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次日巳時,祁子臻換上一襲藍底白花紋的長衫,外套一件雪白狐裘,狐裘上繡着銀色暗紋,以淺藍流蘇發帶将頭發束起。
他的神色冷清,面容清秀,藍白衣裳更襯出一副飄然仙人之姿。
宋堯旭見他裝扮後不由得贊嘆一句:“子臻果真清新俊逸啊。”
“殿下謬贊。”祁子臻颔首應聲,嗓音冷淡,似是揉不散化不掉的霜雪,再多的熱情暖意都被驅之九裏之外。
宋堯旭眸間蘊出柔和笑意:“轎子我已命人備好,動身罷,再晚些恐是要遲了。”
“謝殿下,草民告退。”祁子臻翩然行禮後,轉身同崔良一道準備乘轎去往觀王府。
石琴的重量非一般人可輕易搬着行走大段路,崔良身為侍衛力氣比較大,宋堯旭便特意安排他替祁子臻搬運石琴——同時也是留個心眼,以防有何不測。
宋堯旭雖向來敬重觀王,但同樣知曉觀王世子平日行徑多有不端,祁子臻初次與他們接觸,難保會不會出什麽事情。
祁子臻不知他的這些小心思,一步一步走得緩慢。
天上還在下着細細小小的雪粒,似是哪路神仙酩酊大醉,胡亂地将白雲揉成碎末往人間揮灑[注],沾着凝結不化的冷氣,徒惹人心緒不寧。
去往觀王府的路上,祁子臻一直抱着那個裝有琴錘的木盒,甚至不顧木盒上的灰沾到衣裳,染上一片灰蒙蒙。
在轎中坐在他對面的崔良都有些看不下去,開口提醒道:“……祁公子,你這樣拿着衣服會髒的。”
祁子臻聞聲擡眸看了他一眼,旋即轉移視線,淡然道:“無妨。”
只那一眼,崔良就仿佛又見到了那日石橋之上、大雪之中依舊一身單薄長衫的冷傲少年。
迎着寒風驟雪卻始終正直挺拔,似乎不曾懼怕一切凜冽冰霜。
他閉上嘴,不再多管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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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外,細雪還在搖搖晃晃地落下,等到他們抵達觀王府時似乎還變得更大了些。
祁子臻看着轎外落下的雪花,直到崔良再三提醒後才終于緩緩走下轎子,望向他曾無比熟悉的觀王府。
觀王世子宋季啓就站在觀王府門口,像是在刻意等他,見他下轎後大方地走上前:“閣下便是祁大公子罷?”
宋季啓與祁子臻同齡,只稍小他四月,穿着一身華貴紫衣,嘴上笑得燦爛,卻分毫不涉及眼底。
祁子臻不着痕跡地後退小半步,颔首致意:“宋公子。”
宋季啓仿佛沒有察覺到他的冷淡,熱情地上前一步,笑着誇贊:“我早從父親處聽聞祁大公子才貌雙全,如今看來果真氣度不凡,不枉我特地在此處等候啊。其餘人已到廳內落座,祁大公子也請随我一同來吧。”
說完卻沒有要走動的意思。
祁子臻無意理會他的話外音,冷漠地順着他的話往前走,絲毫不管他的反應。
宋季啓在後頭停頓小半會兒後還是很快跟了上來,十分好客般地向他介紹觀王府構造。
他興致缺缺,前世早就不知在觀王府走過多少遍,每個角落他都熟悉非常,每處景致他都看得厭倦。
許是終于發現自己熱臉貼了冷屁股,宋季啓面上還維持着假笑,态度跟着冷淡不少,幾乎沒什麽交流地走到了舉辦宴席的大廳。
廳內早已坐滿各個世家子弟,祁子臻略微掃視一眼,其間大部分都是前世與宋季啓往來密切之輩,也都是被宋季啓利用了個徹底的可憐人。
他無視掉所有人的問好關注,沉默地站在門口附近。
大廳活絡的氛圍因他這一舉動凝滞不少。
站在他身側的宋季啓臉色變了一下,很快又反應過來,賠笑道:“子臻兄特意為今日宴席備了一首曲子,昨日于東宮中練習得有些勞累,多有得罪各位莫要記挂在心上。”
宋季啓特地點明了“東宮”,原本變得不太好的情緒當即又熱絡起來,招呼着讓他落座。
祁子臻對客套話沒有興趣,聽着宋季啓的安排到他的位置上坐下,崔良就搬着石琴到他身後。
世家子弟的宴席開場多半都是喝酒拍馬屁,而且大部分都是在拍宋季啓的馬屁。前世祁子臻跟着宋季啓參與得多,還時不時就要代他飲酒,每次宴席完都要難受半天。
如今他與宋季啓毫無瓜葛,又因暫住東宮,世家子弟們沒有敢給他灌酒的。他落得清閑,仿佛只是這場宴席的旁觀者,不吃不喝不參與,只是兀自坐在原處。
他身後的崔良似是幾次想開口說什麽,最後都打消了念頭,陪着祁子臻在那幹坐着。
待到酒過三巡後,有些喝得半醉不醉的世家子弟膽子便大了些,突然将話題抛向祁子臻。
“诶對了,世子不是說那位祁公子琴藝高超,今日想讓他來給我們開開眼界的麽?怎麽還沒開始?”
緊接着又有另一人附和:“是啊是啊,快讓我們看看究竟有多高超。”
祁子臻側眸往說話人的方向看去,認出那個喝得臉頰通紅的人正是工部侍郎的獨子,前世似乎死于他父親貪污受賄,由于數額過大直接抄家斬首。
而附和的那人是一個副将的次子,前世在最後他父親于邊境戰争中公然當逃兵,還在逃跑路上被敵軍士兵殺死,他們家族也被流放,這位次子似乎半路就遭遇強盜被誤殺身亡。
他沒打算給将死之人什麽好臉色,依舊漠然坐在原本的位置上。
宋季啓卻以為他這是因那兩人的無禮之語生氣,忙調和道:“他們喝多了之後便容易口無遮攔,祁公子莫怪。此前我也聽父親說過祁公子琴藝,不知我們可否有幸賞聽一曲?”
宋季啓本人開口祁子臻便不再冷臉,拱手起身,讓崔良将石琴放置好。
廳內本就有一處專為演奏搭的小臺子,他等崔良将石琴放上去之後掀開琴盒,又從懷中的木盒子裏拿出那對琴錘。
在場的人基本都不曾見到過石琴,原本尚且喧鬧的廳內逐漸安靜下來,或好奇或不屑,都等着他開始。
祁子臻輕吸一口氣,微微握緊琴錘開始演奏。
“叮——”
比手指敲擊更清脆的聲響回蕩在整個大廳內,一聲接着一聲,聽似雜亂無章,卻一點、一點緩慢的融合了起來。
就好似海浪邊被細沙掩埋的珍寶,在海浪的一次次沖刷下逐漸露出被粗糙表面所掩蓋的真容。
與石橋上不同,這次宴席中祁子臻特地換了首意氣的曲子,清脆泠然,清而不冷,傲而不孤。更似一個懷揣着鴻鹄之志的少年人,心向遠方,堅韌傲然,如松柏一般翠綠活力,不懈往前。
世家子弟中懂樂之人不多,但或多或少都能感受到祁子臻琴音中朦胧的意思。
更有一人因聽得入迷,不知不覺間松開了手中的茶杯。
“啪——”
瓷杯擦桌着桌沿墜地,剎那間摔得粉碎。
旁邊的人恰好被桌角濺起的碎片劃破指尖,又正好酒氣上頭,怒罵道:“你這是作甚?莫不是看我不順想着借機害我呢?”
摔碎茶杯的人自覺理虧,正要道歉時忽地聽到清脆琴藝驀然拔高一聲,随後戛然而止。
未回神的衆人皆是一愣,看着石琴後的祁子臻雙手緊緊握着琴錘,幾乎是克制不住地輕顫。
“祁公子?”崔良也頓覺不對,上前想詢問情況。
祁子臻卻驀地将琴錘重重砸在石琴旁邊,冷聲道:“抱歉,我有些不舒服,先走一步。”
緊接着他便快步離開了大廳,在衆人都還沒弄清楚情況時消失在大門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