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可惜了,不是十一歲
翌日清晨,叫醒小滿的是出租屋對面工地上鋼筋水泥的碰撞聲,不到七點,渣土車已經在窗前來回跑了好幾趟,轟轟隆隆的,睡眠再好也不可能還睡得着。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帶走了漫天灰土,不過外面的空氣很快還會變成灰蒙蒙一片,至少今早不是,細棉的晨光裏夾雜着潮濕的雨露,透過木窗灑進小屋的地板上,反射出了兩塊傾斜的銀亮區域。
小滿起床後先洗了個澡,跟往常一樣,先走到日歷本旁,伸手想撕掉昨天的那一頁,也不知怎麽的,李希維的樣子在他眼前一閃而過,最後到底是沒撕,只把那一頁折到了日歷本後,又重新固定好。
小滿看着日歷上今天的日期上被他用紅筆圈了一下。
5月22號,星期五。
宜:作竈,祭祀,祈福。
忌:破土,赴任,出行。
小滿看着日歷上的忌出行,抿了抿唇,雖然他不信這個,但他今天的确是準備出門的,算是出一次不遠不近的門,是距離南城市中心四十公裏的西郊,西郊有一座普靈山,他要去半山別墅——
碧湖瀾庭。
小滿床尾正對的牆面上貼了一張巨大幅南城本市地圖,包括周邊的縣區跟地市,上面有很多紅筆标注了出來的圓圈,所有圓圈裏的地址上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帶有一個“庭”字。
李然臨走前給他留的紙條上,只剩下了一個殘破的“庭”字跟“38號”。
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碧湖瀾庭是最後一個地方。
為了這趟出行,小滿上周五就跟經理趙亮請了假,他工作到現在從沒請過假,他在假條上寫的是私事,趙亮問他是否是十萬火急的事,小滿沒點頭也沒搖頭,因此還受了趙亮半小時的口舌批判。
趙亮說署期本就是旺季,酒店正是大量用人的時候,他這時候請假,又少了一個員工,又說要他端正工作态度,再過兩年,還是有機會提拔的,最後不情不願在他的請假條上簽了字。
小滿只低頭認真聽着,趙亮跟他是同期進的酒店,現在已經是客房部的經理了,但他依舊在做客房保潔,他在酒店裏幹了兩年多了,只是工資比他剛開時的時候每月多了一百。
他知道他不可能有提拔的機會,因為他不會說話,不可能被提拔。
小滿太清楚自己的缺陷,而且他沒有學歷跟其他的技能,以前,他想的都是如何吃飽飯,晚上能有個擋風遮雨睡覺的地方,好在後來碰到了鄭蘭,鄭蘭是福利院的院長,他13歲到17歲一直在鄭蘭身邊長大的,一起的,很多都是被人遺棄的聾啞兒童,他的手語還是鄭蘭教的。
原本他可以用假期時間再去找人,可是鄭蘭一個月前剛剛創辦了一所聾啞學校,學校裏的教職工還不多,更多的是志願者,所以他假期都去學校裏幫忙。
他現在的工作也是鄭蘭介紹的,所以他從來不争不搶,踏踏實實做自己手裏的活,從沒怨言,有這樣一份工作已是感激。
出門前,小滿特意從衣櫃裏找出了一身平時不怎麽穿的衣服,白襯衫跟一條黑色西褲,為了這趟出行,前幾天剛剛洗過,雖然不是新的,但也沒穿幾次,還是有次酒店活動,要求他們穿正裝,所以他自己去商場裏買的,價格對他來說不算便宜。
換好衣服,扯了扯褲縫,在鏡子前轉了一圈,覺得沒什麽需要打理的地方之後匆匆出了門,他暈車,所以沒吃早飯,趕上了最早班的公交車。
碧湖瀾庭很遠,小滿住的位置本就偏東,幾乎要跨過整座城市,得轉三次公交,到普靈山腳,然後步行,從來沒去過的地方,路線卻已經在他心裏走過多遍。
雖說貼了暈車貼,但小滿下車的時候還是暈的厲害,臉色慘白,下車之後就蹲在路邊,吐着酸水,最後勉強壓下胃裏不斷翻湧而上的嘔吐感,歇了半晌才稍微好過一點。
惡心感消退,日頭正對着他的頭頂,一圈一圈的光暈落下,新換的白襯衫衣領也濕了,突然變得不那麽體面了。
等他終于找到了別墅區的入口,連大門都沒進去,保安就已經把他攔在門外了。
“外來人員不能随便進入,你可以讓業主過來接你,這裏的确是有38號,可是卻分為A區、B區跟C區。”年輕的保安剛入職沒幾天,兢兢業業。
小滿本就是來找人的,他要是有聯系方式,何苦七年杳無音信。
小滿在紙上跟保安溝通了半天,就算他說把身份證壓在門口也不行。
僵持間,小滿的側後方響了一聲汽笛聲,他怕自己擋路,往路邊靠了靠,順着聲音回頭看,是一輛黑色的高檔豪華汽車,小滿在酒店上班的時候見過,每次這種車停在酒店門口,門童都是快步走到車旁,傾身等在門邊,能坐在車裏的人,一般非富即貴。
黑色車後排車窗是開着的,小滿對上了坐在後排彎着眼角的玩味雙眸,是昨晚的那個少年,小滿覺得真是太巧,竟然又碰到了他,也看出了李希維眼裏沒法忽略的煩躁。
李希維手指搭在車窗沿上,他當然煩躁,剛下課就接到了家裏司機的電話,說已經在學校門口了,李培讓他中午必須回家吃飯。
剛開到門口,又碰到了昨晚上的小啞巴,他本也不想回家,正好可以跟他磨蹭會時間。
李希維沖着小滿擡了擡下巴,“小啞巴,這麽快就又見面了?你看看今天的大太陽,光線真好,應該不至于你再認錯了吧。”
小滿擡頭看了看,太陽是很大,額頭出了汗,有點癢,光線的确好,他看得更清楚了,可依舊會認錯,還是很像。
李希維換上戲谑的眼神看了小滿一眼,然後勾了勾唇角,轉頭對年輕保安說:“他是我朋友,是來找我的,讓他跟我一起進去吧。”
小滿沒想到李希維會這麽說,擡起手背揩了一把額角正往下淌的汗。
保安認識李希維,聽到他的話後把門打開了,也沒再攔着小滿。
李希維跟小滿對視兩眼,看他還站在原地,開口道:“還愣着幹什麽,還不上車?從門口,到無論哪個區的38——”
他故意拉長了聲音,後接着說:“38號,開車都需要十五分鐘。”
李希維把“38號”咬得極重,小滿還有些猶豫,手指磨着褲縫站了半天。
李希維看他站在路邊不動,有點不耐煩了,“你再不上車,待會可就進不去了。”
這是南城最後一個帶“庭”字的地方了,小滿不想就這麽錯過,踩着他的話尾,走到前排副駕駛的座位。
“坐後面。”
小滿松開了副駕門把手,往後退了兩步,拉開了後排車門,李希維沒為難他,往旁邊坐了坐,給他留了個座位,小滿擡腿坐上車。
車裏冷水很足,小滿剛坐下,覺得原本萦繞在鼻尖悶人的熱氣一下子換成了清涼的冷氣,一上午的奔波疲累瞬間去了幾分,不過他也沒放松下來,他知道自己的後背襯衫上也有汗,直挺挺的坐着,不敢往後靠,怕弄髒車內昂貴的真皮座椅,緊挨着車門,小心翼翼,一動不動。
“林叔,先去A區的38號,我朋友要找人。”
“可是先生說讓小少爺盡快...”
“先去A區38號。”司機老林還沒說完,就被李希維打斷了。
“好的小少爺。”老林只得聽着吩咐。
小滿在一旁聽着,忙從口袋裏拿出軟皮本,寫道:“謝謝你們帶我進來,你有事就不再麻煩了,把我随便放在哪裏都可以,我自己可以去找。”
李希維在小滿開始寫字的時候就往他身前湊了湊,看着他寫,他是練過書法的,看到紙條上的字,第一反應是小啞巴的字真好看,流暢的行書,下筆蒼勁有力,收筆幹脆利落,跟他本人的外在形象一點都不符,反差倒是很大,不由自主又擡眼看了看安靜謹慎的人,突然覺得挺有意思。
李希維想再看他寫字,接着問:“你叫什麽名字?”
小滿在紙上寫:“蕭滿,別人都叫我小滿。”其實是啞巴,但他寫不出來,他并不想身旁的人叫他啞巴。
“小滿……”李希維對着字條,呢喃着叫了一聲,“小滿是一個節氣。”
小滿繼續寫:“嗯,我是小滿那天出生的,小滿是麥子上漿的時候。”
李希維是個五谷不分的大少爺,自然不懂這個,但他也不願意承受,哼哈着應和,“就是二十四節氣裏的小滿,麥子上漿,正是好時候,就是種麥子的時候嘛。”
小滿紙上繼續寫,糾正他,“小滿時節不是種麥子,小滿之後是芒種,是快割麥子了。”
李希維被戳穿,面上挂不住,聲音提高了幾分,“我說種就種,明年小滿時節我就在我家後花園裏種麥子。”
小滿看他氣急敗壞地樣子,沒忍住,轉過頭看着車窗外抿着唇彎了彎唇角。
李希維再看小滿時,正對上了他脖子一側,還挂着細密的汗,若是方正的身上有汗,他一定不會讓方正上他的車,更不會讓他坐在自己身邊,他會毫不留情把方正踹得遠一些,以免汗臭味沾在他身上。
但是眼前的人即使出了汗也沒有異味,他又往小滿的身邊湊了湊,輕輕聞了聞,的确沒有汗味,反而是一種比較清凜的香氣,應該是他白襯衫上洗衣粉的味道,是薰衣草,很多人都會用薰衣草味的洗衣粉。
很普通的味道,卻讓李希維想起了兩年前普羅旺斯的薰衣草花田,盛夏的風裏都是這個味道。
李希維覺得鼻尖有點癢,用手指搔了搔,從小滿的脖子上移開眼,又注意到他襯衫下擺塞在西褲裏,勾勒出彎曲的細窄腰線,昨晚就能看得出小滿很瘦,現在一看,他的腰可能一只胳膊就能握住了,像被海風輕輕掀起的小小海浪。
李希維覺得海浪撲在了嗓子眼上,有點鹹澀,呼吸困難,繃緊了上半身。
小滿感覺到身邊的人靠得很近,耳側都能聽到他微微的呼吸聲,回頭看了一眼李希維。
李希維輕咳了幾聲,坐正身體,“剛剛車在急拐彎,慣性而已。”
小滿點點頭。
司機老林倒是緊張,“小少爺,我開的還不到三十碼,要不要再慢一點。”
李希維讪讪地說:“不用。”
他的眼神晃了晃,最終低頭又往小滿手裏的紙條上看,他注意到了小滿手裏除了一個軟皮小本之外,小本底下的手心裏還緊緊攥着一個東西,他有點好奇,直接問出了口:“你手心裏攥的是什麽?”
小滿聽到他發問,攤開手心,李希維一點都沒客氣,直接拿起來,捏在指尖,看了一眼。
是一張殘缺的紙條,仔細一下,是兩張紙條疊着粘在一起的,上面的紙條已經是淺黃色,時間應該很久了,是殘破的,邊緣是不規則的齒狀,一看就是被撕過,下面是個質地偏硬的紙,像是素描紙之類的,放在下面是為了固定上面殘缺的紙條,最外面還用透明膠帶裹了幾層,應該是怕時間長了紙條再有破損。
可見小啞巴對這張紙條多麽在意!
紙條上有字,應該是地址之類的,不然他不會找到這裏來,紙條上有一個“庭”字,旁邊有一小段的斷痕空白,最後是“38號”,一共就三個字。
李希維捏着紙條邊角,挑高在眼前甩了甩,“你這個,不會是你要找的人以前寫給你的地址吧。”
小滿生怕他把紙條甩掉,想伸手去拿,結果被李希維躲開了,“你還沒回答我呢。”
小滿看了看他,點了點頭,眉心不由自主的擰起,眼睛重新盯着那張紙條。
李希維看着他終于露出了小心翼翼以外的表情,可他還不準備放過他,“你跟我說說,你要找的是個什麽人?叫什麽?幾歲了?這些總該知道吧。”
小滿接着在本子上寫:“他叫李然,今年二十歲了,我們分開七年了。”
“李然,二十歲,分開七年,也就是說,那時候他十三歲了,”李希維嘴裏嘟囔了一遍,心裏覺得有些可惜,只有姓跟他是一樣的,名字不對,年齡也不對,他今年十八歲,而且十三歲那一整年的記憶,他都能想起來。
其實小滿若是說他要找的人那時候是十一歲,那他當真會以為那個叫李然的人就是自己了,因為他十一歲的時候,的确忘了幾個月的事。
可惜了,不是十一歲。
又是可惜了,可惜這個詞在李希維的心裏滾了兩遍,他驚訝于自己竟然會覺得可惜。
可惜什麽呢?可惜自己不是李然?
這真荒唐,他李希維怎麽會想成為別人?
想到此,李希維心裏凝了塊悶氣,再開口時聲音覆上了一層車裏的冷氣,“昨天晚上,你怎麽會把我認成是李然呢,我今年十八,你覺得我像是二十歲的樣子嗎?”
小滿心想:原來他才十八歲,比自己還小一歲。
他又認真看了看李希維,十八歲原來是李希維這樣的!
如此,他竟想不出二十歲的李然會是什麽樣子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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