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談話

敲擊石頭發出的清脆聲在山村靜谧的夜色中顯得愈發明顯，杜若把自行車放在村委會門口，循着聲音往山上找去，終于在山頂找到了聲音的來源：

範栗蹲在地上，脖子上搭着一條白毛巾，一手拿着錘子一手拿着鑿子在面前一塊巨大的石頭上有節奏地敲擊着。

離得遠杜若看不清楚那是什麽，猶豫了片刻她還是走上前去，因為擋住了懸在一旁電燈泡的光，範栗回過頭來，看見是她似乎有些慌張，換了個姿勢擋住面前石頭，“杜若書記，你咋來了？”

“哦，我聽見聲音，上來看看。”杜若走近了些，“您這是……”

“啊，那個……您來之前，我們村還有個第一書記，後來……發生意外犧牲了。我心裏合計人家是為了我們村的事兒犧牲的，不能就這麽沒音沒信地沒了，我就……想在這村裏最顯眼的地方給他留塊碑。”範栗心想終歸是瞞不過杜若的，索性一口氣全說了，可話音剛落，他又着急地補充道，“杜若書記，我們不是覺得您不好，也不是給您上眼藥……”

“您不用說了，我明白。”杜若抿着嘴輕聲道。

說着她順勢在一旁的石頭上坐下，伸手輕輕摸着石頭上已經刻好的痕跡，清晰而冰冷，就像離開的人一樣。

杜若嘴角彎了彎，用近乎氣聲喃喃道：“謝謝你們還記得他。”

範栗沒有聽清一怔，“您說什麽？”

杜若猛地回過神，牽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搖搖頭，“沒什麽。”

範栗也沒多想，拿起白毛巾擦了擦頭上的汗順口問了一句怎麽今天沒在村裏看見她的人。

範栗主動提起這個話題杜若心裏稍微輕松了些，這倒是免去了她開口捅穿這層窗戶紙的尴尬。

杜若從包裏拿出打印批注好的資料放到範栗手中，“範書記，這是我根據咱們鄉系統裏的資料整理出來的所有貧困戶情況，每家每戶的情況都很清楚明了，再結合摸底的情況，符合國家貧困戶标準的名單我已經列出來了，您看一下。”

範栗沒有翻開資料，只是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沒有泥灰的地方，搓了搓手重重地咳了兩聲：“杜若書記，關于巴林，您想怎麽處理？”

杜若緊抿着嘴雙手握在一起臂肘撐在膝蓋上，低俯着上身驟然擡眼：“通報上級，按紀律要求辦。”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範栗嘆了口氣，從衣包裏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煙和壓癟了的火柴盒，燈光昏暗他的手又微微發抖，擦了幾次都沒能點燃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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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伸手要過火柴，略顯生疏地擦燃了火柴手護在一側小心翼翼地支過去替他點燃嘴裏叼着的煙。

夜色中只有頭頂的白熾燈泡和範栗嘴裏的煙頭這點點光亮，杜若盯着那煙頭晦明交替失神，默然等待範栗開口。

“杜若書記，巴林……在村裏很多年，他以前也為大夥兒做過不少事兒，您受累，給上面彙報的時候，給說說。”範栗手抖得厲害，煙灰落下而又散開，飄飄灑灑落在深色泥土中。

鎮政府辦公室中，杜若在賀清波辦公桌前站的筆直，賀清波看完最後一行字眉已經完全擰成了一個結，重重地把文件拍在桌上。

“啊杜若書記，你先坐，先坐。”賀清波這才注意到杜若還站着，連忙招招手讓她坐下，又起身去給她倒了杯水。

杜若捧着茶杯不知道怎麽開口，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來，賀清波重重地嘆了口氣，“這些情況，鎮上确實是沒有了解到。杜若書記，你做的很好，這樣，先暫停巴林的一切職務，其他問題交由紀委的同志再細查。”

也不會有比這樣的處理結果更為妥當的了，杜若點頭表示贊同，範栗的囑托卻一直在她心頭萦繞着，可是……為巴林求情，她誠然開不了口。

賀清波合手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色神情緩和了些許，“周末了，你也回家去看看。扶貧工作是重中之重，但也不是急于求成可以完成的。”

的确，應該回去征求一下自家父親的意見，畢竟，他的經驗于她而言是很寶貴的財富。

從鎮上到楚江市也就一個小時的車程，回到家也才中午，家裏沒有人，冰箱裏比家裏還空，杜若也懶得動手，對付着吃了兩口餅幹就趕緊回自己房間去趕文件了。

處理好沒有網絡時堆積的文件又是該吃晚飯的時候了，杜若叫了跑腿送了些菜和肉，給杜澤毅打電話沒接，又打到李秘書那兒請他轉告杜澤毅回家吃晚飯。

關着廚房門杜澤毅回來時杜若沒能聽見關門聲，在玄關處放下公文包杜澤毅走到廚房邊，看着女兒俯身切菜的背影他彎了彎嘴角，輕咳了一聲道：“拿手術刀的手在家拿菜刀，有些浪費了吧。”

身後冷不丁響起說話的聲音，杜若吓了一跳，回頭看了一眼道：“回來給楊阿姨打電話才知道你給了她三個月工資把她辭退了，總不能叫外賣吧。”

“你這土豆絲切的，跟薯條似的。”杜澤毅背着手看了一眼手指粗的“土豆絲”輕笑出聲，接過菜刀來開始趕人，“出去吧，一會兒就能吃飯了。”

杜若擦幹淨手上的水默然走出廚房，把電腦從卧室抱到餐廳，繼續完成準備上報到鎮上的財務報表。

半個小時的時間，桌上已經擺了三菜一湯，杜若扣下電腦屏幕接過杜澤毅遞來的碗，說是讓他回家吃飯，到頭來只有白米飯是她煮的。

“工作怎麽樣？”杜澤毅夾了一塊排骨放在她面前的碗中。

杜若抿着嘴思考了一會，整理好思路把這半個月的工作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只是下意識地省去了高湛盧的情節。

杜澤毅筷子夾着的米飯半天沒能喂進嘴裏，咽下嘴裏的菜思襯片刻，“你知道你在垚山村工作最大的問題是什麽嗎？”

“轉變村民的思想？”杜若有些不确定，看見杜澤毅神情緩和了些才繼續道，“要讓大夥兒主動地想要脫貧，以貧困為恥。”

杜澤毅嘴角動了動，點點頭道：“沒錯。但是這不是一句口號，是你要踏踏實實沉下去幹，到村民家裏去身邊去幹。另外，我要提醒你，你這次的動作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巴林将會成為你今後一段時間工作的巨大困擾。怎麽樣，後不後悔去啊？”

杜若咀嚼的動作頓了一下，埋着頭盯着碗裏的米飯搖搖頭，“不後悔。他都沒有後悔的機會，我怎麽能後悔。”

“不後悔就好。”杜澤毅放下筷子哼了一聲，“你也沒有後悔的機會。”

“您非要這樣說話嗎？”杜若咬着唇側頭漠然道。

杜澤毅沒有接話，杜若轉過頭飛快地把碗裏剩下的一口飯吃完，站起身走出兩步又停下來道：“明天我回去看奶奶，你去嗎？”

身後久久沒有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