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別害怕”
[“……哭完了就不怕了。”]
周樂琪走進家門的時候屋子裏一片靜悄悄。
燈是暗的,四周都沒有動靜,空氣中沒有飯菜的香氣,她的媽媽也沒有像平時那樣從廚房裏探出頭來看她。
她感到很奇怪,換了拖鞋以後就往屋子裏走,一邊走一邊試探地叫着:“媽?”
那個房子實在很小,因此沒過多久她就找到了餘清。
她就躺在卧室的床上,無聲無息的,看起來像是睡着了。
地上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玻璃碎片和被撕碎的什麽東西,看起來好像是相片;她的手邊倒放着一個藥瓶,白色的藥片散落在四周。
看清這一切的瞬間周樂琪整個人都是懵的。
她先是大腦一片空白,繼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感猛然從心底爆裂開了,霎時又蔓延到了全身,她立刻沒有了血色,甚至四肢都僵硬了,一步也沒法走動。
有那麽一瞬間她仿佛掉進了虛空。
這種虛無很快就被她掙脫了,她逼着自己動起來,用她那時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撲到了餘清床邊,并伸出自己劇烈顫抖着的手去觸摸她媽媽的身體,可她那時已經恍惚到無法判斷她的體溫了,只能勉強感覺到一點點她微弱的呼吸。
那一瞬間她應該是狂喜的,可是過于強烈的悲傷和恐懼已經讓她沒法再品味到快樂的滋味了。她想站起來、送媽媽去醫院,可是她卻發現自己沒有力氣,甚至感到天旋地轉。
她拼命地甩頭企圖以此讓自己的視線恢複清明,緊接着又往客廳裏跑,那裏的桌子上放着她的手機。
途中她摔倒了,因為腿軟而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她也顧不上感受疼不疼,只是繼續爬起來跑,後來終于跌跌撞撞地拿到了手機。
她用顫抖的手指按下120的按鍵,很快就有人接了,她慌得幾乎拿不住手機,聲音也在劇烈地發抖,她告訴醫生她的媽媽吃了安眠藥、她快死了,懇求他們來救她的命。
電話那頭的陌生人用平靜而沒有感情的聲音讓她不要慌,又問她是否知道患者服藥已有多久、現場是否具備急救條件,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甚至沒法思考、沒法做出正常的回答,電話那頭的人于是也放棄了,詢問了她具體地址,告訴她他們會盡快趕到,然後就挂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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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通話只持續了不到一分鐘,可是對于周樂琪來說卻像有幾十個小時一樣漫長,時間的每一丁點流逝都增加了餘清離開她的可能,她根本不敢再在客廳待下去,又用最快的速度趕回了餘清身邊。
她在那個狹小的房間裏緊緊地拉住餘清的手,反複在她耳邊叫着“媽媽”,可是餘清根本不回應她,只是依然安靜地睡着,仿佛已經死去了。
讓周樂琪本就搖搖欲墜的世界更加迅速地坍塌。
她完全崩潰了、絕望且無措地大哭起來,從沒有哪一刻她是如此的孤獨,仿佛孤身站在無垠的荒野。
她多希望能有人出現在她身邊,哪怕能有一個人跟她說一句話也好,可是在那個時刻她甚至不知道應該打電話叫誰——給周磊嗎?他已經背叛她們了,而且還是把餘清禍害至此的罪魁禍首;給外公外婆嗎?他們已經七十多歲了,怎麽能承受這樣的打擊?而且他們并不住在A市,遠水救不了近火。
……她真的是孤身一人。
絕望在漫溢,可是在某個很突兀的瞬間,她忽然想到了侯梓皓。
那個總是給予她注視和保護的少年。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個時候為什麽會想到他、也沒有時間追究自己想到他的行為是否是合理的,那時她的腦子完全混亂了,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撥通了他的電話。
他很快就接通了——就像之前的每一次,只要她找他,他永遠都會立刻回應,從不會讓她陷入漫長的等待。
“喂?”
他的聲音通過聽筒傳過來,帶着無限的和煦與溫柔,明明只是一個無意義的電子信號,可是卻立刻讓她淚流滿面。
她聽到自己哭着對他說:
侯梓皓……救命。
從小區的窄路跑到她家門口,侯梓皓只用了不到兩分鐘。
門打開的時候他的心髒在狂跳,過分劇烈的運動讓他的氣息有些不穩,而那時她的樣子更把他的心攪成了一團亂麻。
……她在哭。
無助地哭。
她的臉色是煞白的,完全沒有了血色,眼眶通紅、淚水還在不斷地掉落,她看着他的表情是那麽絕望又孤獨,仿佛已經被全世界抛棄了似的。
他的手無意識地攥緊,問她:“出什麽事了?”
那時的她已經說不出話,完全泣不成聲而且搖搖欲墜,他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她則自己扶住了門框,并用手指顫抖着指向裏屋的方向。
他立刻走了進去,看到了昏迷的餘清和她手中的安眠藥。
接下來所有的事情就都是侯梓皓做的了。
他當時只有片刻的怔愣,随後就立刻恢複了理性和行動力。
他問周樂琪是不是已經叫過救護車了,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又立刻将餘清背下了樓,搶出了寶貴的幾分鐘救命時間,後來醫生們告訴周樂琪,如果不是他搶出了這幾分鐘,餘清就沒命了。
他陪着周樂琪等來了救護車,将餘清送到了醫院,中途所有的手續、流程都是他去辦的,救護車和洗胃的費用也都是他交的。
他很快就把一切辦好了,随後立刻跑到洗胃室,周樂琪當時就蜷縮在門口的牆角處,一個人坐在地上,小醫院裏的白熾燈把她的影子照得很小,她躲在小小的陰影裏,好像畏懼于被任何人看見。
是的,她一點都不想被人看見。
如果她不被看見,那麽就不會有醫生或者護士來找她了,這就意味着她将不會得到任何糟糕的消息,她可以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可以當作餘清還好好地活着。
如果這個願望不能實現,那麽她就希望這世界上的一切都立刻馬上凝固在這一刻,這該死的生活不要再繼續,這樣她也就不必再為一樁又一樁突然飛過來的厄運而趕到痛苦,也不必考慮如果餘清真的離開她她該怎麽辦這種無聊透頂的問題了。
她感覺到窒息,并頭一次如此強烈地渴望死亡。
讓她死吧。
就讓她在此時此刻、在這個無人知曉的角落默默死去,就讓最糟糕的事情一股腦都發生吧,這樣她的生活就沒法更爛了,她就可以解脫了。
她反反複複地想着,有些神經質,可是她自己意識不到,只感覺自己被鎖在一個密不透風的玻璃箱子裏。那些玻璃被擦得好幹淨好幹淨,所以路過她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被困在裏面了,大家都以為世界和平無事發生,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個箱子裏已經快要沒有空氣了。
她想呼救,但其實又不想,說不清,最後所做的也僅僅就是等待死亡。
可是這個時候忽然有人看見她了,那個人向她跑過來,隔着厚厚的玻璃叫她的名字,她聽不到他的聲音,可是卻能感受到他的注視,最終被他一把抱進了懷裏。
她被他緊緊地抱着。
那人的懷抱是滾燙的,即便在這個有些冷意的秋夜也依然能讓她感覺到溫度,他好像為她帶來了一點氧氣,雖然并不是很多,可是卻在那一刻給予了她一點點短暫的清明。
“別害怕,”他的聲音就在她耳邊,隐隐像是隔了一層玻璃,有些模糊,可她終歸還是聽到了,并且越來越清楚,“非要怕的話就哭……”
他在輕輕地拍打着她的後背。
“……哭完了就不怕了。”
醫生和護士把餘清推出洗胃室的時間已接近晚上十點,由于她服用的劑量過大,當時依然還處在昏迷狀态,醫生說可能還需要一兩天才能恢複清醒,并建議他們盡快轉到大醫院做透析,以便讓殘留在血液裏的藥物盡快排出去。
周樂琪當時已經是脫力的狀态,幾乎完全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了,只是寸步不離地守着餘清,并一直緊緊地攥着她的手,好像依然擔心她會丢下她獨自離去。
侯梓皓陪着她在病房裏待了一會兒,随後又默默地走了出去,掏出手機聯系了侯峰,詢問他能不能安排一個住院的床位。
大半夜的,侯峰一聽這話心髒都快跳出來了,隔着電話着急地問侯梓皓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侯梓皓說不是,又含糊地解釋:“……是我同學家的事兒。”
侯峰聽話聽音,有點明白意思了,頓了一會兒就問:“是上次在警察局的那個女同學?”
侯梓皓:“……嗯。”
對面沉默了一陣,又問:“具體是什麽情況?”
侯梓皓拿着手機在病房門外的走廊裏來回逡巡,彼時他的心中有些微妙的不平靜,但依然很有條理地回答:“她家人服用了大劑量的安眠藥,已經洗過胃了,但是還在昏迷,這邊醫院建議轉院做透析。”
這次電話那邊的沉默更長了。
侯梓皓心中的焦慮感更強烈了,這讓他又叫了侯峰一聲:“爸?”
對面依然沒有回複。
而此時侯峰的沉默所蘊含的意義是極為豐富的:他大概已經察覺了周樂琪身後的那個家庭的複雜性,這讓他難以避免地産生了擔憂的情緒,并理所當然地不想侯梓皓被太多地牽涉于其中;同時他似乎還在借沉默提醒自己的孩子,他此刻的行為究竟代表着怎樣的意義——這個忙如果幫了,那就是同學、朋友以上的關系,甚至超越了戀人,直接讓兩個家庭相互碰面了。
年少的愛戀總是炙熱又誠懇,所有經歷過的人都會深深地明白,那是也許往後一輩子都不會再有的真心。可是極度的美好往往同時意味着極度的危險和脆弱,不恰當的處置會給太多人帶去傷害,而這種傷害一般都會遠遠地超過少年人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
作為父親,侯峰認為這是他必須要給出的告誡和提醒,而侯梓皓太聰明了,即便當時侯峰一句話都沒有多說,可他依然領會了他無聲的示意,這讓他立刻想到了很多此前尚未來得及思考的問題,而這些對于一個少年來說都顯得過于現實和沉重了。
醫院的走廊是那麽幽暗和漫長。
那個秋夜是那麽深邃又冰冷。
少年隔着病房的門看着那裏面孤獨又脆弱的少女,很快地,也陷入了晦澀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