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一寸山河一寸血 (26)
當晚,杜月笙的屬下給經國打電話說新界和九龍很快就要失守,香港島恐怕也守不住,杜先生為經國安排了船,第二天一早會送他們去澳門。經國立刻行動起來,他先去接文茵、克明及其父母,等他們回顧家後,陳氏和窦氏已經收拾好。只是吳氏不肯走,她聽說香港到澳門有四十海裏的水程,況且坐漁船過去,她已經八十一歲了,豈不要颠散了她一把老骨頭。上次從上海到香港坐的大船,她都全程吐得昏天黑地,險些送了命。
“澳門也未必安全,日本人就不會進攻澳門?”吳氏皺眉。
“周翰聽浩初講過日本在巴西有二十萬僑民,周翰說巴西曾是葡萄牙的屬國,日本人顧慮他們的僑民,輕易不會動澳門。況且葡萄牙保持中立,和日本沒有利益沖突,所以澳門應該是安全的。”經國知道祖母最信賴兄長周翰,周翰說什麽,祖母就信什麽,況且周翰分析得不無道理。
“那你們就去,我留在這裏,我一個老婦人,日本人不能把我怎樣。”
“母親,那我留下來陪你。”陳氏說。
“母親,不可以!日本人占領南京後,從上海到南京已經沒有一個女人是處女!他們日本人自己說的。”經國一時情急,脫口而出,大家都很尴尬,文茵更是羞紅了臉。
“你們都走吧,不是還有這些丫鬟們嗎,她們陪我就行。”
“祖母,大難臨頭,她們恐怕都要跑,誰能顧得上你?”經國直接跪下,“求你了,祖母!我們一起走,你要是有個差池,我怎麽跟周翰交代?”
“唉!你起來,我跟你們走就是了,死小子!”吳氏當着外人的面也要給經國臉面。
結果第二天早起,吳氏就有些風寒,體溫升高,恐怕經不起水上折騰。陳氏要留下來照看吳氏,經國堅決不允,他要自己留下。
“我都六十五了,想來沒什麽,我留下來。”窦氏說,“我給老太太熬點生姜紅糖水,發發汗就好了,你們不用擔心。經國你一個男人不知道怎麽做,這個時節找醫生,沒人肯來。我一向都服侍老太太,很知道她的病痛。”
杜先生派來的人催了兩遍,經國無計可施,“阿媽,勞煩你,我送他們過去安頓下來,就回來接你們。兩天之內我一定回來接你們!”
經國三天之後,12日晚才回到九龍嘉道理山。此時,除鯉魚門北岸的魔鬼山外,九龍新界都已完全陷于日軍。秦克明和他在澳門奔走了兩天,花了天價,使他最終乘運糞船潛回,因為沒人願意出海去香港。秦克明要一同來,他堅拒,他知道此行兇險,不願秦克明白搭上性命。
他順着山道急匆匆地走,一路經過的洋樓大都黑着燈,他猜都已經人去樓空。他越走心裏越擔心,後來他就跑起來。
顧宅的院門敞開着,裏面黑漆漆一片,他穿過花床跑到樓前,地上朦朦胧胧地躺着個人形。他俯下身,摸出打火機點着,火光一閃即滅,他跌坐到地上。
他在地上呆坐半響,腦子裏一片空白。後來他振作起來,他心裏存着一絲希望,希望自己看錯了。他顫抖的手反複按了幾次火機,火苗終于順暢地噴湧出來,藍色中夾雜着橘色,照亮那花白的頭發,他認得,盡管祖母的臉已經被刺刀屠戮得殘破不全。
經國咽喉裏發出獸一般的哽聲,一連數聲,他控制不了自己。他把祖母抱進懷裏,他怎能把她扔在香港?他怎能置她于不顧?她死前該是怎樣的絕望!她一直盼着一家人團聚,周翰、蘭姐、維駿、朝宗、管彤、浩初都到眼前,結果到死也沒盼到!
經國抱着祖母在暗夜裏坐着,香港的冬夜刺骨的濕寒,他心裏一點溫度也沒有。他坐到半夜,起身抱祖母進屋。他點燃火機,結果看到窦氏更加不堪的情形,她已經六十五歲了,那些禽獸們還不肯放過她。經國去扯了床單遮住她。阿媽是替自己死的,原本倒在地上的該是他。
他複去仔細查看祖母,他猜祖母先從樓上跳下來,摔死了,所以保全了貞潔。她們本來可以頤養天年,只因他錯誤的決斷!他明明可以帶家人們去美國,他本來也可以早些帶她們去澳門,他的私心害了祖母和窦氏。他要如何向周翰交代!他恨不能以身相代!
經國尋了工具開始在草坪上挖坑,他一刻不停地挖,近乎發狂,他通過挖掘來宣洩胸中的狂飙。臉上的汗水迷了眼,他就狠狠抹一把甩掉。天蒙蒙亮時,他挖好了兩個坑。他把自己一頭摔進去,他希望有人來把他埋了,一了百了,他就不用再痛苦。
天大亮後,他把祖母和窦氏分別抱進坑裏,他把能找到的油都拿來傾倒進去,點上火。他隐在火焰木和楓香樹後,伏在地上,把□□掏出來,打開保險。他不是怕死,他只是現在不能死,他知道祖母為什麽不肯去美國,她要回歸故土,和祖父葬在一起!
火焰徹底熄滅後,他去扯了床單覆在坑上,他等着火氣散去,他怕有風來吹走灰燼。他開始收灰,收得極仔細,生怕漏了一絲灰燼。
他一路回去,小心翼翼,他來時就更換成普通百姓的裝束,不是很顯眼,一有風吹草動,他就藏起來。到處可見女人被ling辱後血肉模糊的屍身,觸目驚心,他慶幸母親和文茵已經逃脫。他沒指望船夫們等他,他們說好天亮就開船,他碰碰運氣而已。他到了旺角海邊,才站定,就聽到口哨聲,蘆葦叢中閃出船來。
“你們……”
“收了你很多錢,老人們腿腳不靈便,怕趕不來。你要是今夜還不來,我們就打算回去了。”
“你家人呢?”船夫禁不住問。
經國按一下胸前橫背着的兩個布包,不語。
船夫們也不多話,立時開船。
經國走在澳門街頭,兩天沒吃飯,他餓得慌。他去買個油炸粽,剛拿到手裏,就有個乞兒搶過來一把塞進嘴裏吃。油炸粽剛出鍋,很燙,燙得孩子呵着氣,直跳腳。
“你慢點吃,小心燙着,不夠我還買。”經國說,然後他就開始落淚,涕泗橫流,在人來人往的街頭,一發不可收拾。因為他記起小時候他總是嘴急,點心都要趁熱吃,吳氏就說,“慢點!慢點!仔細燙着!哪有富家少爺的樣兒!”
周翰收到經國的電報只回複一句,“帶她們的骨灰來昆明。”他在回崗頭村的路上停下來,對着空山把shou槍裏的子彈都射光。香港開戰當天,周翰就一封急電向遠在重慶的杜月笙求救,他沒料到是這個結局。
1941年12月8日,日軍投入海陸空力量對香港發動進攻。激戰18天後,12月25日,香港總督楊慕琦奉命放棄抵抗,在半島酒店簽署投降書。香港從此開始三年零八個月的淪陷。日軍占領期間濫殺平民、侮辱女性,受辱女性達萬人以上。(敬愛的編輯大人,我實在不知道此處該如何修改,我所寫的都是真實的史實,我并沒有涉政的意圖,懇請考量,謝謝!)
顧、秦兩家人由杜月笙的屬下安排坐走私船到臺山都斛,一路搭便車和步行到肇慶,再乘船到梧州,坐車去桂林。三個女人都扮成蓬頭垢面的農婦,衆人萬分小心,一路上還得到許多洪門俠客義士的幫助和保護。
到肇慶後大家都松口氣,從這裏起便是國統區,再無性命之虞。一行人再從桂林乘飛機到重慶,經國和陳氏繼續飛昆明,秦家人則留在重慶,他們要尋找機會去美國。
香港淪陷後,杜月笙發動全國各地流亡到重慶的各幫派勢力,動用全部的江湖力量,不擇手段,疏通一切關節,打通一條從重慶經貴陽、桂林、韶關、龍川、沙魚湧、大埔直到香港的陸路營救交通線,成功輸送一批批人員脫離淪陷區。從香港到重慶沿途關卡路站、以及數千裏路上的幫會頭目、綠林好漢、日僞官員和地方豪紳都被動員起來,為從陸路海路逃難的人員,提供各種赈濟和幫助。
“經國,我們一起去美國,好不好?我們以後永遠都在一起,不分開!”
“我心愛的姑娘,我等你說這句話等了五年,你不知道我多開心!可是我不能陪你去美國!”經國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我有事要做,我有一筆賬要算!”他要去戰場,去殺日本人,為祖母和窦氏讨回公道,她們不能白死!
“你一定要去嗎?經國?”文茵看着他,瞬間就落淚,她明了他要做什麽,他自祖母罹難後仿佛變了一個人,沉默、堅毅、心底蘊藏着火山。
“我不去,我無法心安。”
“那你一定要回來,答應我!經國!我在美國等你,一直等!我們會住在波士頓,我給你地址,”她去找筆和紙,“我和哥哥留學時買的房子,”她的筆滾落到地上,她急忙去撿,起身時頭又撞到桌子。經國為她查看頭部,“還好,沒出血,疼不疼?”
她感覺不到疼痛,她以為這是不好的征兆,傷心到極致,“我多傻,經國!我浪費了那麽多好時光!我為什麽不嫁給你?”她一邊哭一邊寫地址,“這個不好,不清楚。”她的手顫抖,怎麽能寫好?她扔了重寫,“這個也不好。”淚把紙上的字洇成模糊的一片。
“我來寫,你說給我聽。”
“經國,寫兩份好嗎?要不三份?你放在不同的地方,我怕你弄丢了。”
“好。”他看着她微笑,他怎麽會弄丢?他寫一遍就記住了,永遠不會忘!
“經國,我不去美國了,我跟你去昆明,我在昆明等你!和你家人一起。”文茵握住他手臂。
“不好!上有老,下有小,還要照顧你,我兄長照應不來。”他怕自己回不來,耽誤了文茵。
“我不需要別人照顧,我還可以幫你嫂子照顧孩子和你母親。我很喜歡你嫂子,我一定和她處得來。”她央求。
“不行,我們不要講了。”他很決絕。“太晚了,我出去了。我明天一早還要趕飛機。”
“經國,你……你今晚跟我在一起,好嗎?”她顧不上害羞。
經國笑一下,他心裏也顫一下,孔祥熙私人所開的這所宏偉新穎的嘉陵賓館很不錯,在戰時做他和文茵的洞房再好不過,可惜他不能。“不好。”他走出去,把門帶上。
“等你到了美國,給我報個平安,發給波士頓還有昆明。”他給她地址,“我一定回來!”經國安慰文茵,他不是很确信。“笑笑,乖!你笑起來很漂亮。”他看她要落淚,就抱抱她,再轉身走上珊瑚壩機場的浮橋。
日軍占領香港後,重慶至香港航線無法運行,中國抗戰大後方的對外航空運輸瀕臨絕境。應中國政府請求,美國同意從印度鐵路終點站薩地亞到中國昆明開辟一條空中運輸線。美軍陸續撥給中國航空公司一大批飛機以完成新航線開辟,确保抗戰大後方空中運輸線的暢通。1942年4月,重慶經昆明至加爾各答航線開通,文茵一家從重慶踏上去美國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