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1)

第四十四章 (1)

除了樓喻,在場沒人能聽懂,但這不耽誤他們齊刷刷等樓喻表态。

霍延出身名門,自家也有類似輩分表,聯系樓蔚昨夜說辭,便猜出幾分。

他審視着樓蔚。

樓蔚被他眼神所懾,不由後退半步,卻還是執拗地盯着樓喻。

卻見樓喻目露詫異:“衛公子竟有早起吟詩的雅興,在下佩服。”

他目光純然,絲毫看不出作假。

鄭義等人完全不懂“詩”,以為樓蔚真的只是在大聲吟詩而已,并未在意。

樓蔚仔細瞅了樓喻幾眼,見他确實沒有異樣反應,這才悻悻回到阿大身邊。

經過一夜休息,阿大氣力稍稍恢複,只是身上的傷尚未處理,血痂與衣服凝結,稍稍一動,就牽扯得生疼。

帶的傷藥都已遺失,他只能忍痛跟着隊伍往京城走。

他不是不想為兄弟們收屍,可眼下情形不允,這些人肯定不願意耽擱行程。

不管怎麽說,将公子安全護送入京才是重中之重。

怎料樓蔚忽然道:“鄭壯士,能否煩請諸位兄弟再幫一個忙?我定重金酬謝!”

鄭義:“……幹什麽?”

樓蔚紅着眼道:“保護我的兄弟們慘死荒野,我于心不忍,想讓他們入土為安,諸位壯士若能助我,我定銘記于心!”

Advertisement

阿大眼眶瞬間濕潤,他垂着頭默默抹眼淚。

這裏有數百壯士,只是挖坑埋人的話,花不了多少工夫。

可鄭義急着要去京城啊!

再說了,重金不重金的,只要這小子在手,京城那位富豪親戚會不給錢?

他正要拒絕,蔣勇卻走過來。

“衛公子,請問你能給多少酬金?”

樓蔚目光誠摯:“若能助我,每人一兩銀子如何?”

一兩聽起來不算多,但這裏總共數百人,加起來就是數百兩。

鄭義想了想,他是老大,小弟們的錢就是他的錢,這麽一來,他便能拿到二百兩!

不就挖坑埋人嘛,不虧!

蔣勇也颔首表示同意幫忙。

一行人回到昨夜遇難之地,那兒橫七豎八躺着數十具屍體,遺容慘烈。

每具屍體的衣服都被人扒開,身上除了一件蔽體的衣物,其餘都被人搶走,實在讓人不忍目睹。

樓蔚和阿大面色蒼白,目露哀恸。

蔣勇同兄弟們對視一眼,紛紛心有餘悸。

幸虧殿下高瞻遠矚,讓他們做了僞裝。

要是他們堂而皇之地走在路上,或許會跟衛公子遭遇同樣的意外。

一人率先站出來,半跪于地,為死去護衛整理遺容。

是周滿。

作為原府兵統領,周滿在府兵心中還是有些威望的。

雖然他因犯錯,被殿下罷黜統領一職,成為底層士卒,但依舊如魚得水,沒誰敢在他面前放肆。

畢竟整個營中,除了霍延和李樹,沒有人能打得過周滿。

蔣勇本以為周滿會一直被殿下放逐,沒想到這次京城一行,殿下會特意帶上他。

周滿一路上全都服從安排,混跡府兵中間,一點也不冒尖,導致他沒什麽存在感。

忽然率先站出來,着實驚到了蔣勇。

這個高大魁梧的漢子,正面目沉肅地為死去的護衛收殓遺體,仔細而謹慎。

不知怎的,一股酸意上湧。

蔣勇深吸一口氣,招呼兄弟們一起幫忙。

人多力量大,不過半日,他們就讓所有護衛入土為安。

樓喻一直待在馬車裏,問霍延:“共有多少護衛?”

“五十人。”

樓喻驚訝:“這麽少?”

滄王怎麽想的?只讓世子帶五十人入京?

藩王入京,領護衛不得超過二百,樓喻就足足帶了兩百府兵,一個也不少。

滄王只給兒子安排五十個人,是真不知道世道已亂嗎?

霍延道:“滄州富庶,許是不見紛亂。”

樓喻看的第一本游記就是《滄州趣聞錄》,清楚滄州是個富饒之地。

但再富有,也不能一點危機意識都沒有吧?

難怪這位滄王世子看起來有些天真單純。

埋完人,車隊終于出發。

樓蔚馬車、行囊都被擄走,只能和阿大徒步而行。

可惜他養尊處優,加上身材略微胖碩,沒走一會兒就邁不動腿。

阿大昨夜受傷,傷口沒有及時處理,發起了低燒,同樣走不動路。

鄭義一直派人盯着他們,見他們拖後腿,正要發怒,忽聽前頭傳來樓喻的聲音:

“衛公子,我借你馬車用,等到了京城,你給我五十兩如何?”

樓蔚一直憂心阿大,聞言大喜:“甚好甚好!多謝郁先生!”

他連忙去扶阿大:“你受了傷,趕緊去車上休息!”

阿大搖搖頭:“公子去。”

那邊鄭義一聽,娘的,郁先生屬實有才啊!這筆買賣太他娘的劃算了!

這麽一來,他不僅連賃車的錢都省了,甚至還能賺幾十兩銀子!

讀書人腦子就是靈光!

“衛公子,我也可以借你用用,你看五十兩成不成?”

樓蔚不由愣住,他本來只想給阿大借車的。

見他沉默,鄭義不爽了:“怎麽着,看不上老子的馬車?”

樓蔚正不知所措,樓喻替他出了主意:“衛公子,你讓阿大上鄭壯士的車,你來坐我的車。”

“多謝郁先生,多謝鄭壯士。”

樓蔚躬身一拜,感激不盡。

見公子有車坐,阿大也不強撐着,遂上了馬車。

樓蔚跑到樓喻馬車這邊,喘着粗氣道:“郁先生,我就坐外頭好了,不進去打擾你。”

樓喻不由失笑。

從昨夜和今早的事來看,這孩子雖單純了點,但心性良善,也懂幾分察言觀色,挺不錯的。

他也沒好心邀他入內,只道:“前面要是路過村鎮,你到時可以買些傷藥。”

樓蔚乖乖點頭,“多謝郁先生!”

一路再無波折。

九月初四,一行人終于抵達京郊風波亭。

此地官道齊整,風物繁華。不遠處城牆巍然聳立,氣勢磅礴。

不僅鄭義,就連樓喻都暗自驚嘆。

不愧是京城,大盛第一城池。

衆人在風波亭外休整。

鄭義沒見過大世面,被京城的威嚴肅穆所懾,心中直打鼓,忍不住跑來問樓喻:

“郁先生,咱們接下來要做什麽?”

樓喻瞥一眼樓蔚:“他說有重金酬謝,眼下咱們将他安全護送到京城,總得先清清賬吧?”

“沒錯!”

鄭義由衷贊同,先把到手的錢拿了再說。

樓蔚不由看向阿大。

經過數日休養,加上途中買了傷藥,阿大傷已好得差不多。

他雖忌憚樓喻和鄭義等人,卻也是真心感激他們的。

若非這夥人,他和公子恐怕沒命抵達京城。

這一路上,他們又遇上不少流寇匪徒,但因這群人氣勢凜然,讓那些流寇不敢上前,這才安然無虞來到京城。

出發前,他們根本沒想過,世道竟已這般亂了。

阿大整整心神,誠心道:“若諸位壯士願意,在下這就與公子入城拿錢。”

“要是你們進去就不出來,我們怎麽辦?這不行!”鄭義斷然拒絕。

樓蔚道:“我留下,讓阿大去城裏拿錢。”

鄭義點點頭,“快去!”

阿大雖不放心樓蔚一人,卻只能聽從,獨自去往城門。

所幸印信一直貼身攜帶,沒有被流寇搶走。

他順利進了城。

樓喻适時道:“義王,入紫雲觀一事不能再耽擱,要不你在這等酬金,我先去紫雲觀。”

鄭義驚訝:“郁先生不等阿大了?”

“不等了,”樓喻笑了笑,“衛公子和礦石就交由你們看守,所得銀兩皆由你們收着。”

鄭義虛僞道:“這怎麽好意思?”

樓喻微微一笑:“畢竟賃車的定金是你出的。”

“好說好說,”鄭義笑容真誠了些,“那我就在這等先生好消息了!”

樓喻當即召集府兵。

鄭義愣住:“你要帶走所有人?”

“排場越大,就越不會被人看輕。”樓喻跟他解釋,“我一無身份,二無信物,只能試試這個法子,希望不會被紫雲觀拒之門外。”

樓蔚心道:紫雲觀有這規定嗎?只要有錢都能上去啊。

他納悶地眨眨眼,但直覺告訴他,還是不說比較好。

鄭義完全不懂,只能任由樓喻忽悠。不過就算樓喻騙了他,這趟他們也不虧。

手裏還攥着個小子能換錢呢!

樓喻領着衆人走出五裏地,于一處莊院外停下。

馮三墨依舊一襲玄衣,靜立恭候。

除樓喻和馮二筆,其餘人都目瞪口呆。

三墨大人怎會在此?!

馮三墨立刻行禮:“殿下,一切事宜奴已備妥。”

“辛苦了。”

樓喻伸手握他手腕,實打實地将他扶起,笑道:“你送的硯臺我很喜歡,多謝。”

馮三墨耳尖倏然泛紅,口拙難言。

他面上雖從來不顯,但內心對樓喻的忠誠和崇敬不比任何人少。

得殿下一句誇贊,只覺得所有辛苦都不算什麽了。

馮二筆适時道:“殿下,咱們先進去歇歇腳吧。”

“好。”

這處莊院位于京郊外,是樓喻安排馮三墨發展京城暗線時,特意囑咐他買下的。

院中停着藩王規格的豪華馬車,送給貴妃的賀禮也羅列整齊,絲毫不見損壞。

馮三墨辦事就是讓人放心。

“派去買礦石的人也安排好了?”

樓喻行至正堂,坐下問。

“已經交待妥當。”馮三墨應道。

樓喻飲了一口茶,只覺清新提神,齒頰留香。

他不由笑起來。

馮二筆端着溫水進來,浸濕巾帕,替樓喻潔面淨手。

邊伺候邊問:“殿下,您将衛公子獨自留下,就不怕鄭義傷了他?”

他家殿下就是心地仁善,一路都對衛公子照顧有加,怎麽臨了直接将人丢給鄭義呢?

樓喻道:“你可知他是誰?”

“不是滄州富貴人家的公子嗎?”

馮三墨不由看一眼自家哥哥,心裏嘆了嘆。

“若我沒猜錯,他是滄王世子樓蔚。”

馮二筆瞪大眼睛,“滄王世子?!”

他驚愣好一會兒,才滿臉同情道:“那、那他也太慘了。”

堂堂世子殿下,竟遭此橫禍,不僅死了五十個護衛,丢了所有賀禮,還差點被流寇殺害。

想到這,他又開始拍馬屁:“還是殿下想得周到,咱們一路順利到京城。”

樓喻垂眸,若非他們隊伍多了三斤坡的二百人,說不定就算裝成難民,也會被人盯上。

難免會有幾番惡戰。

“奴記得,滄王妃的妹妹嫁到了京城,滄王世子說的親戚,不會就是他這個姨母吧?”馮二筆問。

樓喻颔首:“京城杜家。”

杜家有二品大員在朝,豈會怕三斤坡那群匪寇?

若杜家講道理,直接拿酬金換人,便是皆大歡喜;若是杜家不講道理,反正他已不在風波亭,吃虧的只是鄭義等人。

一切與他無關,他只是個拜訪紫雲觀的無名小卒。

至于入京賀壽會不會被樓蔚認出來,他壓根不在意。

屆時鄭義等人已經返程,即便他被樓蔚拆穿身份,也無甚影響。

他在途中幫了樓蔚,樓蔚只要不忘恩負義,就不會再提此事。

馮二筆聽到這裏,終于明白過來他家殿下在下什麽棋。

撥雲弄日,卻又置身事外。

絕了!

而風波亭那邊,鄭義等人還在苦苦等待。

既等阿大出城,又等樓喻回來。

眼見太陽即将落下,城門都要關了,鄭義終于不耐煩,兇狠地問樓蔚:“阿大怎麽還不出來?!該不會根本就沒有什麽親戚吧?!”

樓蔚縮了縮脖子,小聲解釋道:“有親戚的,只是京城很大,來回需要時間,準備銀子也需要時間,你要知道,越是有錢人家,取銀子越難,要先去賬房……”

“行了行了行了!”鄭義哪懂那麽多,“我就再信你一次!”

最多再等一夜,明天要是再看不到阿大,他就将這小子宰了。

忽然,城門處湧來一大隊人馬,為首的年輕公子縱馬而來,端的是風流不羁,貴氣逼人。

他身後有數十護院,皆手持長棍,面容凜然。

阿大跟他們穿得不一樣,鄭義一眼就看到他了。

他瞳孔微縮,這架勢,恐怕衛公子确實非富即貴。

鄭義是個識時務的,他是萬萬不敢在京城外跟達官貴人起沖突的。

遂挂上一個笑臉,問樓蔚:“可是你親戚來了?”

樓蔚點頭,面上雖帶笑,眼中卻不見喜意。

他仰視着縱馬沖來的人。

那人相貌端正,錦衣華服,居高臨下看向樓蔚,眉頭微皺:“你怎麽又惹事兒了?”

樓蔚低首:“表哥,勞煩你跑一趟,借你的銀子我會還給你的。”

杜謹揮揮手,不耐煩道:“誰要你還這點錢了?”

他到底不願在外人面前多說,揚手吩咐護院,将一個小木箱放到鄭義面前,高高在上道:

“多謝諸位一路護送我這表弟,這裏面共二百兩銀子,算作酬勞。”

鄭義:“……”

怎麽只有二百兩?!

他立刻道:“我們救了他一命,他當時說會重金酬謝;我們幫他埋屍,他說一人一兩;我們又借他馬車,總共一百兩。這些加起來遠不止二百兩吧!”

就算是權貴也不能不講道理啊。

杜謹目光輕蔑:“又不是我答應你們的。”

二百兩,足夠這些賤民過活了,可惜這些賤民就是這麽貪婪。

“欺人太甚!”鄭義怒火中燒。

眼看硝煙彌漫,樓蔚突然擡首道:“表哥,你借我一千兩,我會還你的。”

鄭義連忙閉嘴。

一千兩!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麽多錢!

這趟生意是劃算。

杜謹很不耐煩:“借你?我一下子哪能拿出那麽多錢?”

鄭義看看杜謹,又看看樓蔚,感覺這兩人不對勁啊。

不會是想賴賬吧?!

要是郁先生在這就好了,還能出出主意。

樓蔚神情鄭重:“表哥,要不是他們,我和阿大也會被流寇砍死,救命之恩,酬謝再多都不為過。”

他咬牙相求:“你要是一時半會兒拿不出來,我可以在這等,等你湊齊了再來換我。你放心,我說借你就借你,不會賴賬的。”

聽他這話,鄭義都忍不住有些感動。

真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

可惜杜謹只覺得煩,他語氣很沖道:“你非要讓別人看我杜家的笑話嗎!”

他若丢下滄王世子在城外過夜,明天就會有人參他杜家一本,他們杜家就會被全京城的人恥笑。

他本就不想來管這個爛攤子,眼下樓蔚又這麽倔,杜謹暴脾氣上來,喝道:“城門就要落鑰,你別廢話了,趕緊跟我回府!”

言罷示意護院上前去捉樓蔚。

樓蔚是個言而有信的,奈何杜謹不講道理。

沖突不可避免。

鄭義怎能讓到手的鴨子飛了?他直接扯住樓蔚胳臂将他往後藏,臉上疤痕猙獰恐怖。

“不給錢就別想帶人走!”

這理兒他到哪都說得通!

杜謹雙眉倒豎,就要呼喝護院去搶。

阿大突然道:“公子!您先随杜少回府,小人留下!”

又面向鄭義:“一千兩匆忙之間确實湊不齊,不如先由公子入府禀明緣由,明日湊齊銀兩再來,如何?”

鄭義覺得有道理,反正樓蔚不像是能抛棄阿大的人。

他點點頭,讓人搬回二百兩,告誡樓蔚:“明天你要是不帶足八百兩,我就割了阿大的腦袋!”

樓蔚鄭重颔首。

如今只能他親自入杜府求姨母了。

鄭義一群人就這麽枯等了一夜。

翌日上午,樓蔚沒來。到了下午,樓蔚還是沒來。

鄭義嗓子都在冒煙,朝阿大吼叫:“他怎麽還不來!他真的不管你了?!”

阿大:“……”

他相信自家殿下,可杜家什麽态度,就不好說了。

就在鄭義瀕臨爆發之際,樓喻派人傳來了好消息。

來人穿了身道袍,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貧道來自紫雲觀,敢問善信是否姓鄭名義?”

鄭義精神抖擻:“我是鄭義!”

他瞅瞅道士身後,沒見樓喻身影,不由問:“郁先生呢?”

道士笑着說:“郁先生與道法有緣,慧根深重,已決定入觀修行,不理俗世。”

鄭義懵了:“那礦石……”

“善信勿憂,有郁道友作保,這些礦石皆可賣與敝人。”

鄭義面露驚喜。

“不過,得先驗驗品質。”道士假模假樣地瞧了瞧,面色沉凝。

鄭義忐忑:“怎麽樣?”

“并非上品,敝觀本不會收納,不過這次貧道可以做主買下。”

鄭義急了:“那以後呢?”

他還有好多好多礦呀!

“莫急,”道士悠悠一笑,“貧道識得京城內外不少觀主、道友,他們或許會願意收,若是價錢适合,我可為善信引薦。”

鄭義紅着眼:“多少?”

“一石原石一千文。”

鄭義算了算,一兩硫磺粉都可以賣一千文了,他這一百斤原石才能賣一千文,差得也太多了吧!

道士又說:“買了原石,還得花高價請工匠提煉,別看原石個頭大,能提煉出來的卻極少。”

鄭義想了想,價格也不是不可以,至少挖礦他們只需要出力氣,幾乎無成本賺錢。

“道長能為我引薦多少道觀?”

道士不耐煩了:“你若願意交易,咱們就此銀貨兩訖;你若不願,便自行離去吧。”

鄭義硬着頭皮問:“那我們回去後還用不用挖礦?道長給個準話。”

道長道:“等善信回去,自有人前往三斤坡收購,你們只需挖礦便可。”

有人專門去收購,不用他們自己運送?!

鄭義又高興起來,這可太省事兒了!

自然滿口答應。

消息傳到莊院,樓喻正把玩着玉印,聞言一笑:“辦得好,有賞。”

馮二筆亦眉開眼笑:“還是殿下深謀遠慮,連礦工都不用另找了。”

只是杜家辦事實在不地道,連一千兩都不願借,搞得鄭義他們一直堵在風波亭,耽誤殿下車駕入京。

“殿下,杜家又不是拿不出一千兩,滄王世子也言明是借,為何他們不願借銀?”

樓喻冷笑:“杜家乃天子近臣,許是得了什麽消息。若是樓蔚日後無力償還銀錢,他們現在又何必砸出去呢?”

“不是說滄州富庶嗎?怎會無力償還?”

樓喻道:“你當皇帝真不知世道險阻?他連給貴妃賀壽的招都用了,可見有多急迫。”

藩王入京途中若是出了意外,那是他們自己倒黴,與皇帝沒有關系。

若是藩王不願為貴妃賀壽,不管是直接拒絕、假裝重病,皇帝都可順勢發難。

若是藩王派遣世子來,那好辦,以世子為質,逼迫藩王放棄手中權力。

馮二筆轉過彎來,問:“若是藩王不顧世子性命呢?”

樓喻笑:“個別幾個,不足為慮。等他收攏大多藩王的軍權,還怕剩下的幾個?”

皇帝想削藩,不過是擔心藩王擁兵自重,暗中發展勢力,觊觎皇位罷了。

馮二筆不禁擔心:“那殿下,咱們該怎麽辦?”

畢竟慶州的變化,大家有目共睹。

“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他将玉印收入匣中,吩咐道:“車駕準備好,明日進城。順便叫霍延來見我。”

馮二筆驚訝:“被鄭義他們瞧見怎麽辦?”

“放心,杜家不會任由自己成為京城笑柄的。”

再說了,如今鄭義等人有奔頭,不至于真的膽大包天,敢在天子腳下與高門大戶硬碰硬。

他們會識時務的。

霍延應召前來,便見樓喻拎着竹籃子踏下臺階。

“月色正好,陪我出去走走?”

霍延掃了一眼竹籃裏的物件,心髒咚一聲,劇烈跳了一下。

冥紙、香燭、貢品等,全都整整齊齊擺在籃子裏。

他想起三斤坡那晚,樓喻跟他提過,入京後要與他一起拜祭父親與兄長。

霍延眼眶微微發熱。

他啞聲道:“好。”

兩人相攜離開莊院,馮二筆提着燈籠随行左右。

當日霍大将軍和霍少将軍被斬,屍首分離,慘烈無比,甚至死後連願意為之收屍的人都沒有。

因為不敢。

二人足足陳屍三日,才有人終于看不下去,陳情朝堂,說是屍體會驚擾百姓,且死者為大,不如入土為安吧。

于是,兩位将軍連副棺材都沒有,只被舊席草草裹了,随便丢在荒山野嶺,挖坑埋了。

他們生前戰功赫赫,死後卻如此凄涼。

樓喻早就派人打聽清楚埋屍之地,就在莊院後頭的小土丘上。

郊外安靜無人,偶或聞得幾聲烏鴉叫,令人悚然。

鞋底踩在枯枝上,咯吱作響。

樓喻問:“我只打聽到兩位将軍的墓,卻不知兩位将軍夫人墓在何處。”

兩位将軍被斬當日,二位夫人因不堪受辱,皆自缢身亡。

霍延被人偷襲打暈,醒後等着發賣。

本來憑他的武功,他可以偷跑出來,可惜他被人下了藥,手足無力,就像砧板上的魚肉,等着被人宰割。

母親和大嫂的遺體如何,霍延一概不知。

他心中悲恸,應了一聲:“多謝。”

樓喻嘆息:“朝遷市變,野荒民散,此番亂象,皆因佞臣擾攘,忠烈蒙冤。若是二位将軍泉下有知,恐怕會痛心疾首,抱恨黃泉。”

夜風呼號,樹影蕭蕭。

霍延仰首望天,彎月如滿弓。

他想起父親與兄長教他習武射箭的場景,淚珠不由自主滾落而下,悄無聲息地沒入貧瘠黃土。

樓喻由衷感慨:“滄海橫流,玉石同碎。我等身若浮萍,如提線木偶,何其渺小無奈。”

“殿下。”

霍延低啞着喚了一聲。

他紅着眼,借着暗沉的夜色,肆無忌憚地凝視着樓喻。

“你若願蕩平奸宄,還天下海晏河清,霍某定殚誠畢慮,效死勿去!”

他相信眼前之人,他相信樓喻心懷宏願。

他願意拼盡全力,為天下、為百姓、為霍家、為自己,守護這份難得珍貴的胸懷。

樓喻看他一眼,神情肅穆:“到了。”

兩個墳包立于面前,墳上草木茂盛,蟲蟻密布。

樓喻将祭品交給霍延,同馮二筆站在一旁靜觀。

長夜生寒,何其難熬。

霍延伏在地上,久久未能起身。少年痛哭無聲,素來挺直的肩背顫抖不息。

霍家人從不輕易流淚,他不能驚擾父親和兄長,不能讓他們看笑話。

他只覺愧對父親和兄長,因為他連為他們刻字立碑都做不到。

不知過了多久,霍延直起腰身。

他已平息悲痛,目光堅定灼然:“回去罷。”

總有一天,他會光明正大為親人立碑刻字,總有一天,他會還霍家一世清名!

樓喻在他起身後,行至墳包前,鄭重躬身行了一禮,以示敬意。

霍延目光輕顫。

兩人相攜返回莊院,比起來時,月光似乎更亮了。

樓喻忽然開口:“正乾二十五年,衆藩王入京賀壽,我亦在列。”

察覺霍延目光投過來,他不緊不慢繼續道:

“那是我第一次入京,我心懷期待地踏上路途。入了京城後,我發現京城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但又比我想象的還要差。”

霍延神色微凝,蹙眉瞧着樓喻,仿佛在努力辨認着什麽。

“它如此繁華,卻又如此不堪。”

“你是不是……”霍延斟酌着措辭,“遇上了不好的事?”

樓喻輕輕一笑。

“霍家二郎名滿京華,我自然心生結交之意。他們滿臉善意地帶我去見他,帶我去同他結交。就在這裏,我第一次看到他。”

他駐足點點腳下,看向目露震驚的霍延。

“他騎着一匹神駿,意氣風發,潇灑不羁,整個人像是在發光。他的身旁圍擁着那麽多那麽多的世家公子,他們都在追捧他,恭維他。”

霍延嗓音幹澀:“那你呢?”

“我被人按在泥地裏,他們嘲笑我,譏諷我,說我不過小小藩王世子,竟妄想同霍家公子結交,說我連給霍家公子提鞋都不配。”

死寂。

“我被按在泥裏,睜眼看着那匹馬離我越來越近,它真的好看,比我見過的所有的馬都好看。”

霍延握緊拳頭,“我……”

他清晰地記得,四年前皇帝過壽那段日子,他與藩王們沒有任何交集。

他根本不記得慶王世子。

樓喻神色溫潤,目光平和:“你從我們身邊策馬而過,沒有看我們。”

“我……我不知道。”霍延難堪地低下頭。

他本可以救他的。

或許他當時看到了,卻只當是一群纨绔在嬉戲玩鬧,完全沒放在心上。

可他本該注意到的!

馮二筆忽然爆哭出聲,邊哭邊道:“殿下,奴、奴沒能保護好你,您受苦了!”

堂堂藩王世子,被一群纨绔玩弄戲耍,被人按在泥地裏不能動彈,這是何等奇恥大辱!

霍延終于想明白了,為何霍家失勢後,素無交集的慶王世子會突然将他買回府狠命折磨。

樓喻輕輕一笑,拍拍霍延的肩。

“舊事已往,我今日跟你說這些,不是為了翻舊賬,而是想說,當日那些捧着你的人,未必是真想捧着你;當日欺辱我的人,依舊會欺辱我。

“你我一旦入京,對你落井下石者有之,對我戲耍玩弄者亦不會少,你可明白?”

霍延目光堅定:“我明白。”

他不懼別人嘲笑辱罵,他只是忽然有些心疼眼前這人。

四年前,他不過十歲而已。

心中最後一絲芥蒂,早已潛入這無盡黑夜中,再也找尋不到。

他執着地問:“四年前,你也在經歷着那一幕嗎?”

樓喻愣了下,暗自失笑。

這人還堅定自己“一體雙魂”的症狀嗎?

實在過于可愛。

樓喻笑着點頭:“對,我看到了。”

不過是從“樓喻”的記憶中看到的。

正因為那次經歷,“樓喻”的心性才會大變。

他一次又一次被噩夢糾纏。

霍延高高在上的孤傲,以及那匹神勇無雙的駿馬,都讓他不斷陷入自慚形穢的痛苦中。

他讓郭棠幫忙購買良馬是因執念,他買霍延入府折磨也是因為執念。

霍延眸中複雜難言,有些茫然,又有些無措。

“抱歉。”

“錯的不是你,是那些人。”樓喻灑然笑道,“明日入城,你可做好準備了?”

霍延:“……”

他不能以護衛身份進城,只能以“男奴”身份陪在樓喻身邊。

樓喻哈哈笑起來,調侃道:“放心,本世子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

霍延:“……”

九月初六,巳時正,慶王世子車駕出現在風波亭外。

馮二筆偷偷掀簾往外看,忽地驚喜道:“殿下,鄭義他們真的都不見了!”

“嗯,鄭義識時務,不會跟杜家硬來,只能選擇返程。”

樓喻整整衣袖,目光落在一旁沉默的霍延身上。

少年修長挺拔,着一身雲白,因未及弱冠,墨發僅用絲帶束于腦後,眉目俊美,氣質凜冽,不愧是世家培養出來的郎君。

霍延略感不自在,試圖轉移注意力:“藩王入京,府兵只能停駐行館附近,不得靠近皇城與宮城。”

“無礙,”樓喻神色淡定,“我會帶二筆和你入住侯府,畢竟是侯府,閑雜人等不敢亂來。”

馮二筆撅起嘴,“殿下,侯府就算了吧。”

樓喻不由笑道:“怎麽,你對咱王府的郡馬有意見?”

“不是奴對他有意見,是他對咱王府有意見。”馮二筆實話實說。

樓喻笑容依舊,目光卻泛冷:“管他如何,只要他不欺負姐姐就行。”

然暗部之前傳來消息,他這位大姐夫倒是有些道貌岸然呢。

他必定要親自去瞧瞧,倘若大姐受了欺負,他們侯府也別想好過!

藩王入京,依禮制,是要在行館落腳的,但也可自行選擇住所,只是随行府兵必須駐紮在行館附近,不得擅動。

若有另擇居所者,必須先至行館核驗身份後,才能離開行館。

換句話說,樓喻就算要借住大姐夫家,也得先到行館,簽完字,核對身份無誤,才能随意走動。

慶王世子車駕尚未入城,便有信使報至寧恩侯府。

樓荃立刻遣人備車,領一衆仆從前往行館迎接。

只是有人比她更快得到消息。

樓喻車駕尚未抵達行館,就被人攔下。

這可是在大街上,旁邊還有不少百姓圍觀呢。

蔣勇立刻上前:“誰人敢攔世子車駕!”

“你算什麽東西!滾一邊去!”少年輕蔑呵斥,眼睛盯着馬車,“樓喻,你出來!”

樓喻:“……”

夠嚣張啊,他喜歡!

他不怕麻煩,就怕無事可搞。京城的水已經很渾了,他再攪上一攪又如何?

樓喻立刻掀簾而出,一臉跋扈:“哪來的田舍奴,竟敢對本世子不敬!”

衆人聽他這話,本以為是個面目猙獰的嚣張世子。

卻見少年眉目如畫,身形颀長,端的是霞姿月韻,清貴難言。

樓喻掃視過去,攔路少年騎着高頭大馬,身邊簇擁着另外幾位世家公子,身後護院成群。

這哪是攔路?這分明是來打群架的!

少年氣得面色漲紅:“你敢罵我!”

“是你先罵本世子的護衛!”樓喻憤怒對吼。

蔣勇一臉感動,殿下為他出頭的感覺真好!

可他也知輕重,他們剛入京,實在不宜多生事端,便偷偷看向馮二筆。

見馮二筆也是滿臉憤憤,一副要幹架的模樣,不由閉起了嘴。

罷了,殿下這般神慧,何需他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