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
參與候選的有五個人,林大井赫然在列。
他本來不想上來的,但想到這幾個月裏麥苗的長勢情況,他覺得或許自己當上莊頭,能為殿下做更多的事。
經過觀察比較,試驗田和普通田的區別顯而易見。
不說林大井,就是其餘莊戶都能瞧出不同。
投票結果,林大井衆望所歸。
一是因為他确實老實憨厚,為人正派;二是他不斷學習,如今識了不少字,在莊戶們心中威望漸高;三是他受殿下看重,殿下看重的人,莊戶們自然看重。
林大井就這樣榮升為新任莊頭。
他激動地紅了臉,對魏思道:“阿紙先生,小人有今日,還多虧了您的教導啊。”
他跟着阿紙習字,又在阿紙的指導下将記錄寫得工整又清晰。
若是沒有阿紙,他肯定兩眼抓瞎,辦不好殿下交待的事。
因此,他素來尊稱阿紙為“先生”。
魏思眉眼帶笑,素來清淡的面容竟也生出光輝。
他鄭重道:“殿下給我改名了,我以後姓魏名思,不叫阿紙了!”
林大井一愣,連忙恭喜,由衷替他感到高興,感慨萬千道:“魏先生這是得殿下看重了,真好!”
魏思抿唇一笑,語重心長道:“殿下在田莊付出這麽多心血,如今你是莊頭,務必為殿下分憂解難。”
林大井點點頭,“小人謹記。”
Advertisement
選完莊頭,魏思又來到流民聚集地。
流民沒有房屋住,只能幕天席地。
所幸如今暮春時節,天氣不算寒涼,他們大多在路上熬過了冬日,根本不懼春夜寒涼。
流民中也有巧手,尋莊戶借了斧子等工具,上山自己砍木頭搭棚子。
魏思過去的時候,徐勝正光着膀子鋸木。
見到魏思,他立刻扔下手中活計,忐忑問:“阿紙大人,您見過殿下了?”
魏思又鄭重提醒:“殿下為我改名了,我現在叫魏思。”
徐勝怔愣一下,忙道喜,趁着魏思心情好,小心翼翼問:“不知殿下如何說的?”
魏思淺笑打量他。
“之前膽子不還挺大,敢拿鋤頭殺那惡首,難不成殿下比那惡首還可怕?”
“魏大人可別開這種玩笑,小人是敬仰殿下,唯恐殿下厭棄我等。”徐勝可憐巴巴道。
兩人說話時,其餘流民也圍攏過來。
魏思朗聲道:“殿下說造紙坊要招工,大家都可以去做活。不過咱造紙坊用的是新法子,為免法子外洩,你們需要簽賣身契,不願簽賣身契的,不能進造紙坊,只能做些雜活。”
流民嗡然一片,議論紛紛。
徐勝問:“簽賣身契如何?做雜活又如何?”
魏思解釋道:“若是只做雜活,每月工錢同尋常勞力無異;若是簽了賣身契,不僅能吃飽穿暖,殿下還會為你們蓋新房子,節假日會發福利,若是生病可以請假看大夫等等。”
他認真交待完,道:“殿下素來仁厚,不會虧待你們的。有一技之長的,可以選擇去造紙坊,也可以選擇不去,殿下會另外安排你們做事。”
他當初登記時,已将每人的情況記錄在案,一些特別的都記在了腦子裏。
“徐勝,你之前說你會打鐵,可對?”
徐勝點點頭。
其餘同鄉人也附和:“阿勝他爹他爺都是打鐵的,他從小就會,打得可好哩。”
魏思道:“殿下準備招收鐵匠,你若想繼續打鐵,可以不去造紙坊。”
徐盛問:“打鐵要不要簽賣身契?”
“要。”
魏思安撫衆人,“你們不用擔心,殿下說了,賣身契先只簽五年,五年後你們自行選擇。”
依他看,殿下還是太仁慈了,五年的時間真的不長。
流民們尚未意識到,只有簽了契的,才更有可能接觸到核心事務,才更有可能得殿下重用。
若非他和二筆、三墨、阿硯都是殿下的奴,殿下也不會如此培養信重他們。
是跟着殿下有前途,還是自生自滅有前途,根本不用想。
徐勝腦中交戰不止。
他不想為奴,可又不甘于平庸。
可惜世道已經亂了,他已經回不去了!
這些天,他一直在觀察田莊。
他看到地裏茁壯成長的麥秧,聽到學堂傳來的朗朗讀書聲,聞到醫館偶爾飄來的藥香,實在無法想象,這只是一個小小的田莊。
他羨慕莊戶們安逸平靜的生活。
魏思見衆人沉默,便道:“給你們一晚上工夫做決定,明日一早我來登記。”
日落月升,田莊靜谧安寧。
樓喻召來霍延和楊廣懷,在屋中與二人商謀。
“楊先生,汪大勇等人路遇起義軍,你如何看?”
楊廣懷老神在在:“民不聊生,揭竿而起,亂世之象。”
“慶州将如何?”樓喻再問。
楊廣懷嘆息一聲,“殿下,如今之計,唯有招兵買馬,加大守備,方可亂中求生。”
他覺得樓喻心裏門兒清,只是非要借他之口講出來而已。
這讓他很沒有成就感。
樓喻又道:“先生所言極是,只不過兵從何來?武器又從何來?”
“殿下已有對策,何必問我?”楊廣懷無奈搖首。
樓喻不禁笑了,“先生誤會我了,我确實是在問策。”
他道:“我可以廣招流民入伍,可前來慶州府的流民只是少數;我也可以招募鐵匠為我煉鐵,可慶州鐵礦稀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鹽鐵官營,不是說着玩玩的。
制造軍備,需要大量的鐵礦石。倘若慶州府內有礦山,樓喻根本不用愁,若沒有,他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從其它地方買過來。
霍延忽然道:“陽烏山有。”
楊廣懷挑眉笑了下。
“當真?”樓喻目露喜色,又冷靜下來問,“如果陽烏山真有鐵礦,為什麽朝廷沒有派人接手,反而讓一群山匪占據?”
霍延道:“當地山匪橫行,吉、慶兩州都不願管,朝廷并不知當地有鐵。”
“那你又如何知曉?”
霍延目光沉靜,“有位叔叔識得鐵礦。”
樓喻了然,“是汪大勇他們告訴你的。”
“嗯。”
樓喻摸摸下巴,“若我想要鐵礦,豈非要與那幫山匪對上?”
楊廣懷道:“陽烏山易守難攻,山匪占據多年,不僅熟悉地形,還設了不少陷阱,若是正面對上,恐怕讨不了好。”
這可就難辦了。
樓喻皺眉問霍延:“可知陽烏山有多少山匪?”
“不少于兩千人。”
樓喻有些頭疼。
他目前手裏也就四千兵力,武器裝備也跟不上,若是直接去捅山匪老窩,鐵定會全軍覆沒。
可是沒有鐵礦,制不出兵器,慶州更加寸步難行。
目前看來,拿下無人監管的陽烏山,是獲取鐵礦最方便最保險的法子。
他眼巴巴看着霍延與楊廣懷,希望兩人能夠給他良策。
霍延開口:“可以火攻,但難免殘忍,且山火不易滅。”
一聽就是簡單粗暴的幹法。
楊廣懷道:“可以滲透內部,裏應外合。”
這是走迂回路線。
樓喻想了想,道:“如果将他們都引下山呢?”
霍延和楊廣懷灼灼看向他。
“我說錯了嗎?”樓喻微微一笑,以解尴尬。
楊廣懷颔首贊道:“此法可行,只是如何引他們下山?”
霍延接道:“利誘?”
“如今世道,什麽才能引誘山匪不計後果傾巢而出?”樓喻眯起雙眼思考。
“糧食。”霍延道。
楊廣懷附和:“若是有大批糧食經過,山匪必生搶奪之心。”
“即便如此,山匪熟悉地形,可以設伏,咱們四千人并不一定能招架住兩千人。”樓喻嘆氣。
更何況,就算去剿匪,也不可能帶上所有兵力,畢竟慶州府還需兵力坐鎮,以防郭濂等人鬧出幺蛾子。
楊廣懷淡淡道:“可以借兵。”
“借兵?”樓喻有些不解,“去哪借?”
霍延目光微凜,“先生是指吉州邊軍?”
“不錯,”楊廣懷神色篤定,“吉州去歲雪災,不僅百姓流離失所,就連邊軍也只是在苦苦支撐。”
樓喻眼睛一亮,“你是說,如今邊軍缺糧,朝廷又不管,若是咱們以送糧名義前往吉州,并讓吉州派兵來護,如此便可借力打力?”
見他目露喜色,楊廣懷終于生出幾分成就感,否則總覺得自己無用武之地,實在汗顏。
霍延颔首,“此計可行,一箭雙雕。”
一是能緩解慶州兵力緊缺的困境,從而壓制山匪取得陽烏山的控制權。
二是能解邊軍燃眉之急,增強守軍力量,從而守住大盛第一道門戶,為慶州提供一個更加安穩的發展環境。
樓喻來了精神,身體前傾,“咱們再仔細研究一下整個計劃。”
首先得派人與吉州邊軍将領互通消息,保證吉州軍隊會出現在适當的時機。
其次得備好糧食,選出一千兵護送糧食,同去剿匪。
最後要确定由誰來帶兵。
真的是人到用時方恨少,樓喻現在手裏只有四千兵,太少太少了!
他心中焦慮,卻沒表現出來,只淡淡道:“今晚到此為止,明日回城後,叫上李樹他們,再商對策。”
楊廣懷翩然離去,霍延走到門口卻又駐足。
樓喻問:“還有事?”
霍延定定看他一眼,“沒有。”
轉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到住處時,霍煊已經在床上呼呼大睡,霍瓊卻還等着他。
昏黃燈光下,霍延素來冷冽的面容,隐隐生出幾分溫柔。
他問霍瓊:“怎麽不去睡?”
霍瓊捧着醫書,努力睜開眼睛,“小叔明日又得回城,我怕睡着就又見不着了。”
想到方才的剿匪計劃,霍延目露歉意:“或許明日回城,我又要很長時間來不了田莊了。”
他直覺此次剿匪,樓喻即便不讓他領兵,也一定會讓他參與。
霍瓊不舍:“很長是多長?”
“我也不知道。”霍延摸摸她發髻,“去睡吧。”
翌日,樓喻領霍延、楊廣懷早早來到城中,召馮三墨、李樹二人共同商議剿匪一事。
“三墨,與邊軍守将聯絡一事,交予你去辦。”
馮三墨:“遵令!”
“一旦程達同意合作,咱們的一千運糧隊即刻出發。霍延,李樹,此次由你二人帶兵前往,務必剿清陽烏山匪患!”
霍延建議道:“汪叔他們在陽烏山待過一段日子,對陽烏山地形熟悉,不如讓他們同去?”
陽烏山不是只有一座山,那兒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山頭,統稱“陽烏山”。
土匪也不是只有一撥,樓喻他們昨晚讨論的是勢力最大的一窩,只要大勢力被滅,其餘小山頭不足為患。
汪大勇他們當時只占據了一個小山頭,但從軍多年的習慣,讓他們将陽烏山大大小小的山頭都摸了個遍。
若帶上他們同行,确實會方便很多。
樓喻颔首同意:“就依你所言。若是此行順利,參與剿匪者皆有重賞。”
李樹第一次要出征,雖然只是剿匪,但還是很興奮。
他憨臉發光道:“殿下,城防怎麽辦?”
樓喻問:“你認為該如何?”
李樹想了想,撓腮回:“不如讓何大舟接手城防,他有經驗。”
“不必,”樓喻否決他的建議,“府兵中有無表現優異的?若是有,可以提拔上來。難道你想當一輩子府兵統領?”
李樹雙目放光:“殿下,我回去就挑個好苗子!”
府兵營每次評比成績都記錄在案,李樹心裏很清楚,也有自己欣賞的人才,但面子工作還得做一做,不能直接當場指名道姓。
樓喻道:“屆時讓何大舟為輔。”
确實也不能一直讓何大舟坐冷板凳,打壓太過,未免讓人心寒,得給點希望才行。
李樹高高興興應下。
“諸位若有其它建議,皆可道來。”樓喻環視幾人。
霍延有家學淵源,最有行軍經驗,道:“剿匪或有傷亡,需軍醫随行。”
“這該怎麽辦?”李樹有點茫然,“咱沒有軍醫啊。”
就算招募也不行。
誰願意放棄安逸日子,去刀光劍影的戰場上?
樓喻道:“我去問陳川柏。”
李樹:“他老人家年紀太大了,經不起折騰。”
“他的丁香堂總能抽調幾個大夫。”
“他要是不願意呢?”
沒人是傻子。
樓喻沉默片刻,為難道:“那就只能騙一個是一個了。”
騙?如何騙?
田莊醫館裏,陳川柏上完課,走到院外松松筋骨,聽到幾個小少年在嘀咕。
好像是楊夫子的學生在說悄悄話。
他本不欲多聽,卻聽其中一少年道:“要是蠻人打過來可怎麽辦?”
“應該不會吧?吉州還有邊軍鎮守。”
“可是邊軍都快吃不上飯了,不吃飯能打仗嗎?”
“夫子不是說,殿下要給邊軍送糧嗎?”
“可是送糧要經過陽烏山,咱們來慶州路過那裏,有很多山匪,殿下送那麽多糧過去,要是被山匪搶了怎麽辦?”
“咱們有兵,可以順便剿匪。”
“剿匪很有可能會受傷,受了傷不能及時醫治,糧食就不能及時送到邊關,邊軍就沒力氣守城,到最後,還是會被蠻人攻破。”
幾個小少年愁眉苦臉,幽幽嘆氣,聽得人心裏怪難受的。
陳川柏皺着眉回到醫館,坐在桌案旁也開始連連嘆氣。
他的孫子陳玄參關切問:“爺爺因何事煩憂?”
陳川柏将方才的事說給他聽,末了愁容滿面:“邊軍無糧,朝廷卻不管。殿下派人送糧,還要擔心山匪劫掠。若是送糧隊真的受傷,又不能及時醫治,那可就不得了了。”
“爺爺,”陳玄參目光沉靜,“您忘了咱家是做什麽的?”
“你……”
少年眉目俊朗,神情堅定:“爺爺,孫兒也想出一份力。”
陳川柏心中一震。
他這孫子從小就有學醫天賦,如今繼承他的衣缽,已能獨立看診。
陳川柏信任他的醫術,卻不忍他長途跋涉,經歷刀光劍影。
“爺爺,醫者懸壺濟世。殿下派人送糧,是利國利民的善舉,運糧的戰士需要咱們。”
陳玄參尚且年少,自有一腔熱血。若是人人都退縮,人人都害怕,那大盛早晚會被異族占領。
陳川柏搖搖頭,“你不用去,我去。”
他這把老骨頭也活夠了,就算遇上危險,也沒什麽大不了。
祖孫二人僵持不下,誰也不願對方涉險,最後鬧得醫館學徒們都知道了。
于是,年少熱血的學徒們也加入進去。
陳川柏不由吼道:“你們去添什麽亂!”
“師父,我們可以幫忙打下手,可以積累經驗!”
莊子上又不是天天有人生病,就算生病也只是小病小痛,除去上次流匪攻莊,他們就沒怎麽給人看過病治過傷。
但凡有點追求的,都希望自己能救更多的傷者。
當然,他們不是詛咒別人受傷,只是運糧隊恰好需要他們。
沒有傷亡更好!
事情鬧大,傳到林大井耳中,林大井覺得這事兒棘手,又去問魏思。
魏思聽明白前因後果,心裏已經有底,直接禀告樓喻。
樓喻笑眯眯道:“想參與的都可以報名,屆時再進行篩選。”
消息傳回醫館,陳家祖孫、霍瓊、其餘一些學徒,争相報上大名。
樓喻拿過名單,遞給霍延:“軍醫有了。”
霍延低首一瞧,看見“霍瓊”兩個字,眼底隐露憂色。
他問樓喻:“殿下打算如何挑選?”
樓喻秉着公平公正的态度,“各憑本事。”
霍延捏着名單,欲言又止。
樓喻大概猜出他心中所想,但有些話有些事需要霍延自己開口,而非他問。
“我去交待魏思,讓他安排一次考核。”
樓喻在現代跟當醫生的親戚請教過,學會了一些急救措施。
此前閑暇時,他已經教給了陳川柏。
這些急救知識都很實用,而戰場上就需要實用的。
陳川柏學過之後,也會到城中醫館為患者看病,經過多番試驗之後,确實摸索出一些經驗,他再将這些經驗傳授給醫館學徒。
這些學徒都是日後軍醫組的預備役。
這次剿匪,樓喻希望可以讓他們近距離感受小規模戰争,鍛煉他們的心理素質和臨場反應能力。
雖然學徒們年紀尚小,但真要論年少,霍延也才十五歲,楊繼安也才十一歲。
而且,若是吉州邊軍将領程達願意派兵前來,運糧隊應該不會陷入危險境地。
天人交戰後,霍延終究還是開口:“殿下,學徒們年紀尚小,運糧隊行軍路遠,恐有不便。”
樓喻直白道:“你是擔心霍瓊吧?”
霍延沉默須臾,颔首:“我的确擔心她。”
他為此深感愧疚。
樓喻沉吟道:“若學徒不适合,咱們只能從城中醫館招募适齡大夫。”
霍延也知自己不該說這話,可他太害怕了。
雙親、兄嫂的慘死曾一度成為他的噩夢,他不敢再經歷一次親人受傷或逝去的痛楚。
樓喻瞥他一眼,故意長嘆一聲:“霍延,你這是在為難我啊。”
霍延手指扣着名單,心中左右交鋒。
想到霍瓊勤奮刻苦的場景,想到樓喻殚精竭慮的畫面,想到即将涉險的府兵們,他終究還是動搖了。
私與公,本就難以抉擇。
可轉念一想,他們霍家人,生來就是為了冒險的。
公義戰勝私情,霍延已下定決心。
樓喻卻道:“不讓學徒去也可以,但前提是,你必須要保證送糧隊的安全!”
“我需要你全須全尾地将他們帶回來!我知道這幾乎不可能,但我希望你能以此為目标!”
“你是霍延,是霍家人,希望你能不堕霍家威名。”
霍延啓唇欲答,卻發現喉嚨酸澀無比,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眼前的少年容顏生光,清澈的眸子裏全都是對他的信任,以及對他的厚待。
他沙啞着嗓音問:“那軍醫……”
樓喻不甚在意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就不信全城找不出幾個願意随軍的大夫來!”
他本來是打算歷練學徒們,但想到霍延不久前家破人亡,失去數位親人,有些理解他對親人的看重。
而且仔細想想,學徒雖見識過流匪襲莊的場面,但到底年紀尚小,随軍多有不便。
霍延的思慮也不是沒有道理。
他便臨時改變了主意。
如此不僅可以激勵霍延,還能讓霍延欠自己一個人情。
霍延胸腔漸漸發燙。
他眸色深幽,鄭重道:“霍某定不負所托。”
樓喻眼角堆笑,眉目生輝。
“我信你!”
改了主意後,樓喻還是讓醫館進行了一次考核。
最終考核結果出來,只有陳玄參一人通過。
陳川柏年紀太大,不行;霍瓊年紀太小,不行;其餘學徒技術不到位,同樣不行。
唯有陳玄參,各方面都很符合條件。
樓喻心中本就中意陳玄參,由他擔任軍醫組的組長,再招募其餘大夫擔任輔助人員,對于這次剿匪來說,足夠了。
組長定下,眼下就等組員到位。
一旦程達有确切消息傳來,他就用重金在全城招募大夫。
奔騰的馬蹄聲驟然停下,程達于營前下馬,在親衛簇擁下回到營地。
他剛和一小股蠻人騎兵交手,甲胄上染了不少蠻人的血,手臂也被蠻人劃了一道口子。
親衛立刻叫來軍醫包紮。
程達大馬金刀坐下,皺着眉問:“朝廷有沒有消息?”
“将軍,”副将苦着臉道,“說是國庫空虛,戶部撥不出錢糧。”
“撥不出?”程達拳頭狠砸桌案,雙目兇戾,“撥不出叫咱們喝西北風嗎?!去年的收成哪兒去了?”
副将話中帶怨:“聽說皇上要給貴妃修築鳳凰臺,哪有心思管咱們死活。”
“啥臺?”程達懵了,“她又不是皇後,修鳳凰臺不怕折壽?”
副将亦無奈搖頭,“誰知道呢。”
“這是要老子看兄弟們餓死嗎!”程達又是一拳,桌案咔嚓一下,直接裂開。
要不是邊軍有屯田種地的習慣,他們也撐不了這麽久。
可去歲收成不好,又遇雪災,他們實在沒有吃的了,都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有時候蠻人小股騎兵在邊鎮劫掠,搶奪百姓錢糧,程達還要率部驅趕。
又餓又累,不少士兵都倒下了。
再這麽下去,蠻人根本不用打,直接将他們熬死就行了。
程達眉毛皺成一團,實在想不出辦法了。
就在這時,士卒來報:“禀将軍,慶州有信使至。”
“慶州?”
程達深感詫異,他在慶州沒熟人啊。
看向副将,副将同樣一臉茫然。
兩人大眼瞪小眼,副将瞪酸了,眨了眨問士卒:“有幾人?”
“信使一人。”
副将對程達道:“不過一人,不如見見?”
程達大手一揮,傳令會見信使。
此次事關重大,馮三墨親自前來。
他身着玄衣,面容沉靜,只身入營,絲毫不見露怯。
程達見他不過少年,不由自主皺起眉,不是說信使嗎,怎麽來了個奶娃娃?
“你是何人?所為何事?”他粗聲粗氣問道。
馮三墨不卑不亢,行了一禮:“在下馮三墨,奉慶王世子之命,前來與程将軍商談運糧一事。”
運糧?
程達瞬間來了精神,哈哈一笑,“馮小兄弟不如坐下詳細說說。”
馮三墨依言坐下,瘦削的身板看起來弱不禁風,輕易讓人卸下心防。
程達和副将皆放松下來,等着他說運糧的事。
“從去歲開始,不少吉州災民逃往慶州,有因雪災逃難的,也有因蠻人劫掠南下的,殿下見此,心中甚憂。”
程達不認識慶王,更不認識慶王世子,不由問:“他憂什麽?”
馮三墨道:“憂蠻人南下。若是吉州有失,慶州唇亡齒寒。”
“說的什麽糟心話!”程達怒道,“他是瞧不起老子嗎?蠻人要想南下,得從老子屍體上踏過去!”
馮三墨神色不變,反問:“若是吉州斷糧呢?”
程達沉默了。
這是不争的事實,他們眼下确實無糧了。
馮三墨開門見山,“殿下自然希望将軍能夠穩守關內,遂打算送糧入邊關救急。”
“當真?!”程達和副将均雙目發亮。
等朝廷撥糧還不知等到猴年馬月,若是慶州真能送糧救急,那可是一件大好事!
程達正要應下,忽然想到什麽,詫異問:“為何是慶王世子送糧,而非慶州知府送糧?”
這兩者區別可大了。
面對程達狐疑的眼神,馮三墨泰然自若:“朝廷無糧,知府自然也無糧。朝廷內外,并非所有人都如程将軍這般,願為守衛大盛而鞠躬盡瘁。”
這個恭維聽得程達渾身舒爽,他哈哈一笑,蒲扇般的大掌直拍大腿。
“世子慷慨解囊,程某萬分感謝!”
他并不擔心馮三墨在騙他,端看到底有沒有糧就知道了,被騙也沒什麽損失,還能短時間內鼓舞士氣。
馮三墨卻道:“只是如今世道亂,殿下雖有糧,卻無人可用。殿下聽聞陽烏山山匪橫行,經常搶掠財物糧食,擔心糧食運送途中會遭山匪搶劫,屆時後果不堪設想。”
程達明白了。
他沉吟道:“你是想讓我派兵前去護糧?”
馮三墨颔首,“殿下希望将軍能适時派兵去陽烏山,以免糧食被山匪奪去。”
這話說得有道理,陽烏山匪患程達亦有耳聞。
他看向副将。
副将問馮三墨:“可有世子信物?”
方才不問信物,只因沒有必要。如今需要出兵,他們自然得辨明真僞。
馮三墨不疾不徐,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信中有慶王印章落款,将軍請看。”
世子還沒有印章,只能用慶王的。
印章款識做不了假,程達和副将觀後,立馬信了大半。
程達問出最後疑惑:“世子糧食從何而來?”
換句話,世子哪來的錢買這麽多糧食?沒看到朝廷都拿不出錢糧了嗎!
馮三墨道:“朝廷無錢,不代表官吏富紳無錢;朝廷無糧,不代表豪商地主無糧。”
他指了指信箋,“二位将軍不妨仔細看這紙。”
兩人都是武将,看了半天沒看出什麽門道。
雙雙茫然擡頭。
馮三墨只好解釋:“這是殿下名下造紙坊新出的紙,質地如玉,遠超尋常紙張,在文人中頗受歡迎,一些豪紳附庸風雅,也願意高價采購。”
這句話當然是忽悠程達的,樓喻的紙還沒賣呢。不過程達遠在邊關,對這些事根本就不清楚。
程達一介粗人,不是很理解一張紙能賣什麽高價,他召來士卒:“去請軍師。”
軍師喜好舞文弄墨,肯定有鑒賞能力。
馮三墨神色坦然,靜待軍師前來。
須臾,軍師踏入營中,眉心深鎖:“将軍,您召我何事?”
眼看就要鬧饑荒,他根本無暇關注其它。
程達将紙往他面前一遞,“你瞅瞅。”
軍師見是信,還以為是朝廷消息,不由大喜,忙接過一觀。
信上确實寫送糧一事,但落款是慶王。
軍師:“……”
他目光落在馮三墨臉上,神色淡淡:“慶州哪來的糧?”
程達立刻道:“你先看看這紙有什麽不一樣?”
軍師一愣,這才驚覺指腹觸感細滑如脂,再低首一瞧,只覺這紙竟隐隐生輝,如玉般溫潤光潔。
程達期待問:“如何?”
軍師深吸一口氣,“好紙,極品。”
他瞬間愛上了這張紙,看向馮三墨的目光已然變了。
“軍師目力非凡,”馮三墨道,“此紙若賣高價,也不稀奇罷?”
“不稀奇不稀奇!”軍師捏着紙戀戀不舍,“此紙從何而來?”
副将嘴快道:“是慶王世子造紙坊造出來的,就是用這紙換了很多糧,才能給咱們運來!”
他和軍師相熟,能讓軍師這般激動,可見這紙有多好。
程達和副将徹底信了馮三墨的話。
軍師同樣信了七分。
三人商議後,決定抽調三千兵馬,屆時到陽烏山迎糧。
馮三墨道:“我立刻傳信殿下。”
三人俱道:“世子心系大盛,是大盛之福啊。”
馮三墨斂下眉目。
信鴿飛入慶王府,樓喻觀信後精神大震,連忙吩咐下去。
“霍延,李樹,立刻準備糧食,點兵一千。二筆,即刻在城中張貼告示,重金招聘大夫随軍!”
衆人迅速領命行事。
慶州城中又熱鬧起來,都在議論慶王府重金求醫随軍一事。
不少大夫都不可避免地心動了。
雖說當軍醫有些危險,但富貴險中求嘛。
而且這次去只是剿匪,又不是去跟蠻人打仗,應該沒什麽危險。更何況他們只是大夫,不用上戰場。
“去這一趟,就有一百兩!”
“天哪!這不是賺大發了!”
“一百兩!我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錢!”
出乎樓喻意料,應征的人還挺多。
他本以為一百兩的吸引力沒這麽大呢。
樓喻對府城大夫的個人素質不太了解,便去請教陳川柏,定下五人。
他将最終名單交給霍延,“加上陳玄參共六人,應當夠了。”
畢竟程達派出的兵才是主力。
霍延望着名單上的五個名字,心中有些愧疚。
若非他不願霍瓊随軍,樓喻便不必出這五百兩。而這五百兩,能換取更多糧食。
少年手指輕顫,垂首低啞道:“多謝。”
樓喻見他如此,不禁反省自己是不是太過了。
他拍拍霍延的肩,與之對視,誠懇道:“我本來就沒打算讓醫館學徒随軍,之前那般,不過是試試學徒們的心性罷了。”
都是預備役,若是怯懦軟弱,日後怎能擔當大任?
霍延清楚他故意說這話安慰自己,心中觸動更甚。
“殿下,霍某此行,定不負所望!”
樓喻稍稍有些心虛,總覺得自己在拐騙十五歲的純情少年。
六月初六,晴空萬裏。
樓喻在慶州府城門前,目送霍延、李樹率一千府兵,攜糧前往陽烏山。
能不能拿到礦山,就看此舉了。
陽烏山位于吉、慶兩州交界,此處山脈綿延,風景秀美。
只可惜,藏着一窩又一窩的匪賊。
最大的匪窩在黑雞嶺,比起其他小打小鬧的山匪,他們明顯有組織有紀律,在陽烏山地界內,無人敢捋其虎須。
是日,黑雞嶺大當家纏綿美人懷裏,有喽啰來禀:“大當家,探子來報,說是四十裏外有大批隊伍,往吉州方向,護送的都是糧食,一車一車的,可多了!”
大當家推開美人,興致勃勃問:“真是糧食?全都是?”
“應該沒錯!”
“他們有多少人?”大當家抄起大刀,敞着胸膛直接出去。
喽啰:“約莫一千人。”
“這麽多?!”大當家不由放下刀,摸着下巴遲疑。
若是普通商隊,應該沒有這麽多人,一千人,難不成是朝廷官兵?
“他們什麽模樣?手上可有武器?”
“都穿着一身黑衣,手裏拿的都是些木棍之類的,跟咱們沒法比。”
大當家轉身去找好兄弟商量。
他們當慣了山匪,享受的一切都是從山下搶來的,面對這麽一大批糧食不可能不心動。
二當家較冷靜:“若是朝廷官兵,咱們不好出手。”
“管他娘的是誰!”三當家一拳砸在桌案上,兇神惡煞,“既然要過咱陽烏山,命可以不留,錢糧不能不留!”
四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