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那場看似普普通通的監獄大火,實則帶着極重的危機!”

曾經的監獄財務官萊文無比懇切地說:“相信我,朱迪安。前不久,我已經在北部行省那邊,追查到了一些關于那個政治犯馬科姆,再次現身和活動的蹤跡。那場大火,他果然沒有被燒死!”

“因此我有足夠的證據來下定論了——那場大火另有隐情,其中,必然有着反動分子的推波助瀾。”

“那個馬科姆也許就是監獄大火的主導者。”

“如此一來,那場大火就不該是一場簡簡單單的趁亂越獄,反而該被歸結為一場救援,甚至有可能是一場公然劫獄,一場挑釁政府的暴動!”

顯然,這位昔日的財務官大人有點兒腦補過度。

而他之所以這麽走入誤區的原因,卻也情有可原,完全是強烈自尊心作祟。

好比一個愛面子的人,某天不小心摔了個頭破血流,等到被人問起時,又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平地摔跤,便下意識地把那地面的地勢想像得惡劣十倍,仿佛每走一步都有一個坑。

這麽一來,自己的不小心摔倒,似乎也就變得理所當然了。

總之!

萊文絕不承認自己竟然被一個普普通通的犯人給耍了。

這其中一定要有陰謀!

必須有重大陰謀!

敵人也不能是個普普通通的犯人!

必須是老奸巨猾、多智近妖的反動分子!

只有這樣。

他才能對那一次的失敗稍稍釋懷。

然而,遺憾的是……

這麽一番絕妙的推理,除了他自己,壓根沒人在乎。

朱迪安正因為之前種種算計落空而心煩意亂,哪有心情去聽萊文彙報什麽監獄大火的事?

甚至,他還因萊文的過分較真和唠唠叨叨,無端端地生出些許惱意,又在心裏罵道:“你這個沒用的廢物!”

“當初,那麽現成的立功機會抓不住,還害得我遭人彈劾,又要在陛下面前為你費勁兒地求情。”

“及至到了如今,沒有絲毫長進,也不知情識趣一點兒,多來為陛下做事,反而一味抓着已經過去的破事不放,簡直是愚不可及!”

“誰他媽在乎那場大火有沒有隐情?”

“凡事自有陛下聖裁,只要陛下說你沒錯,你就沒錯;陛下說你有功,你就有功!”

“可你呢?認不清現實,整天追着這麽雞毛蒜皮的小事,整天在外奔波……”

“啊!廢物!廢物!爛泥扶不上牆的大廢物!真是同你早死的姐姐唐娜一般呀,上不得大臺面!”

當然了。

以上這些話,僅僅是在心裏罵一罵。

朱迪安深知這個妻弟,同他妻子唐娜一般,都是那種很講顏面的性格,若是一不小心刺激過頭……

想想唐娜自殺後留下的爛攤子吧!

因此,只得忍了又忍。

而且,考慮到日後可能還用的着這個人手,朱迪安還特意琢磨一番,怎麽把人給從歧路上拽回來,讓他重新按照自己的指示來幹活兒。

此時,萊文沒意識到朱迪安的不滿。

他推了推鼻梁的眼鏡,繼續長篇大論地說起自己近期在外面所做的一系列調查結果:“北部行省那邊的賤民們似乎有些不太安分。”

“他們貪心不足,只因手裏的玉米、土豆賣不上價了,便成日沒完沒了地抱怨。”

“恰好,又有以馬科姆為首的一幹反動分子們從中挑撥,使得這些不知感恩的賤民,逐漸對政府生出怨怼之心。我很擔心,他們會搞出事情來。大人,您要不要向陛下說……”

“全部只是你的猜測罷了!”

朱迪安實在聽得不耐煩,幹脆打斷了他的話:“萊文呀,萊文!難道全國只有你一個聰明人嗎?”

“北方行省的事,自有北方省的那些官員們負責。你難道以為,那些官員們都是傻子,連自家院子裏的情況都注意不到?”

“再說,那群賤民就算想鬧事也無妨,一群無知、粗野的農民罷了,還能整出個什麽動靜?常備軍駐紮在附近,但凡有什麽問題,輕而易舉就能将他們快快鎮壓,哪裏就用得着你來操這份閑心?”

萊文不由無言以對。

朱迪安見此,便緩和了表情,又走過去,親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撫地說:“我知道,監獄那次失敗,讓你一直耿耿于懷……”

萊文臉上的面色又有些難看了。

朱迪安只做不見地繼續說:“但事情過去就是過去了,你得往前看呀。”

“是的,我知道,只是……”

萊文似乎還想解釋自己那麽做的原因。

但話語又被朱迪安打斷了:“你姐姐失足落水的前一天晚上,還在惦記你。”

萊文的表情怔住了。

朱迪安的語氣漸漸溫和:“她一直惦記着你,惦記着你沒有娶妻生子,惦記着你未來的前途如何,惦記着你沒能将家裏的爵位升一升……她時不時就要囑咐、念叨我,多多照顧你這個弟弟,她唯一的親人。”

萊文不禁回憶着姐姐生前的音容笑貌,神情就也随着朱迪安的話語變得越來越柔和了。

朱迪安微笑着:“所以,別再讓自己沉浸在失敗的過去中了,你也是時候重新回到王城的社交圈中了。”

“來吧,萊文,聽姐夫的!”

“一會兒從我這出去後,你也別急着回家,先去找個好裁縫,給自己做套時髦的衣服,再好好地裝扮一番。”

“過個幾天,若是有什麽宴會,我也好帶你一塊過去。”

萊文被他哄住了。

他服從了朱迪安的安排,等到離開朱迪安的府邸後,便暫時将什麽反動分子、監獄大火一類的事,統統放到一邊。反而重新思考起:“近期王城也不知流行什麽了,我該置辦一套什麽樣的衣服,才算不丢臉呢?”

另一頭,德萊塞爾夫婦在經過一番心理掙紮後,終于認命了。

他倆都知道:既然國王開了尊口,這個同自己本沒什麽關系的兒子,是不認也得認了。

因此,德萊塞爾大人只好忍着氣,極生硬地沖着傑米囑咐了一番:“你今晚就同我們一起回家去,等到再過個幾天,我會專門舉辦一個宴會來向大家正式介紹你。”

他說到這裏,臉上又浮現出一種難以掩飾的惱怒神色,但又無計可施,只好深吸口氣,繼續說:“雖然,我知道,這事無論對誰來說,都有些突然和倉促。但我還是希望,你能盡量在這些天多學一點兒東西。起碼做到最基本的懂規矩、守禮節,不要……不要太過有損德萊塞爾家的聲名,我就謝天謝地了。”

說完,他也不等傑米回答,急急轉身就走,似乎很不想同他交談的樣子。

德萊塞爾夫人也是一樣。

她似乎并不想再看到傑米地扭開臉,擡腳便也要跟着丈夫往出走。

傑米雖不知道事情怎麽會發展到如此離譜的境地。

但他頭腦向來極清楚,又很有憂患意識地知道,絕不能放任眼前情況繼續下去……

只因,不管出于什麽原因,眼前這對夫婦都已經被迫成了他名義上的父母。

但從剛才的情況來看,這對夫婦的敵人卻又有很多。

那麽,假如不做點兒什麽的話……

在外,受這對名義上的父母連累,被他們的敵人針對;

在內,卻又因這對名義上的父母本就是被迫認下他的,自然不免又要被這對父母所嫌棄。

可以想像,這麽一來……

那就是內外皆敵的境遇啊!

絕不能讓形勢惡化到難以控制的地步。

哪怕無法立刻化敵為友,也必須擺出一定的姿态,表達一定的态度,來争取可能獲得的盟友。

想到這裏!

傑米當機立斷,一把拽住了德萊塞爾夫人的衣角。

當德萊塞爾夫人帶着些許埋怨地回頭時……

傑米沒有為自己辯解,也沒有如之前一般賣慘。

他僅僅露出一個近乎慘淡的蒼白笑容,輕輕地說:“夫人,我實在想不到,自己竟然會被人變成了一把劍……”

“人怎麽可能變成劍?這又是個什麽意思?”

德萊塞爾夫人不免滿心疑惑地看向他。

傑米适時松開手,不再拽着衣角了。

他仿佛受到打擊地後退幾步,拉開距離,表情難過地将頭垂了下去,喃喃地說:“……變成了一把刺向恩人的劍!”

德萊塞爾夫人大受震動,周身滾過一陣顫栗。

她望着這個無辜的漂亮少年,竟似忍不住地要替他無限痛心起來,那些原諒的話語便不由自主又語無倫次地說出了口:“哦,親愛的……我不是……哦,抱歉得很。我,我原也知道,這事不該怨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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