胧的風情鎮壓來一股醇厚的陽氣。

婉情當下便一顆心砰砰亂跳,将袁四娘所教所訓的男女之道全化出手段,婀娜上前,将他一條腿似要擡入帳中。不想陸瞻一碰即醒,翻腿坐起來,撩開半片帳,睨來滿是殺氣的目光,“誰?”

稍驚後,婉情想起陸瞻平日裏和善模樣,漸放下心來,拈帕莞爾,“姐夫好睡,我是婉情,來姐姐房裏尋個東西,不想驚動了姐夫,姐姐呢,怎麽不在?”

聞聽此節,陸瞻方斂去殺意,拂衣起身,“你姐姐出去應局去了。”

瞧見他往外間去,婉情忙去拉他,嬌柔地拽住他一個腕子,“姐夫、姐夫,姐姐的屋子我不熟,姐夫替我找找吧。”

陸瞻抽出手,面色漸冷,“你要找什麽?”

“找一根簪子,想是早上到姐姐屋裏說話掉在這裏了,請姐夫幫我翻一翻。我翻姐姐的屋子,怕姐姐惱,姐夫翻,姐姐必定不惱的。”

說話間,媚眼兒斜往上溜。陸瞻回瞧她雲鬓松松,朱釵亸亸,石榴裙裹着滿身的風流,當下便會其意,仍要外去,“你姐姐的屋子我也不好翻,等她回來吧。”

婉情不依,再趕兩步要拉她,卻不想這位是芷秋面前的活菩薩,外人眼中的閻羅王。廣袖一翻,冷着兩個眼,“你一個女人,我不欲在這裏開殺戒,出去吧,別惹我動怒。”

此計不成,婉情又生一計,無非是些風塵伎倆,媚俗手段。趁其不備,将一條熏着水安息的帕子塞到帳中,又刻意擦下來點朱紅口脂蹭在枕上,方才福身出去。

十分趕巧,迎面便撞見芷秋歸來,更是故作心虛地将眉眼下垂,匆匆出去。

煙花之地,客人跳槽乃是常事,縱然對着花魁娘子,三五新鮮的也時有。芷秋稍思婉情方才羞赧翻霞的腮,便略起了疑,踱去卧房,果見陸瞻站在窗畔,一片背影半明半暗。

聽見響動,他方旋身回來,記挂着芷秋走時不高興,便想對她安慰,滿腹親昵之語,出口卻是,“回來了?”

芷秋去時一肚子的氣,回來複添一肚子,坐到床沿,又見绡帳半撒,床上有淩亂折痕,還有一條帕子在那裏,枕上還有脂痕,更添五髒酸、六腑亂,便暗匿了帕子,沒好氣,“你怎麽還不走?”

屋內只有幾盞暗釭,半明半昧地發顫。陸瞻想她大約還在生氣,含笑挨過去,“趕我走?”

“不敢,我們這裏沒有趕客的道理,”芷秋只覺胸口堵得慌,見他落下來,只将身子扭過去半背着,“只是往常這樣晚了,你也該走了不是?”

“……我,”陸瞻看着她半簾背影,半片香腮,本能地就想哄她高興,“今天不走了,好嗎?”

恰好兩個人都是有話悶着的性子,往常那些柔情蜜意盡摻着半真半假的玩笑,驟然認真起來,反而像根刺,“你還是走吧,誰還陪誰一輩子不成?”

夜風成陣,機關布愁,這原該是陸瞻苦等的一句話,眼下聽來,卻覺有錐心之痛,字字戳得他骨頭縫裏發疼,可即便如此,依然理智得叫人生恨。

待芷秋回神過來,哪還有他的影子?唯餘簌簌搖動的水晶簾,似抽刀斷水水更流,紫魂抽去一片。

往後幾日,他沒再來,那窦初卻來得更勤些,時過晌午,必然出現在月到風來閣的軒廳裏,既不請客,也不應酬,專打茶會叫芷秋坐在跟前來。

掐繁去絮,且說這日,雁剪寒雲,水茫茫,樹隐隐,鋪陳滿地銀杏,金黃地踏盡碎夢,高高一個日頭懸在頭上,才為輕涼人世,添一抹暖意。卻聽相幫吆喝,“浮生海,窦大人!”

倚在窗畔的瘦損冰肌為之一沉,懶散喚來桃良梳妝,換上新作的銀鼠掐腰雲霞襖,松花綠月華裙,一雙珍珠粉繡鞋在裙裏半探半露地遐至廳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莞爾福身。

那窦初曉她與陸瞻近日生了別扭,正趁着這空來俘獲芳心,便無不讨好地掏出一疊薛濤箋推與芷秋,“這是我找人制的,按着薛濤古法做出來,沒成想倒成個樣子,給你寫詩用。”

瞧一眼那紙,與尋常市面上的薛濤箋不大一樣,顏色更偏水潤,帶着股子芙蓉香,紙張細膩,暗有雲彩花紋理,指端輕撫,稍有滞力。芷秋尤為喜歡,含笑轉予桃良,回過身總算見一抹由衷笑顏,“多謝窦大人,沒成想您還曉得薛濤箋的古法,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陽光盡數爬向窗外,秋風乍緊,屋內有些涼,窦初掣掣衣襟,挑眉逗趣,“小瞧我了不是,我雖不大通文墨,卻也是自幼讀書。不過同你相識這樣久,你對着疊紙笑得倒比對着我笑得真心些。”

芷秋微讪,叫人在案下攏來炭盆,替他瀹茗,“大人取笑,我的笑又不值什麽,未必真信了外頭那些‘千金買一笑’的笑談?要論真心,哪能比大人家裏頭的妻妾,就不要同小女子計較了。”

“你想用我屋裏人來激我走?”窦初搭着條胳膊在案上,散漫而随意,“可惜你失策了,我尚未娶妻,也沒有妾室。”

他袖口上紮着錦帶,文人甚少如此裝扮,但芷秋曾見陸瞻紮過,提着股年輕男人的精氣神,她很喜歡。确切地說,她喜歡他的每一面。

想到陸瞻,她溫情地笑了,“大人年歲也不小了,何故還沒娶親呢?尋常男人在您這個年紀,連孩子都能走了。”

窦初挨過來幾分,擠眉弄眼地笑,“我不是尋常男子。”

見芷秋微退一寸,他則端正回去,将一條腿放肆地踩在椅沿上,“不立仕途,何以成家?前幾年為了前程奔波,沒功夫想這事兒。你別說,近來倒想成個家了,聽說你們江南女子溫柔如水,我想着不如在這裏娶一房妻,過兩年帶回京去。”

芷秋自斟一盅茶,抿唇搖首,“您這是說空頭,父母不在跟前,誰來做主?既無父母之言,又沒媒妁之定,怎麽成婚?”

廊外陸續開始上客,朱衣錦帶,玉佩環珰,走馬觀花地由相幫分引,請進各軒廳。逐漸蘭麝香馨,筝簫鼓鳴,口玉娉婷唱新聲。

窦初的聲音渾厚地響起,合着園裏的軟糯妙歌,“這有什麽難的?我有弟兄,父母還操心不過來呢,若我看上誰家女子,寫封信回去告知他們,他們便着手信來替我下定就是。”

和風日麗,芷秋莞爾颔首,心不在焉,“那倒蠻好。大人可要聽曲?我唱一支給大人?”

“不聽,”他忙把手搖,嗤嗤發笑,“我到這裏來,就是想和你說說話兒,不要你巴結我,你也用不着替我瀹茗篩酒的,就當咱們倆是朋友,聊聊家常便罷了,你也不必端着,有什麽只管直說,我必不生氣。”

芷秋睇他兩個笑眼十分爽朗,裏頭毫不掩藏着幾縷情真意切。男人向來對女色帶着直截了當的歡喜,沒什麽稀奇的,她見得多了,只是淺笑,“那我有話直說了,大人可不要同我秋後算賬噢。”

“只管說來!”

“頭一件,”芷秋拂袖揀一樣節令新鮮的桂花糕擱在他面前的小碟子裏,直言不諱,“陸大人是我的大主顧,一連好幾日沒見他,倒不知他好不好,忙不忙?”

窦初将腿翹起的腿緩落下去,癢譏她,“你這就有些欺人太甚了,我每日花着銀子到這裏來只為與你說幾句話,你不說問問我,反倒問起另一戶客人來,真叫人傷心。”

“是大人叫我有什麽說什麽的。”

“那也不能什麽都往外說啊,”窦初啞巴吃黃連似地苦笑,“罷了,我不同你計較。”

“那他到底在忙些什麽?”

“我如何曉得?我們衙門與他們織造局相隔甚遠,我也不常與他見面。嗨,無非就是忙着收檢蠶絲、與各家織造商周旋、往朝廷進貢之內的事兒。你若是想知道,怎麽不叫個人去他的住處問一問?”

芷秋将笑一斂,傲氣清高地挺起腰,“我才不想知道。”

那窦初被她小模樣逗得直樂,心裏像有只蜻蜓點水,酥麻麻地起了漣漪,“嗳,這就對了,客人麽,愛來就來,愛走就走,你又留不住他們,何苦自尋煩惱。這樣兒,你問問我。”

“問你什麽?”

“就問問我的家世情況,譬如我家中有幾口人,從前在京是做什麽的,讀過什麽書,上過幾年學……反正之類。”

芷秋倏而又溫柔笑了,方才可愛嬌憨的神态一去無蹤,“客人麽,不好打聽的,不管您從哪裏來,哪怕您那銀子是從屍首身上陶登來的我們也不管,沒什麽好問的。我還是給您唱個曲兒吧。”

詞訖不管不顧地就由芳姑懷裏接過琵琶,蔥指調轸,風手撥弦,唱調裏虛浮相思意,假襯春雨情,将一顆真心埋得紋絲不露。

而走紋的彩墨漬絲絲縷縷,無法無章,洇潤出一條淺青的裙,像一朵姿姿妍妍的木芙蓉,顏色正好,亂了禪心。

書案上陽光半褪,黎阿則歪着頭湊到書案,将畫細睨,“幹爹的畫技比宮中畫師更精妙絕倫,将芷秋姑娘畫得惟妙惟肖,要是給芷秋姑娘瞧見了,少不得高興好幾日。”

陸瞻将筆架在白玉擱,畫上嫣然顏色點亮了他的眼,“窦初來了沒有?”

“來了,在外頭候着呢。”

“叫他進來。”

未幾窦初拔腿進來,先畢恭畢敬地抱手行禮,擡眼瞥見那畫便匆匆挪開,未敢在陸瞻面前亵渎。雖然依陸瞻之命,他終将娶芷秋為妻,卻總覺像替人養老婆似的,心內總憋着股窩囊氣。

“窦大人,”陸瞻并不避諱,悠然将畫卷起遞予黎阿則,雙手相扣着擱于案上,“買糧的事兒辦得如何了?”

窦初克己地微躬脊梁,擡眼瞧陸瞻,見他朝靠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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