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17)

馮清揚看着面前的刀發愣,她把它磨得很鋒利,以便破城之日自戕,她絕不能落入日本人手裏。外交部的同事都撤離了,只她一人被留下,負責與西方僑民聯系籌建南京安全區。清揚由澧蘭的父親安排到外交部工作,陳震烨式微後,清揚就失去根基,浩初又不在國內,更沒人照應她。現在安全區建好了,她已無法撤離,時日已晚,她只能與南京共存亡。她很後悔,北平戰事一起,澧蘭就給她打電話,要她去上海,跟他們一起去美國,她舍不得自己留在北平的父母,婉拒了。澧蘭特地把他們在美國的幾處地址留給她,再三叮囑她随時都可以攜父母來。

她三十二歲了,很惋惜自己,沒有好好地愛過和被愛過。她慢慢回憶她些許傾慕過的人,顧周翰也許算一個,那魁梧奇偉的男子,她只見他兩面就被他派到歐洲陪伴澧蘭,他從不寫信,只發電報,電報上惜字如金,但清揚可以感受到他殺伐決斷的個性。他愛惜澧蘭如同自己的生命,清揚很羨慕。陳浩初也許算一個,很有才華,幽默風趣,性情溫和,他待清揚如同自己妹妹。劍橋的留學生裏有一兩個人,清揚也有些許喜歡,但他們的心思都在澧蘭身上。這幾個人,清揚不是很在意,她不過欣賞他們,沒有緣分,就不強求,她看得開。

林江沅呢?她确實很愛,可惜情深緣淺,無奈!也許她當年不該太介意。情深緣淺,情深緣淺,清揚在心裏反複默念,這還是澧蘭說出的話,在維羅納。她當年感慨澧蘭,未曾想卻成了自己的寫照。後來呢,清揚心裏就波瀾不起,盡管有追慕者,可除卻巫山,她始終惦念着江沅雅人深致。

她也許該收拾一下去安全區,只有中國政府承認的安全區,可能會管點用,她不想死。有人敲門,會是誰?在這種時候。

“誰啊?”

“清揚,是我,林江沅!”

清揚嘩地把門打開,她簡直不敢相信,四年不見,在這圍城之日,他居然來了。

“你怎麽來了?”

“你結婚了嗎?”他答非所問。

“沒有。”

“有愛人嗎?”

“沒有。”

江沅攔腰抱起她,就往床邊走。

“哎,你幹什麽?”

“你知道我要幹什麽!”

他是男人,她掙不過,而且城破在即,生死不定,她又深愛他,她不再掙紮,抱着他的背任他肆虐,由他得了手。江沅發現清揚仍是處子之身,無比憐惜,他在她耳邊說,“我今天很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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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久以前就想告訴你,我心裏已經沒有別人的影子了。我打電話問候你,你很淡然,我以為你有了別人,我不忍問。而且你放不下你的工作,我也放不下工廠。”

“你進來之前,我還在想我從前太計較,錯失良機。其實我在哪裏都可以工作,我無所謂,我當時只是太自尊。”清揚淚流滿面,江沅滿心疼愛地替她擦淚,摟緊她,哄着她。

“你來做什麽?”

“帶你出去!”

“你怎麽知道我還在南京?”

“我随工廠撤到武漢,外交部也在武漢,我去那邊找你。為什麽外交部那些男人不留下來?把你一個女人留在戰火裏?”

“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清揚苦笑,“蔣委員長不是說了嗎?”

“聽說蔣委員長攜夫人今天淩晨飛走了。”江沅笑一下,“日本人攻進來怎麽辦?”

“我原來打算躲進安全區裏。”

“日本人承認安全區嗎?”

“中國政府承認。”清揚強笑,“我還有一把刀,我不會讓自己落入日本人手裏。”

“清揚,我帶你出去。”

“還來得及嗎?我或許會拖累你。唐生智封鎖了通往江北的水路,所有的渡船、漁船都被他毀掉,兩艘大渡輪被他調到漢口。他要誓與南京共存亡,我們怎麽出得去?”

“既然我能進來,我們也能出去。今晚就走,趁現在還來得及。什麽年代了,還學項羽破釜沉舟,唐生智太糊塗!南京處于絕地,被日軍三面包圍,背後還有長江阻隔,本來就不宜防守。上海苦戰後,軍隊傷亡慘重,士氣低落,怎麽能守住南京!”

他終究是愛她的,戰火紛飛中,他還想着來這危城裏救她。“你怎麽進來的?”

“不是所有的船都被毀掉,唐生智留下了幾艘小火輪,交給36師保管。各部長官手裏應該都私藏船只。我表弟陳瑞河是36師106旅旅長,駐守浦口,他手裏有一只渡船,冒險渡了我過來。我跟他約好今晚八點再渡我出去。我很想再愛你一次,寶貝,”江沅撫着她的身體,“但現在要好好休息。天黑了我們就走。以後,我們有的是時間。”

路上勞頓,他立刻就睡着了。清揚偎在他身旁凝視自己的愛人,江沅是她見過的最儀表俊美、風流儒雅的人,而且曠達豪爽,倜傥不羁。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他給人的感覺永遠是親切、優雅、舒服。此際他頭發蓬亂、身上有濃重的汗味,清揚猜他是馬不停蹄一路艱辛地趕來南京。她沒料到她人生的第一次在此種情況下發生。夜晚躺在床上思念江沅時,她幻想兩人之間的情事,她想象江沅的手愛撫自己,分開她身體,然後她就想不下去了,她沒有經驗。清揚輕輕揭開被子,江沅身材颀長、皮膚微紅略帶淡黃色,很潤澤。清揚眼光一路向下摩撫愛人的身體,她看到他的毛發後倏然羞紅了臉,趕緊替江沅掩上被子。她把臉埋在被子上好一會兒,然後姿勢別扭地穿衣下床,“壞蛋”,她輕輕說。他那樣猛烈,她都受不了。

她開始收拾行李,她才收拾了兩分鐘便停下,傻!逃難,要什麽行李!她把自己所有的錢、銀行存單收到錢包裏,完事!她站在屋子中間沉思,終于忍不住替自己再收拾了一條毛巾、兩條內褲、兩把牙刷和一管牙膏。她找來一塊油布,把這些物事包起來,紮上繩子,過長江,保不準會弄濕它們。她脫光衣服再次回到床上,偎依到江沅身邊。沒鎖門!她趕緊跑下去鎖門,嬌羞滿面。

她在下午5點半把江沅搖醒,真的需要搖,他睡得太死。林江沅勉強睜開眼愣怔了半天,然後伸手摟住她,“在你身邊醒來真好!我常常這樣想象。”

“你怎麽來的,江沅?”

“坐船進來的,不是說了嗎?”

“我是問你從武漢到南京怎麽來的?”

“走來的,”林江沅看清揚蹙眉,“偶爾碰到驢車我也搭一程。不過我嫌它慢。”

“你走了多久?”

“才八天多,”他看她睫毛顫動,“清揚,我找不到車和船,沒人肯來。”

“傻子,你!”她哭出來。“你中間沒休息嗎?”

他替她抹淚,“怎麽會?那我就累死了,也救不了你。我常常休息,每晚都睡七、八個小時。你東西收拾好了嗎?”他趕緊轉移話題。

“看!”清揚從床頭拎起小小的油布包,解開繩子給他看。

“寶貝,你很棒!”他笑,“把我的錢和槍收進去。對了,我帶上你那把刀。”

“你先吃點東西,喝些水。我看看你的腳。”長途跋涉,不知道腳磨成什麽樣了。

夜色掩護着他們奔向挹江門外的中山碼頭(下關碼頭),他們在三號碼頭從七點等到十點,始終不見陳瑞河,也不見渡船和士兵出現。

“我表弟和我從小玩到大,關系很好。他不會爽約,可能有什麽事阻住了他,也許是我連累了他。”江沅再看一下表,“不要等了,我們自己想辦法出去。”

“那你走吧,我不會游泳,會連累了你。”

“什麽話?”江沅笑,“這個天,我還沒等游過去,大概就凍死了。而且,我也未必游得過去。”其實,他絕對能游過去,“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你要是不走,我就留下,城破的時候,我先動手掐死你,免得那些畜生污了我的妻子。”

兩個人都笑起來,江沅握住她手往岸上去,“開動腦筋想辦法,不信我們這樣的智力會被一道水困住。”清揚心裏一下子很輕松,她明了江沅很愛他,她又跟他身心交融,那麽曾經誤以為深情錯付的人生如今無憾了。

他們在岸上走來走去,到處尋找可能的渡江工具。碼頭邊的店鋪已經十室九空,能逃的人都已經逃走了。

“門板……”江沅看着店鋪上的門板發愣,“做成木筏,不好,江水一沖就開了。”他拉着清揚走開,“清揚,實在不行,我們就冒險試試門板。先去找找看,有沒有澡盆、水缸什麽的。”

他們能想到的,別人早就想到了,他們搜了一圈,連半點澡盆、水缸的影子也沒看到。1937年11月20日,國民政府正式宣布遷都重慶。在西遷過程中,國民政府所統制的全市交通工具包括600多輛汽車和220餘只民船都用在了軍事和國民政府各部門的安全遷移上,“國府西遷後,各項交通器材随之俱行。”11月26日馬超俊市長曾專電交通部,希望“西遷各船抵達後,即續回遷送難民。”但以當時的交通狀況,至南京淪陷前,這些船只根本無望返回。因此,盡管江邊、車站人頭攢動,如過江之鲫,真正有能力以正常交通工具離開南京的普通市民為數很少。大家都旁開蹊徑,所有可行的、稱手的工具都拿來渡江,及到江沅和清揚時,幾乎什麽也找不到。

江沅不放棄,他拉着清揚繞過店鋪往深處去。“清揚,你嫌不嫌髒?”他突然停住。

“嫌髒?”清揚不明白他的意思,“保命最重要,為什麽嫌髒?”

“好,那就用它們渡過長江。”江沅指着幾步外露出一角、污穢不堪的糞桶說。怪不得清揚剛才聞到惡臭,她還皺皺眉。清揚這輩子遇到的比她還幹淨的人只有澧蘭,她再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會和糞桶共生死。

總共13個糞桶,江沅數了數,“挺吉利的一個數。”他說,清揚忍不住笑着去捶他。他先拉着清揚去搜羅了很多繩索、木棍,他們把這些物件逐一搬到岸邊。江沅挑選粗壯的木棍,用繩索把它們綁成一個方框,再橫向綁上數根木條,随後把一只只糞桶口朝下順次紮在木條下面。江沅紮得很緊,他怕木條不牢固,還用繩子把所有的糞桶都連起來,再綁到木框上,反複幾次,以确定它們的牢固。

“這裏面,數你最香。”江沅親一下幫忙的清揚。兩個小時後,筏子終于做成。最後,江沅在筏子上鋪上厚厚的蘆葦,“誰謂河廣,一葦杭之。總是有用的。”

江沅留了一個糞桶在外面,清揚以為江沅到底忌諱“13”這個數字。

“我在哥廷根有個同學來自寧夏,姓馬,‘西北三馬’馬鴻賓的侄子,他給我講黃河上的羊皮筏子,我很感興趣,他就給我畫了圖樣。沒想到有一天會用上。”他用繩子牢牢捆住兩人的腰,系個死扣,把他和清揚拴在一起。

“為什麽?”

“一來防止你掉下水;二來防止你和那三闾大夫私奔,壞了我林家的門風。畢竟他才高八鬥,我比不過他。”

清揚笑,知道江沅防止她危急時刻犧牲自己。

“會劃船嗎?”

“當然!”清揚很驕傲,“我在劍橋時,經常和澧蘭去劃船,我們劃得好極了。”

江沅看着她微笑,知她心結已解。從前他們相處時,到後來,她盡量避免提到澧蘭。

兩人合力把筏子擡到水邊,江沅又拽着清揚回身把那個糞桶取來放到筏子中心,清揚疑惑。兩人登上筏子,用木棍做槳,奮力向江北劃去。江水洶湧,筏子起伏不定,江沅就用腿箍住那個糞桶,防它脫落水中。筏子過江面三分之二處後,有的木桶開始慢慢進水、裂開,“加油!”江沅鼓勵清揚,兩人都拼命向前。再後來,筏子慢慢開始下沉,江沅放下木棍,迅速扒光自己,甩掉鞋子,“清揚,抱住那只糞桶,糞桶的口朝上。我叫你跳時,你就跳水,我拖你上岸。”他神色堅決,“頭頂向後,把口鼻露出水面。別掙紮,身體放松,浮起來。寶貝,你能行的,別讓我失望!”

“放心,我一定跟你游過去!”她的愛人棒極了!他在做筏子的時候就預想到可能的後果,所以留了個糞桶在外面。有江沅在,他們怎麽會輸!

江沅拖着清揚游過最後的兩百多米水面。冬天,水涼,水勢洶湧,江沅拖着清揚,幾近力竭。他在确保清揚上岸後,就一頭倒在地上。“清揚,脫衣服……”他喘了一會說。

“你……”她不是不願意,她擔心江沅傷身體。

“把水擰幹,身體會凍僵……”他都沒力氣說話,清揚笑自己想多了。她先脫下棉衣、擰幹、蓋到江沅身上,再脫下自己所有的衣服,逐一擰淨水。“寶貝,你真美!”他看着她說。

清揚羞得低下頭,趕緊穿上內衣。她原以為天黑,江沅看不清,這壞蛋!

“等我緩過來,咱們趕緊走,日本人遲早會過長江。”

“嗯。我們去江邊的房子裏找找,看有沒有衣服。”清揚扯了自己的襯褲,替江沅包腳,見他不由得瑟縮一下,心疼得差點掉淚。出發前,她替江沅處理腳上的傷,到處都是燎泡,破的、沒破的,裂開的傷口、幹了的血跡、搖搖欲墜行将脫落的幾個腳指甲,她哭得抽抽搭搭。江沅笑着說上藥很疼,他本想嚎兩嗓子,既然清揚已經替他哭成這樣,他就不費力氣了。

林江沅和馮清揚很幸運,他們逃脫的前一天,12月8日,日軍就占領了南京外圍一線防禦陣地。12月9日,戰況更為激烈,松井石根勸告南京衛戍司令長官唐生智交出南京。唐生智再次命令将各部所有船只盡數收繳,以作背水一戰。12月10日,日軍發起總攻。12月13日晨,日軍攻入南京,開始長達四十多天的慘絕人寰的屠殺。安全區裏的很多難民也未能幸免。

他們逃出來後,清揚問江沅為什麽一見到自己就先強迫她。江沅說分開的四年裏一直想着這事,作為男人想女人的時候不想女人的身體肯定不正常。再說他從武漢到南京一路辛勞,他一直在想,見了清揚,只要清揚沒男人,他就把這事辦了,就算之後逃不出來,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值了!在清揚心中,江沅一向是“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他這種話也能說出來,果然,戰争改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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