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沒事了”

[小小的埋怨,小小的……嬌氣。]

托侯梓皓的福,那天周樂琪總算睡了幾個小時的覺。

她睡得很不踏實,但總算是睡着了,醒來的時候中午已過,他已經走了。但是他給她留了個字條,就放在餘清病床旁的小桌子上,上面還壓了一塊巧克力。

周樂琪走過去打開紙條,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跡,依然跟他平時一樣,是那種挺括又微微潦草的字,寫的是:

“我先走了,八點之前回來,有事兒給我打電話。

希望你能自覺吃午飯,或者至少吃個巧克力,吃甜的心情會變好。”

旁邊還畫了一個又大又醜的笑臉。

周樂琪看着這張字條嘴角微微翹起,她把它輕輕折起來和巧克力一起收進口袋,心裏已經覺得……有點甜甜的了。

下午四點多,餘清醒了。

她一醒周樂琪就發現了,因為自打侯梓皓離開以後就沒人陪她說話也沒人逗她開心了,她于是只能一個人默默坐在餘清床邊,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因此她一開始只是手指動了動,周樂琪就立刻發現了。

她像是被上了發條的人偶,一見到餘清醒來就去叫醫生護士,他們為她做了檢查,說她已經沒事了,讓作為家屬的周樂琪放心。

然而她并不能放心。

因為醒來後的餘清一直沒有看她,而且一句話也不說,只是背對着她躺在病床上,看上去死氣沉沉的。

她好像還活着……可是,又好像已經死了。

周樂琪原本以為媽媽醒來以後等待她的會是一個歡樂的大團圓結局,她會像電視劇裏的人一樣高興得又哭又笑,和她的媽媽抱在一起,她可以無所顧忌地在媽媽懷裏訴說害怕和委屈,并向媽媽讨要一個承諾,說她再也不會像這樣丢下她了,說她們以後都會好好地在一起。

然而現實和理想的出入太大了,此刻的她不僅不能無所顧忌,反而感到了越來越多的局促和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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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餘清仿佛拒人于千裏之外的背影,心裏忐忑極了,她感覺到她似乎在責備她,而她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她僵在原地努力地思考,然後試探着叫餘清:“……媽媽?”

沒有得到回答。

她已經想哭了,過了一會兒終于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于是又開始跟餘清道歉,說:“媽媽我錯了,我應該提前告訴你羅思雨到我們學校借讀的事情……你別生氣了,好嗎?”

依然沒有得到回答。

她慌了,同時感到鎖住自己的那個玻璃箱子驟然變得更狹窄更結實了,屬于她的空間越來越小,而她已經接近力竭無法反抗。

她努力擦着自己的眼淚轉到病床的另一側去,卻發現餘清也在哭。

她也跟她一樣,哭的時候總是無聲的,好像連悲傷都不敢太過放肆。

她的眼淚已經讓枕頭濕了一片,看着自己的女兒,只說了短短幾句話:

“琪琪……媽媽真的很累……”

“對不起……”

“……你放了媽媽吧。”

人會在什麽時候開始認真地思考死亡?

或許是在生理無法繼續堅持下去的時候,也或許是在精神無法繼續堅持下去的時候。

人類是很奇怪的動物,他們有的時候真的非常堅強,可是有的時候又會變得非常脆弱,精神的崩潰往往比肉體的損壞來得更加突兀和猛烈,往往只要一個小小的觸發點就會把人引向無底的深淵。

比如餘清。

她是為什麽想要放棄生命呢?難道僅僅因為那天在家長會的時候看到了周磊嗎?僅僅因為他的出現再次提醒了她他無恥而殘酷的出軌?

不,那只是一個觸發點,在那之前她的心中已經積攢了太多痛苦,這種痛苦不僅僅是婚姻失敗、被丈夫背叛的痛苦,更是一種失去了人生方向和情感信仰的痛苦。

她其實未必就有多麽愛周磊、多麽需要周磊,可是周磊的存在卻讓“家庭”這個概念得以成立。餘清把她的一生都給了這個家庭,她在其中享受幸福,也為它的發展付出一切,包括時間、包括精力、包括她的職業生涯,包括她這個人所有的一切。

可是忽然的,這個“家庭”消失了,周磊的撤出否定了她一生的努力,并把她所有的成果都帶走了,她在遺留的廢墟裏惶惶度日,努力想要從那裏走出來,可是一切似乎都太遲了,她已經不具備離開它的能力,也不再有找尋新目标的熱情了。

生活有時是很玄妙的東西,它看似給予了你自由選擇的權利,而實際上卻用許許多多無形的條框把人牢牢地束縛在原地,每一個選擇的做出都需要無數前因的鋪墊,同時又會牽引出無數個後果,這類繁瑣的聯動所帶來的後果就是讓人動辄得咎、無法改變。

她很絕望,不單單是因為現在的境況糟糕透頂,更因為她不知道怎麽做一切才會好起來——難道周磊離開高翔、重新回到這個家庭,餘清就會覺得快樂了嗎?不,背叛了就是背叛了,圓滿的感情已經不複存在,即便再次裝作若無其事地一起生活也不可能完好如初。她所渴望的那種圓滿的家庭感,已經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回來了。

而當一個人的心理防線崩潰的時候,這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足以成為殺死她的匕首:商場裏賣的親子服裝可以,電視廣告上的結婚對戒可以,大馬路上到處跑的奧迪A8可以,一首過去聽過的流行歌曲可以,甚至“周”、“高”這些普普通通的漢字都可以……痛苦是無孔不入的。

在如此密集的打擊中她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意義和目的是什麽,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繼續把這種無意義的生活堅持下去。她承認自己是軟弱的,沒有勇氣面對慘劇,那麽……是不是不如就在這裏選擇放棄?

周樂琪沒有再繼續和餘清的對話了,她只是默默走出了病房,在門外自己待了五分鐘,并在這五分鐘裏吃了一塊侯梓皓留給她的巧克力。

真的很甜,真的很好吃。

可是為什麽……她的心情卻沒有變好呢?

晚上八點,侯梓皓如約回到了醫院,然而當他在病房門口張望的時候卻并沒有看到周樂琪,只有餘清一個人躺在病床上,身邊正好有一個護士在為她做記錄。

他于是沒有進去,轉身去找周樂琪了。

他找了很多地方,食堂、走廊、醫院的前院後院、主治醫生的辦公室、護士站……到處都不見她的人影。他找了快半個小時,最後才終于在餘清病房那一層的安全通道找到她。

安全通道的燈是聲控的,不出聲的話就是漆黑一片,當時她就在黑暗中靠牆坐在地上,也不知道有多久了。

侯梓皓開安全門的聲音讓聲控燈亮了,他于是看見她正在吃巧克力,已經不是早上他買給她的那一包了;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她身邊還有很多巧克力的包裝紙,她吃了很多很多巧克力。

他皺了皺眉,隐約覺得氣氛有點不對,可是那時她忽然對他笑了,很明媚、很漂亮,這是很難得的事,讓他難免有些放松了警惕。

他朝她走過去,邊在她身邊坐下邊問:“怎麽到這兒來了?”

她的心情好像很好,看着他的眼神很柔和,嘴角是翹起來的,說:“我媽嫌我一直在那兒撕包裝紙很吵,就讓我自己出來待一會兒。”

他笑了,又看了一眼地上的一堆包裝紙,問:“怎麽吃這麽多巧克力?”

話音剛落聲控燈就暗了,他擡頭看了一眼燈,想弄出點聲音重新讓它亮起來,卻被她攔住了。

她在黑暗中輕輕拉住了他的手臂,并用同樣輕的聲音跟他說:“就這樣吧……”

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我喜歡暗一點。”

少女的香氣是很迷人的,在封閉的空間中尤其是如此,他們靠得很近,近到他的側臉有時會被她的發絲碰到,近到他能感覺到她肌膚的涼意。

侯梓皓輕輕咳嗽了一聲,說:“……那行吧。”

但其實他覺得黑暗在這種氣氛下是有點危險的。

她“嗯”了一聲,好像頗感滿意,然後又撕了一塊巧克力來吃,還問他:“你吃嗎?”

他搖了搖頭,看着她又吃了一塊巧克力,心中奇怪的感覺又在變強,過了一會兒又問:“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麽吃這麽多巧克力。”

她似乎笑了一下,很好聽的氣聲:“不是你讓我吃的嗎?我聽你的了還不好?”

小小的埋怨,小小的……嬌氣。

她今夜是過分的甜美和可愛了,這讓他的心跳開始不安分了。

他又咳嗽了一聲,以此掩飾心動帶來的局促,心想她媽媽醒過來的事果然讓她心情大好,他總算可以放心了。

“好,當然好,”他應和着她,同時也不忘了貧,“以後注意保持。”

她又笑了,銀鈴一樣好聽,巧克力的香氣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蔓延。

“阿姨沒事兒了嗎?”他問。

他是很懂得分寸的人,這話問得很得體,只關心了餘清眼下的情況,并未追問事情的前因後果,即便他早就看出來她是自丨殺的。

他其實很擔心周樂琪處理不來後續的狀況,但他不會強迫她告訴他一切,他很尊重她,因此由她選擇袒露或者沉默。

周樂琪能明白他的好意,黑暗之中她漂亮的眼睛映出了窗外的月色,顯得尤其柔和,側臉凝視他時顯得波光粼粼。

“沒事了,”她說,“……謝謝你。”

謝謝你。

為你給予過我的一切美好的東西。

她話音中的鄭重很清晰,讓侯梓皓心跳了一下,他擺了擺手想跟她說不客氣,可這時……她卻忽然伸手抱住了他。

這已經不是他們之間最初的擁抱了,昨天情況最混亂的時候他也曾經抱過她。

可是那跟現在不一樣。

當時的擁抱是沒有性別的,只是一個人在突發的危困中擁抱了另一個人而已,可現在她主動抱住他了,雙手摟住了他的脖頸,整個身體都與他緊貼在一起……他不得不承認,那個擁抱在帶給他悸動的同時,也給他帶來了情丨欲。

那是屬于少年的擁抱,有着難以想象的、巨大無比的震撼力,足夠讓青澀的他們兵荒馬亂,也足夠讓他産生立刻狠狠親吻她的念頭。

那種欲望來得太強烈了,倘若現在燈是亮的,那麽她将立刻看到他的異樣,甚至連他的喉結都在上下滾動,昭示着她對他幾乎是致命的影響力。

他緊緊摟住了她的腰,貼在她耳邊說:“……你這樣就不怕我欺負你?”

她笑了,依然還在他懷裏、沒有要離開的意思,說:“不怕。”

她甜蜜的氣息讓他更感到折磨,有點無奈又有點生氣,不禁就帶了點兒脾氣地問:“在你眼裏我這麽君子?”

她還是在笑,摟住他的手臂纏得更緊,仿佛很眷戀他似的。

“侯梓皓,”她用嘆息來呼喚他的名字,顯得甜蜜又凄迷,“你真的,是個特別特別好的人。”

好到讓我情不自禁地喜歡上你。

好到讓我遺憾不能跟你在一起。

好到讓我現在就開始嫉妒那個最終能擁有你的人。

這話把侯梓皓氣得眉頭都皺起來了,他緊了緊摟住她腰的手,警惕地質問:“你什麽意思?這是開始發好人卡了?你又要拒絕我一回?”

她真的很難追,已經拒絕他好幾次了,搞得他現在草木皆兵。

“沒有,”周樂琪被他逗笑了,從他懷裏退出來,“我就不能誇你一句嗎?”

他撇了撇嘴不太買賬,并未允許她就這麽遠離他,又重新将她緊緊摟進懷裏,趁熱打鐵:“既然不是要拒絕我,那這是答應了的意思嗎?你願意當我女朋友了?”

如果她說是,那他就将立刻毫不猶豫地親吻她。

“不是,”她又拒絕他了,這回還帶了點新花樣,“你應該跟更好的女孩子在一起。”

侯梓皓被她氣笑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半天才惡狠狠地問她:“什麽是更好的女孩子?”

對我來說只有你才是最好的。

甚至這個“最”字也不貼切。

因為你是唯一解。

她似乎嘆了口氣,彼時有點難以解釋的、隐晦的哀愁,可是又同時有種滿足的快樂,好像很開心似的。

“就是更優秀的女孩子,”她安安靜靜地回答,“比我更開朗、更堅強、更有福氣的女孩子。”

比我家庭條件好的女孩子。

比我更健康的女孩子。

比我更配得上你的女孩子。

或者至少……要是一個能比我陪你更久的女孩子。

◎作者有話說:

抱歉今天有點小狀況更新遲了…多更一千字表達我道歉的誠意!db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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