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冬去春來,候鳥來去。
花開花又落,四季流轉着,一季又一季。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澪忍着脾氣同那男人周旋,久了也摸清他的底限在哪裏。
他不讓她出島,不讓她傷人,若她不傷人,他也不會拿銀針對付她,若她想看他的書,他也從來不攔,如若想吃些什麽,只要和白露說,沒幾日那菜肴甜品就會上桌。
他的吃穿用度都是白露打理,全是上好的東西,無論他用什麽,也會讓白露給她一式一樣的東西。
島上少有人來,他也不太出去,每天不是在看書、寫信,就是在睡覺,偶爾和上島的蘇小魅泡茶下棋。
她同他下過幾次棋,幾乎沒贏過,每回她會贏,都是因為他神游太虛,讓她忍不住挪棋作弊,他發現了也不說破,就只笑笑繼續同她下那棋,十次裏有八次他還就這樣逆轉了棋局。
蘇小魅更讨厭,總是毫不客氣的殺她個片甲不留,害她每次都同他翻桌。
島上的日子萬般無聊,讓她莫名煩躁。
他房裏書架上擺了滿滿的書,大多都是醫書,也有一堆易經八卦、奇門遁甲的奇書,他從不阻她去拿書來看,可那些書她全都看過,就沒看出個什麽所以然來。
至于他那把收妖的劍,她幾乎沒再看他用過,若不是貪着能從他那兒圖點什麽對付妖怪的把戲,她七早八早就趁他睡覺時弄死他了。
就如今日這般,他同她下棋下一下,竟然還給她就這樣支着頤,坐着睡着了。
是有沒有這麽瞧不起她啊?
惱怒的瞪着桌上的死局,她怒看着那睡死的男人,偷了一子,再挪兩子,把死局弄成活局,卻還是惱。
見他睡得這般香甜,她忍不住伸手就想幹脆掐死他算了。
可這些日子,他還真教了她幾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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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不說打從上島之後,她再沒被那些妖怪騷擾過,他還對各種妖物的要害弱點知之甚詳,什麽妖喜歡待什麽地,愛什麽,怕什麽,能怎麽對付,他都萬般清楚明白。
這些年,她不是沒有試過收集敵人的弱點,可天下妖怪何其多,那些妖怪對自身弱點藏都來不及了,怎可能輕易讓自己的要害暴露出來?她是知道一些,卻還是有許多一知半解,更多全無了解。
她也曾試圓鑽研調查過相關的人事物,甚至強搶過一些和尚術士的符咒,可就沒見過如他所學所知這般有用的。
她若在棋局上贏了他,他便會繪制一幅圖文給她,上面不只描繪了妖物的外形,還記載了那種妖怪的詳細記錄。
她曾想過直接讀他的心,可這男人博覽群書,意志力超強,真不想給她看時,還能在腦海裏搞出一個迷宮,教她好似啥都看到了,偏偏就是看不到她想看的。
話說回來,那都是在他醒着,心有防備時,可他現在可是睡着了啊。
這領悟,教她心一跳。
之前,他防她甚緊,她從沒機會試過在他睡着時讀他的心。
如今,可不是大好機會?
看着男人支頤沉睡的面容,阿澪伸出小手,越過桌面,覆上了他擱在桌上的右手。
風悄悄的吹拂而過,垂挂在屋檐下的風鈴輕響。
她偷偷潛行進入他的意識裏,前一刻,還聽着風鈴聲,下一剎,卻已在翠綠的草原上。
遠方高山有雪,近處草原如浪翻湧,還有羊兒低着頭在吃草。
萬裏無雲的藍天下,有條河在草原上婉蜒着,在金陽下閃閃發亮。
一對白蝶翩翩飛來,落在腳邊的小花上。
黃色的小花散布在綠草中,從她腳邊擴散到遠方,每一朵花都随風搖晃着,像正在對她招手微笑。
眼前的景色,如此壯闊,又那般瑰麗,鮮豔的色彩,和她所聞所見那般不同。
天是那麽的藍,草是那麽的綠,她甚至能聞到青草,聞到花香,聞到河水的味道。
剎那間,無法動彈,只覺震懾不已。
忽地,溫熱的大手,反手輕輕的握住了她的。
她一怔,轉頭只看見那個男人,和她一起站在草原上,他握着她手,低垂着眼,對她笑。
那笑,無比溫柔,那眼眸,那樣專注。
一顆心,驀然亂跳。
她匆匆抽手,花海草原都消逝,只有他還在眼前,隔着桌與棋,閉着眼,在睡覺。
心仍在跳,跳得像是要沖出胸口一般。
沒有想,她起身扔下局面大好的那盤棋,轉身就走了出去,一路走進了樹林裏。
可走得再遠再久,仍感覺到自個兒的手,被他的大手輕輕握着,溫柔的包覆着,仍看得到他凝望着她的眼,好似就那樣一路看見了她的心底。
她在法陣迷林中亂走,不知怎地只覺又氣又惱,正當她一陣心煩意亂時,就看見了那個雷家的丫頭和一個不曾見過的臭小子。
雷冬冬。
她記得這丫頭,雷冬冬的耳朵聽不見,是聾的。
每回這小姑娘總會同那姓雷的一道來送豆腐,能上鬼島的人不多,雷家父女是少數那幾個之一。宋應天同她說過,是因為冬冬兒時受了風寒燒了腦,讓他铪救了,所以雷風從此便送豆腐以抵藥錢。
雷風上島,總會帶着小女兒冬冬,在房裏同宋應天聊上許久。
她沒動過那男人,那家夥對她沒興趣,幾乎不曾朝她看來,她不招惹他,是因為她看得出來,他是個練家子,從他走路的方式,她就知他的武功不輸那姓蘇的。
她若沒受制于頸上的珠煉,這人對她來說,根本不算個什麽東西,可如今只要身手好些的武林高手,就能輕易将她打倒在地。
更讓她小心戒慎的,是那男人偶爾對上她的眼,那雙眼裏,非但沒半點興趣,還只透着淡淡的冷酷。
只一眼,她便知,這人出手絕不會留情。
加上宋應天其實防她防得緊,若有旁人上島,他總也不會讓她落單,今朝這一回,還是因為他睡着了,她才溜了出來。
看見那丫頭和那不知哪來的臭小子在一起,四下也不見雷風,她哄着要那丫頭過來,試圖讀取她的心尋找出島的方法,豈料那丫頭不肯過來,她一惱上前抓住了雷冬冬的手,試圖強行讀她的心,若能催眠這丫頭,幫她把頸上的珠
煉取下就更好。
豈料,這一抓,沖刷進腦海裏的景象,卻讓她大吃一驚。
「怎麽可能?妳——」
當她抓住雷冬冬的手時,旁邊的臭小子用力推開了她。
她因為讀心看到的景象,太過驚訝,那臭小子伸手一推,害她差點往後摔倒在地,她才剛穩住自己,想對他發脾氣,就聽到身後傳來宋應天的聲音。
「阿澪。」
聽到他的聲音,她心頭一悚,及時停下了動作,卻仍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咒罵,她強迫自己收手,瞬間壓下脾氣,轉身回頭。
草原與高山,藍天和銀帶一般蜿蜒的河。
那是他早年和祖師爺一起出門雲游時,看過的大山大水。
他清楚記得那無限寬廣的天地,記得那暢快的風,記得策馬奔馳的自由與快意。
還以為,自己何時想再去,就能再去,誰知就這樣陷入了困局。
站在那廣闊的天地之間,他深吸口氣,壓下心中煩躁,下一剎,卻察覺到她的存在。
有那麽一瞬間,惱了,幾乎想将她強制驅趕出去。
這是他的回憶,他的思緒,這女人也太——
才起念,她已現形,站在身旁,驚訝的看着前方的一切。
她的訝異、震驚,毫無遮掩的随之而來,蜂擁而上。
忽然間,意識到,她曾到過同樣的地,站在幾乎相同的原野,她認出了那座山,認出了那條河,可她從不覺得這裏美,不曾注意這兒的天地色彩那般绮農。
幾乎在同時,他看見她當年所見,同樣的天地,卻無比的灰暗。
她到這兒時,有妖在追她,有魔在找她,她沒空注意山川風景,沒有那樣的閑情。
在她眼中,什麽也是灰的,黑的,隐藏血腥,就連如浪的草原裏,都像是随時會有妖怪魔物從其中飛竄出來。
她總是在逃命,所以看什麽,都沒真的入眼,只有恍惚模糊的景。
但在這時,在這刻,他能感覺到她無言的感動,感覺到她受到的震撼,一如當年的他。
風吹起揚起她的發,讓草原如浪翻湧,他看見她看着那一對小白蝶,看着綠草黃花,看着雪山大河,心裏想着,這兒原來是這樣的嗎?
她那純然的感動,裹住了心。
這女人甚至忘了,她來這兒是為什麽,只是站在那裏,一臉的渴望、羨慕,對眼前的一切不敢置信,就像個孩子那般。
情不自禁的,他握住了她的小手。
她吓了一跳,回首擡頭朝他看來,一雙黑眸裏竟有淚光。
他凝望着她,對着她笑。
她動也不動的愣看着他,好似第一次看見他那般,跟着她飛快抽了手,消失得無蹤無影。
可他已經看見,感覺到,她忘了遮掩的心。
那一顆,有血有肉,會哭會笑,會被天地萬物感動的心。
再睜眼,她已跑得不見蹤影,只有那局未完的棋留在桌上。
他沒去找她,只垂眼看着右手空掉的掌心,仍感覺到她小手在手心裏輕輕的顫栗。
原本在心中莫名的煩躁,已然盡去。
他知她曉得,那是他看到的風景,同樣的山川,卻和她差了十萬八千裏遠的天地。
這才多久?兩年嗎?
他才被困在這兒兩年啊,就這般想念那樣的天地了,她困在這般的處境裏又豈止兩年?
那年冬,他還以為自己很快就能找到解決的辦法,誰知一查下去,方知她這燙手山芋不只燙手而已,也不僅僅是顆山芋,根本就是妖魔界的千年大補丸,即便只是打聽,就會引來成串妖物追随而至。
他不得不留她在此作客。
這一留,就是七百多天,不只困了她,也困住了他。
人是他帶來的,若他就這樣将她扔在這兒,自個兒去游山玩水,誰知哪天她要是真的脫逃出鬼島,會不會遷怒附近人家。
惡,只會生出惡。
祖師爺曾對他一再耳提面命過。
當年就是怕他仗着自己所知所學,任意妄為,祖師爺才會在給他鎮魔珠時,要他戴上那珠子使黑暗之術,要教他曉得,若要用這東西,就得知道會生出什麽樣的恨。
他要困着她,就得同她一般困着。
他試着為她想出解套的辦法,試圖拆解她身上的血咒,但那血咒是上古法咒,極為複雜,他試着拆解,但那法咒環環相扣,解了一個,又起一個,難以除去。
剛開始,試着解謎還滿有趣的,七百多天之後,就連他也惱了,煩了。
這才七百多天啊,就只兩年多一點,她卻已受困千年,搞不好還不止千年。
換做是任何人,都得要瘋,也難怪她所見所聞是那樣的灰暗,所思所想是那般的惱恨。
可她仍有一顆心。
會被感動的心。
忽然間,極想知,她究竟為何淪落至此?
就在這時,空氣騷動了起來,他擡手引煙,看見香煙凝聚成冬冬1一字,還有一不明小子,和阿澪在林中聚在了一起。
他起身,朝那三人所在地走去。
到得了那裏,她匆匆回首,見是他,臉上瞬間堆上了虛假的笑,可一雙眼就沒真對上他的。
「妳在做什麽?」他問。
「做什麽?我迷了路,當然是在問路啊。」她答。
「問路?」他挑眉。
她眼也不眨,乖巧柔順的道:「是啊,我本打算幫着白露去湖邊打水,誰知道一不小心,就走錯了路。」
他負手又笑:「那下回,妳可得小心的跟着啊。」
「是啊,下回,阿澪定會亦步亦趨的跟着。」她譏諷的說。
「那也得要跟對了人啊。」他行至她跟前,垂眼瞅着她,好生提醒:「除非是跟着我,妳是走不出去的。」
她美目一抽,盈盈的笑,仍挂在臉,輕啓紅唇:「我若真跟着你,你會領我出去嗎?」
「那也未嘗不可。」他說着,朝她伸出了手,笑看着她,溫聲道:「可妳得讓我牽着才行。」
這一剎,她擡了眸,對上了他的眼。
霎時間,好似又在那草原,又見風輕揚。
他知她如他一般,都想起了方才那片刻。
有那麽一剎那,她冷硬的黑眸軟了一軟,卻又在下一瞬間,想起該要惱怒,她長袖一甩,收了笑,冷聲回道。
「那就免了。」
他看着自己懸在半空的手,自嘲的笑了笑,想來他也該知,事情不會這般容易簡單。
收回了手,他不再看她,只朝冬冬和那不知名的少年走去。
少年是易家紙坊的少爺,叫易遠,不小心誤上了島,才被困在迷魂陣裏,他知阿澪自始至終,都仍在看着,他牽握着易遠與冬冬才要走出林子,易遠卻扯了扯他手,問起了她。
「喂,那姑娘怎辦?」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着易遠與冬冬,卻看也沒看她一眼,只笑回:「她脾氣差,要餓着了才會甘願,我一會兒再來帶她便是。」
那女人聽了,氣得一跺腳,轉身便走,一眨眼就消失了蹤影,再次迷失在其中。
他沒去尋她,只帶着冬冬與易家少爺出了島,送他倆上了船。
惡夜無邊。
她在血與汗之中掙紮,萬千妖魔在月下圍繞着她。
她想逃、想跑,卻逃不走、跑不掉,她的手被煉着,腳被铐着,只有銀白的月在其上。
她可以清楚聞到那些妖魔嘴裏的腥臭,可以感覺到他們的興奮之情。
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那教恐懼害怕滿溢于心,充塞四肢百骸,叫冷汗奔流,讓心狂跳。
不,她不怕,才不怕。
她緊盯着眼前的滿月,憤恨的想着。
她才不會怕!
黑影在下一瞬蜂擁而上,剎那間撕裂的痛讓她張嘴叫喊出來,血與肉在月下飛灑,将銀白的月都染紅。
她尖叫再尖叫,尖叫再尖叫,可一張張的牙嘴,依然前仆後繼而來——
她掙紮着,尖叫着,奮力抵抗着,然後下一剎,她摔落高臺,這一摔,不知怎,竟教那些瘋狂的魔物都消失。
她滿身大汗的睜開眼,只看見自己下半身和被褥糾纏成一團,上半身卻摔跌在地爐裏。
爐火的餘燼,燒灼着她的手,轉眼也燒了她的袖,燃起的火焰,往上吞噬着布料。
有那麽一瞬,她搞不清楚發生什麽事,顧不得手上的火燒,只抓起一根燃燒着的木炭,回身試圖抵抗那些吞吃她的妖魔,擡頭卻不見任何妖魔,她也不在蒼穹之口。
她在一間木造的屋室裏,除她之外,再無旁人。
一室寂靜,只有她左手的衣袖在燃燒着。
她喘着氣,這才醒悟剛剛那是夢。
只是夢。
她扔掉木炭,扯開下身被褥,從地爐裏爬起身,撕去那燃燒的衣袖,扔回地爐裏,可她的左手已被火燒傷,就連臉上也隐隐作痛。
看着那在地爐裏燃燒的衣袖,和手臂上模糊焦爛的血肉,她的心仍狂跳不停。
她腳邊的被褥早已被她的汗浸濕,濕得像是能踩出水來似的。
這一室,滿布着恐懼的味道。
她頭也不回的轉身,推開拉門,走了出去。
中庭天井裏,月光輕輕灑落,她擡眼,只見月如銀盤,懸在天上。
她看着那一輪滿月,顫栗又再上湧,痛楚好似仍滿布全身,像身上仍有牙嵌咬在其中,相較之下,手上臉上燒灼的疼痛,根本不算什麽。
她垂眼不看那輪滿月,只快步走過天井,拉開了那姓宋的房門。
房間裏空無一人,仍如十日前那般,就連被褥也好好的收疊在一旁。
一旬前,那家夥只在前廳留了一張字條,說他有事要出門三日,就再不見人影。
雖然蘇小魅會陪着白露上島為她送食,她還是覺得萬般的不爽。
她在他房裏翻箱倒櫃,翻出了燒傷油膏,咬牙脫去了因火焚身,沾黏在身上的衣物,雖然她盡量小心,但仍撕裂了幾乎已要愈合的傷口,扯下了一塊皮,讓她臉又抽,她忍痛迅速将他的油膏抹上。
冰涼的油膏,幾乎在瞬間,便舒緩了疼痛。
她跪坐在地,松了口氣,閉着眼讓藥效浸透身體,可一閉上眼,那些黑影又在眼皮子底下晃,教心驚跳。
明知只是夢,仍是驚。
她匆匆睜眼,這才看見他對外的門是開着的,黑影是他門外的樹影。
月下,風一吹,樹影便搖,看似張牙舞爪的妖魔一般。
對自己的愚蠢,還有那無法控制的驚怕感到惱怒,身上汗濕的衣,更彰顯着她的畏怖,她不爽的擡手脫去了身上汗濕的衣,随手扔在一旁。
那拉門,是她前幾天下雨時開的,本是因為惱怒他将她扔在這裏,故意要讓風雨濕他一室,可雨沒下多久便停,沒濕了他的屋,如今倒是吓了她。
她不爽的上前,砰的一聲将門拉上,把滿月和樹影都關在門外。
不想回屋睡自己濕透的床被,她回身将他收在一旁的被褥在地爐邊攤開,抓了挂在一旁的布巾擦身,方鑽進幹爽的被窩裏蜷着,惱怒的在心中咒罵那王八蛋。
什麽出門三日就回,這都十天了,要不是白露和蘇小魅會來送食,她不就得餓上十天?
那家夥要是一個不小心死在外頭了,那她不就永遠都得被困在這裏?
這兩年,那男人天天都待在島上,就是出島,也是當日便回,就算拖到,了不起就是多拖了幾個時辰,從來未曾如這回這般。
她沒追問白露和蘇小魅他人跑去哪,那兩人也沒多吭兩句,最近這兩日,連白露都不上島了,就是蘇小魅自個兒來。
她知姓蘇的防她防得緊,看出她脾氣越來越差,怕她對白露出手,才不讓白露來。
那王八蛋最好別是死了。
他敢死在外面,讓她永遠被困在這裏,她定饒不了他!
緊握着拳頭,她瞪着前方木牆,惱恨的想着。
絕對饒不了他!
風在門外呼嘯着,樹影仍在搖,她瞪着那樹影,好似仍能看見那一個個妖魔鬼怪,看見那一張張血盆大口。
她眼也不眨的盯着、瞪着,告訴自己。
沒事,這裏是鬼島,那些妖,那些魔,進不來的。
她出不去,但那些妖魔也進不來。
進不來的……
一顆心,在胸中怦怦跳着,她蜷縮在被窩裏,睜着大眼,緊盯着門口,原以為今夜難以再入眠,可自從他走後,不知為何,這十日她就沒辦法好好睡上一覺,因為太累,她聽着風聲,眼皮漸漸的沉重起來,合了一下,又睜開,再合一下,又再睜開,然後終于不支的完全閉合上。
夜深人靜,萬籁倶寂。
他在無聲的星空下踏着落葉,穿過樹林,回到住了兩年的屋。
鬼島上的屋,是外公留給他的,以往他只是白日需要練術時才來,晚上便回家吃飯,誰知如今,他卻在這兒一住兩年多。
木屋廊前亮着燈,燈是白露點的,即便嫁了人,白露依然将他的事上上下下的打點妥當,他知蘇小魅很介意這點,不過卻也沒擋着。
白露是他救回來的,蘇小魅這輩子是注定要欠他的。
所以說,被人欠着,總比欠人好啊。
況且他整天被困在島上,看看那家夥吃吃醋,調劑調劑一下生活也挺有趣的。
說起來,他久久沒出門,難得出門走一遭,外頭倒也沒多少變化就是。
平安就是福啊。
進了屋,他将鞋襪脫在門邊,把提在手裏的東西擱到了桌上,這方繼續往裏走。
到了天井,他朝另一頭緊閉的門扉看去。
他考慮着要過去查看,但那兒安靜無聲,沒有任何動靜。
過去這幾個月,她作夢的情況好了很多,今夜雖是滿月,可她沒點燈,顯然已經睡去。
阿澪不喜歡滿月,每到十五,她總是特別浮躁,不論什麽小事也能惹毛她。
本來他還有些擔心,怕她情況惡化,才趕在今夜回來的。
可如今看來,他是白操這個心啦。
沒事是最好,表示她有進步啦。
他無聲笑笑,繼續往自個兒屋裏走去,拉開門,關上門,脫去身上衣物,拔去頭上簪子,松開了發,順便伸了個懶腰。
月光透窗而進,他隐約能看見鋪好的被褥。
一瞬間,覺得好像有哪兒不對,他沒多想,只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可躺入被窩的同時,他就察覺到問題在哪了。
他離開前曾把被褥收折好的,就算他沒有,白露也會替他收,可如今這被褥卻好好的鋪在地板上,非但如此,他的被窩裏還是熱的,在那溫熱的被窩裏,有一具光滑的軀體,還吐着溫熱的氣息,他愣了一愣,以手肘撐起上半身,将被子再次掀開,這次拉高了一點,這方就着透窗而進的月光,看清那蜷縮在他被窩裏的人。
一開始,他只看見她的腦袋,和那一頭長發,跟着他才看見她未着片縷的身體。
因為沒有預料在這兒看見她,他微微一呆。
這女人怎會一絲不挂的跑他這兒來睡?還整個人連頭帶臉的都蜷縮到了被窩裏?
他考慮着要不要起身離開,換個房間去睡,這兒是還有間客房的,可他都已經脫衣躺下了,一想到還要離開溫暖的被窩起來穿衣,走到另一間房,再鋪床脫衣,他就一陣的累。
想想,真的實在懶得再起。
就在這時,她握緊了拳頭,抽搐顫抖了起來,眉頭再次緊蹙,還咬緊了牙關。
沒多想,他反射性地伸出了手,覆握住了她的小手,讓自己想着這回沿途看到的風景,吃到的食物。
幾乎在瞬間,她的抽搐顫抖緩和了下來。
可也在這時,他看見了她左手上的燒傷,那疤正慢慢在淡去,但因為燒傷太深,尚未完全褪去。
怎麽回事?
他垂眼低頭查看她本應無瑕的手臂,發現那燒傷一路向上蔓延,來到她肩頸。
她已經替自己擦了藥,但那殘留的藥膏,只讓他知道,即便如今已不見疤痕,可她被火焚身的當下,就連左臉也慘遭火焚。
這才十天,她就把自己搞成這樣,若他再晚些回來,她說不得又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了吧?
清冷的月光下,他能看見她蒼白的小臉,和在其上未幹的淚痕。
那淚,也不知是燒傷的痛還是惡夜驚夢。
輕輕的,他伸手抹去她頰上的淚。
雖然有千百個疑問在心頭,但他懶得再想,只小心的替她蓋好被子,讓她受傷的手臂擱在外頭,不會因翻身而磨傷,這才重新躺了下來。
不管有啥事都等睡起來再說吧,他真的累啦。
于是,閉上了眼,讓自己陷入夢鄉。
晨光在眼簾間閃爍。
溫暖的鼓動緊貼着她,在耳邊輕響。
阿澪有些困惑的睜開眼,只看見自己的手,和一只大手交握着,而她整個人正枕在某人赤裸的胸膛上。
搞什麽?
她一僵,飛快抽回了手,跳了起來,瞪着那無故消失了十天,又突然出現的男人,惱怒的低咆。
「王八蛋!你在我房裏做什麽?!」
男人以手肘半撐起自己,側躺在被窩裏,睡眼惺忪的看着她,一臉好笑的
道。
「欸,妳別惡人先告狀,這兒可是我房裏啊。」
她擡眼一看,才發現這兒真是他的房,她再一僵,惱羞成怒的再道:「是你房也是我先到的,你不會去別的地方睡嗎?」
「我累啦。」他打了個呵欠,眼也不眨的道:「睡下了才發現妳在這,想走妳又抓着我的手不放。」
「我抓你的手?怎麽可能……」她怒斥。
「我怎知?妳睡迷糊了吧?」他一聳肩,只道:「我見妳睡得這麽好,怕抽手會吵醒妳,這才繼續睡下的。況且,妳難得都來為我把被窩暖好了,我不睡這兒,怎麽對得起阿澪姑娘妳的心意?」
說着,那男人已經躺了回去,還拉好了被子,閉上了眼,邊道。
「我幾日沒睡,妳要睡夠了就請自便吧。」
她怒得直想踹他一腳,可方才她沒看清,他這一說她才發現眼前這一向把自己打理得幹淨整潔的他,難得蓬頭垢面的,髒得像路邊的野狗一樣,臉上還有未退的瘀青,和一雙因為睡眠不足冒出來的黑眼圈。
擡起在半空的腳,不知為何竟踹不下去,然後他又開口。「對了,前面桌上有籃梨是給妳的,可以潤肺涼心。」
聽到他帶了梨給她,阿澪愣了一愣,不由得放下了腳。
「那有一半是要給白露的,妳別全吃了,出去記得把門拉上。」
這話,讓她火又上心,腳跟一旋,轉身拉開門大踏步的走了出去。
當然,她完全沒有回身關門,只讓他的房門大大的敞開着,任秋風自由來去。
她一路走到前廳,半點不客氣的把桌上的秋梨一顆不留的全給吃了。
秋梨退火,她吃完又一陣想睡。
盡管秋日驕陽當空,她依然跑去客房好好睡了一覺。
這一覺,無驚無夢,莫名好睡。
再醒來,已又入夜。
她聽到了他活動的聲響,瞥見一抹奇異的光透窗閃爍着,她爬到了門邊,從門縫中往外偷看,只看見那男人在對面他房裏,盤坐在地,他的身前浮着一顆巨大的光球,起初她還沒看清,再一細看才發現那光球是由無數上古文字所組成。
她見狀渾身一震,往下查看,只見光球之下是一只裝着紅色液體的琉璃瓶,一個小型的見聞法陣罩着它,映射出上方的光球。
不用問,她就知瓶中液體是她的血。
那男人正伸手快速撥轉着那些組成圓環的上古文字,将其一一拆解,他很快就解開了一半,但那些圓環解了又由內生成更多,他利用掌中的小型八卦鏡,設下一道道八卦屏障,阻擋着它們,将其反射阻斷,他幾乎就要成功了,她可以看見那光球越來越小,明知他定會失敗,她心中仍不由自主的升起一股希望,她沒有成功,不表示他不會成功,他用的八卦鏡是百煉鋼鍛鑄的,他将其打磨得無比明亮,比她當年用的銅鏡,還要明亮許多。
可就在這時那八卦鏡再撐不住,忽然就這樣在他手中碎裂開來。
可惡!
她握緊了拳,萬般惱怒,幾乎要咒罵出聲,幾乎在同時,被阻斷的文字再次重新連成圓環,組成光球,眨眼就還原成原來的大小。
他愣看着眼前的光球,和掌心中破成碎片的八卦鏡,露出苦笑,然後撤去了見聞法陣。
光球消失無蹤,那男人将八卦鏡扔進了紙簍裏,拿來一本書冊,提筆寫了一陣,這才擱下筆,拾起裝着她血的琉璃,支着頤,垂眼看着它,在月下沉思許久。
她不知他在想什麽,可她知,這定不是他第一次試圖解開她的血咒。
他一定試過無數次,才有辦法拆解那麽多層環面,動作那麽快。
她從沒見過他在白天拆解過,那表示他都是在晚上試的,難怪他白天老是昏昏欲睡,一副懶人樣。
驀地,他嘆了口氣,将那琉璃瓶和書都收到了木盒裏,藏在地板下,倒頭又去睡了。
她很想看他在那本書裏寫了些什麽,可她知現在不是時候,只小心的将門拉上,悄無聲息的爬回地爐邊鑽回被窩裏躺好,卻一夜無眠。
各種思緒在腦海中飛快轉動。
這人若知她身上有血咒,必對她的事知曉更多。他試圖解開她的血咒,對他有什麽好處?難不成是想拿其當籌碼控制她?抑或是他也想要得知長生不老的方法?
她在心中冷哼一聲。
長生不老沒有人們想象中那麽好,可即便她說破了嘴皮子,怕也沒人會信。
人很蠢,總要自己走上那一遭才知道,可真的領悟事不由心時,什麽也都來不及了。
到得了天大亮,她聽到男人起床活動的聲音,方裝作無事的起身。
她拉開門時,剛好看見他走進澡堂。
知他一時半刻不會出來,她赤着腳,飛快走到他敞開的房門內,翻出他藏起來的木盒,将裏面的書冊拿出來翻看。
果然,那本書冊是他這兩年的記錄,他将每一次的嘗試都記載下來,從他用了什麽方法,到最後的結果,全都沒有遺漏。
讓她錯愕的,是他在其中寫的那些散落不同頁面的注記。
白塔巫女,神之血,以妖咒強化?妖之咒,真是妖咒?
黑暗之術,妖咒之血,卻能生肌活人?只因神之血?
莫是神亦妖,妖亦神,本同源?
人神之差,壽命長短?妖、神之別,神智清明與否?
人可成妖,亦可成神?
神造的妖?人造的妖?神亦人造?
妖能否成人?轉化是否真不可逆?
獸人,精怪,非人卻似人,非妖卻如妖,真是天造?
妖物魔獸擁有強化的血肉,記憶有所缺失,或致尚失人性?
轉化失敗?失敗的原因?神之血?
阿澪仍保有人性,是否仍有過往記憶?
尋找失落的上古文本——闇之書。
她震懾的看着那些散亂的字句,一時間有些混亂,這人知道的比她以為他知道的更多,可他在說什麽?神造的妖?神亦人造是什麽鬼?神是妖?神與妖本同源?怎麽可能?
還有獸人和精怪是怎麽回事?不是天造難道有別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