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1)
晨光在林葉間閃爍。
梅開一朵,又一朵。
阿澪一早起床,開門讓屋子透氣,卻見門外默林中有人站在那裏。
女人頭上戴着狐貍帽,嬌小的身子圍着出鋒暖皮裘,小手套着暖手筒,腳上靴裏更是襯着九曲灘羊毛,整個人包得密不透風,就露出那巴掌大的臉兒來。
她垂眼看着那些一株株矮小的梅樹,嘴角揚起一抹笑。
冬日朝陽暖暖,照在她那潔白清麗的小臉上,讓她看來就像個瓷娃娃。阿澪知她年紀不小了,算起來,也該有三十好幾,可那模樣,卻似年方少艾。
這女人能保有年輕模樣,不是因為她是妖或非人,而是因為她是鳳凰樓中的女兒。
宋應天若是天之驕子,冷銀光便是天之驕女。
她從小吃好穿好,嬌生慣養,出門有人打傘,入室有人奉茶。
旁人見她,以為她生在富貴之家,成天無所事事,只會穿金戴銀,總瞧輕了她,以為她就只會茶來伸手,飯來張口。
平常,這女人還真是這般過日子的,可阿澪知道那只是她要別人看到的模樣。
冷銀光聰明精算計,只在自家人面前,才會露出真實樣貌。
鳳凰樓和應天堂有生意上的往來,長上又是師出同門。
這些年,冷銀光偶爾也會來洞庭,可從來不曾上島,但阿澪總能從冬冬那兒,聽到這女人的消息。
幾年前,鳳凰樓主對外宣稱金盆洗手,冷銀光沒接手家業,反讓那獸人接了鳳凰樓,讓那家夥做了當家,替那獸人做足了面子。
可昨日一見她,阿澪便知,這女人才是如今鳳凰樓裏,真正在出謀劃策的人。
風知靜被她收服在手,心甘情願的做她的傀儡,任她支使。
見那漫步在門外默林裏的人是她,阿澪本欲重新将門關上,那女人卻在這時瞅見了她,笑盈盈的開口朝她招呼問安。
「阿澪姑娘,早啊。」
她還是想關門,但那女人卻甜甜再笑。
「大年初一,開門見喜,阿澪姑娘,咱們一塊兒散散步吧。」
說着,冷銀光把小手從那毛茸茸的暖手筒裏抽了出來,伸手邀請她。
阿澪沒動,只是面無表情的看着她。
「放心,我不是要找妳算賬的,就算我想,師兄還不會肯呢。」銀光見了,輕笑出聲:「再說,若真要算起來,我還要謝謝妳才是。」
謝她?
阿澪挑起眉,不知這女人在打什麽主意。
「當年若沒妳那般瞎攪和,阿靜怕是仍不願讓我看他真實的模樣。我知妳那會兒只是讓人誤導,才會以為阿靜故意要壞妳生意。」銀光瞅着她,噙着笑說:「再說,妳難道不好奇,妳離開揚州之後,原本手上的店鋪,後來如何了嗎?」
阿澪微僵,只見那女人噙着笑,道。
「一起走走吧,咱們聊聊。」
不用她說,阿澪也知那麽多年過去,她這正主兒消失無蹤,底下的人大概早就做鳥獸散,八成也全将她的貨與鋪子給污了。
可她确實想知道這女人到底想玩什麽把戲。
所以她舉步出了門,下了階,來到那女人面前。
銀光見了,這方把小手縮回暖手筒裏,一邊往林子裏走去。
阿澪同她并行,晨光穿過林木,斜斜灑落雪地,将樹影拉得很長很長。
「那年妳一失蹤,妳底下的鋪子,就遭人易手吞吃,可這麽不公不義的事,聽了都刺耳,看了都紮眼,小妹知道之後,便多事的一一為阿澪姑娘妳讨了回來。」
聞言,阿澪冷淡的道。
「若然如此,阿澪還真要謝謝銀光姑娘了。」
銀光輕輕一笑:「喏,我知妳一定覺得,橫豎師兄不放妳出島,我同妳說這些何用,是吧?」
阿澪挑眉,沒有回。
銀光也不介意,再道:「師兄自幼聰慧,無論學啥,總能舉一反三,少有不如他意之事,就因如此,偶遇上了一個不照他想、有違他思的人,難免在意,擱到了心上。」
怎麽,這是在怪她引起他興趣了?
聽聞此言,阿澪忍不住譏诮開口。
「妳知是他強行将我綁來,拘在此地的吧?」
「銀光當然知道,可他想做啥,我這做師妹的,也不能多說什麽。」銀光一臉無辜,笑着說:「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妳也該曉得,師兄看來随和,實是位倔強之人。他打定主意的事,便會鐵了心去做,旁人難以動搖。即便我有那心思……」
銀光話沒說完,只停下腳步,轉頭瞅着她,扯了下嘴角,道:「即便我有那心思,我也鬥不過他。」
說着,她再舉步,在雪地林中漫步。
「實話說,上回師兄出島惹了事,還差點丢了一條命,這回我來,本是想着就算得罪師兄,也要讓他收手的。」
收手?
阿澪冷笑,「他若會收手,早收了。」
銀光也笑,在晨光中,勾起嘴角,意味深長的說:「我知,所以我沒同師兄啰嗦,我打算從妳這兒下手。」
阿澪一怔,諷笑:「妳想殺了我。」
「當然不是。」銀光搖搖頭,看着她在晨光下,那張潔白無瑕的臉,輕聲道:「白塔巫女,千年不死,受妖咒以分食。我知妳被下了不死咒,能夠長生不老、不死。」
這話,教她為之一僵。
「所以,妳也看過《魔魅異聞錄》。」
「是,我看過。」銀光點頭,直視着那千年巫女的眼,說:「妳一路走來,必受過我無法想象之苦,但他是我師兄,即便人終有一死,我仍想他能活久一點,別死得這般不值。」
銀光說着,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在晨光中,吐着氤氲的白氣,開口說。
「這回我來,是想放妳走。」
阿澪一震,屏住了氣息,無法置信的看着眼前那粉雕玉琢的女子。
他睜眼時,看見門外天色已大亮。
銅爐蓋上小小的銅鑄老虎,在晨光中,英姿飒飒的看着遠方。
天才剛亮沒多久,屋子裏很安靜,或許他應該多睡一會兒,可不知怎,隐隐有些不安在心頭浮動,他掀被起身,套上外衣。
穿衣時,他才注意到,那不安從何而來。
屋子裏很安靜,太安靜了。
他知方才天快亮時,阿澪有來過,來拿他的茶壺,替他裝水。
怕屋子裏太悶熱,她離開時,還留了一點門縫通風。
打他中毒傷了身子後,便常常夜咳吵到了她,不知何時起,她夜裏便會來替他的茶壷裝水,再挂回地爐上的鈎子,保持空氣的溫暖潮濕,讓他随時起來都有熱茶開水可飲。
阿澪向來安靜,屋子裏安靜也沒什麽,可今日這兒可不只有她。
還有銀光和阿靜。
他拉開門,看見對面客房的房門敞開着,裏頭空無一人。
心頭再一跳,他飛快結出手印,在半空中畫了一個圓。
白光乍現,他伸手探進圓裏,撈出一只全黑的木盒,可不用開,他就知道東西不見了。
盒子太輕了。
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死心的打開來看。
可盒裏如他所料,空空如也。
他暗咒一聲,想也沒想,立刻擡手一揮。
天井裏的白雪瞬間翻飛起來,眨眼幻出了鬼島的地形,還有遠離老屋的兩個小小雪人。
小雪人一前一後的走着,往水邊走去。
他還沒來得及多想,就在這時聽到了動靜。
應天擡眼,看見阿靜赤裸着上半身,站在那裏,他剛練完拳回來,一身都是汗,正在擦身換衣,那男人看見了他,看見天井裏的鬼島和小人,還有他手上的黑盒。
剎那間,兩人對看了一眼。
玄黑木盒裏,原該有一只無堅不摧,能降妖伏魔的金剛杵。
那金剛杵是他們幾個一起去偷回來的,他偷這東西當然有他的用處,阿靜知道,所以才幫他,可兩人兄弟交情再深,也不可能讓這男人坐視妻子入于險境,即便那險境是銀光自己搞出來的也一樣。
她會拿這金剛杵,當然是為了要對付阿澪,可阿澪豈是那種會束手就擒的人?
有那麽一瞬間,黑劍在衣袖下浮現,他強行壓住想将其握在手中的沖動,只握拳站在原地,開口要求。
「別傷她。」
那男人一臉嚴酷的看着他,沒有應答,只抓着那件衣,腳一點地,疾射而去。
他臉一白,扔下那空無一物的玄黑木盒,飛快跟上,但他沒阿靜快,即便沒受傷都不可能比他快,更別提現在。
一顆心,在胸中跳得飛快。
他以為銀光不會這麽做,以為只要讓她看看阿澪和冬冬相處的模樣,看看阿澪如何待少華,看看她如何對他,就會知道她不是那般無可救藥。
顯然他錯了。
該死——
這回我來,是想放妳走。
冷銀光,是鳳凰樓主之女,和宋應天師出同門,她也是齊白鳳的徒孫,懂陰陽之術,即便鬼島陣法不是齊白鳳所出,可宋應天自小就對這聰明的師妹百般縱容,幾任她予取予求,這女人确實有可能知道出島破陣之法——
她只要伸出手,只要抓住這女人的手,她就能知道該如何破陣,就能離開這裏。
可幾乎在同時,他的臉、那雙眼,那悵然若失的笑,浮現眼前。
心,微微的縮,顏顫抖。
她握緊拳頭,撥開他的臉,壓下胸臆萬千情緒。
不急,不急。
她告訴自己,啞聲開口。
「可妳改了主意。」
銀光若有所思的看着眼前那冷若冰霜的女子,然後笑了,笑着點頭:「嗯,可我改了主意。」
「為什麽?」她聽見自己再問,一顆心卻仍在方才那上頭,像是魂體脫離一般,感覺眼前一切萬般虛幻,教她莫名的慌。
「因為我發現,師兄讓我上島,終讓我上島,是要讓我知道,他不是傻子,他做的事,其實沒有那麽無私。」
阿澪微愣,回過神來。
「妳說什麽?」
銀光笑着,轉身迎着朝陽,繼續往前走,只道:「我本想着,他拘着妳,是因妳有神之血,妖魔吃了妳,便能增加自身功力,危害世間。我以為他不忍妳受苦,更不忍萬千生靈因此受害,所以才幹脆将妳拘在島上。」
阿澪仍站在原地,心跳飛快。
銀光發現她沒跟上,便停下腳步,回首笑看着她,說:「可我昨日上島,見了他,看了妳,我才知道,師兄也沒那麽傻。」
「什麽意思?」
銀光伸出小手,将垂落的發掠到耳後,不答她的問題,反道:「妳告訴他,甭想瞞着我爹了,他老人家早知師兄藏妳在此,他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佯作不知罷了。我爹知道,與其讓妳被妖魔逮着,弄得生靈塗炭,還不如讓妳與他一塊兒待在島上好。不過他老人家也說了,師兄若再胡來,他可不一定能繼續幫他擦屁股。」
這話更玄了,教她終于忍不住脫口。
「他到底做了什麽?」
「妳不知道?」銀光驚訝的看着她,然後冒出銀鈴般的笑聲:「啊,妳真不知道。」
她怒了,轉身要走,卻聽那女人在身後笑着道。
「抱歉,但我真的以為妳知道,我還以為他會去做那蠢事,就是要讓妳知道,結果他竟然什麽都沒和妳說嗎?」
阿澪頭也不回的繼續往前走,可那女人的下一句,卻讓她猛地止住了腳步。
「他去偷東西。」
銀光邊說邊笑,笑個不停,笑到眼淚都迸出來,她看着那轉身看來的女人,告訴她。
「偷神族的法器——」
「銀光。」
男人人未到,聲先到,這句叫喚,阻止了那個女人再說下去。
阿澪聞聲看去,就看見那獸人從雪地林木中走了出來,他看着那嬌小的女子,劍眉微摔。
銀光見了,只笑着拭去眼角的淚,道:「看來,我話太多了呢。」
「我們該走了。」風知靜朝她伸出手。
「我知道。」她裝沒看到他不贊同的臭臉,仍是執意脫下了手中的暖手筒,上前給了阿澪,還握住了她冰冷的小手,替她戴上了暖手筒。
「天寒地凍,阿澪姑娘妳可要好好保重,別凍着啦。」
被那溫暖小手握住的瞬間,她差點抽手。
可這一剎,她竟不知自己抽手,是因為不想拿這女人的東西,還是怕看到心念電轉間,冷銀光已湊到了她耳邊,吐氣如蘭的悄聲道。「妳是個聰明人,該要知道,出島對妳有害無益。要不,妳怎不來讀我的心呢?」
這話,教阿澪一僵,還沒來得及反應,卻又聽她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這天下沒有永遠的秘密,也沒有不破的牢,哪日妳若出島,便來找我要妳的鋪子吧,我真金白銀換給妳。
她錯愕擡眼,那女人卻早已松手退開。
「抱歉,朦了妳。」銀光輕笑着,一路退到了阿靜身邊,才笑盈盈的開口:「我打小便學藝不精,唯一知道的出島方式,便是靠着阿靜領路,可他同師兄一個鼻孔出氣,怕也是不會願意領妳出島的。」
瞧着眼前這狡狯的女人,阿澪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只覺又氣又羞,連她自個兒一時都搞不清是為何。
一瞬間,她想過出手壓制那獸人,可那家夥雖沒同她對眼,卻全神戒備的緊盯着她的手腳,她知道她只要有什麽不良的企圖,他便會将她打倒在地。
獸人力大無窮、動作奇快無比,而且如今的風知靜心無雜念,早和當年不同,不再是她能輕易操控的對象。
冷銀光就是知道這點,才敢同她說出島的方式。
瞪着眼前這對夫妻,她冷着臉,再次舉步轉身走開,身後卻又傳來女人的聲音。
「阿澪,我師兄他呀,吃軟不吃硬的。」
這一回,她沒有停下來,卻仍能聽見那獸人低聲輕斥。
「妳別瞎攪和。」
「我攪和?有你摻和得厲害嗎?那可是神族法器,若非鬼島法陣能障眼,我看你們有幾條命可以——」
冷銀光的聲音倏然消失,阿澪知是法陣掩蔽了一切,聲音、景物、人,她曉得就算此刻回首,也不會再看到冷銀光和那獸人。
她繼續快步往前走,一直走,那女人的話卻仍在腦海中回蕩,她不讓自己去想,将那些擾人的話語都推開,它們卻不肯散去。
他去偷東西……偷神族的法器……
他不是傻子,他做的事,其實沒有那麽無私……
他打定主意的事,便會鐵了心去做……
一顆心,狂跳不停,她喘着氣,走得更快,眼前卻只浮現他的臉。
她加快腳步,走得更急更快,幾乎要跑了起來,可下一剎,她卻一頭撞入了男人懷中。
她來不及停下,她沒有看到他,那男人上一刻還不在這裏,他試圖撐住兩人,可雪地太滑,她前進的速度太快,若他沒傷之前,這意外完全不是問題,
可即便養了一年半,他還是很虛弱,根本經不住這一撞。
縱然如此,他依然伸出雙手,将她護在懷中,把她的腦袋壓在他胸口。
她震懾不已,只聽見他的聲在腦。
沒事,別怕。
剎那間,氣一窒。
眼看兩人就要倒地,摔跌在雪地裏,她想也沒想便伸出雙手,一手環住他的腰,一手護住他的後腦勺。
砰的一聲,兩人重重摔跌在雪地中。
雪花四濺,上了天,再落地。
冰雪很冷,他的腦袋不輕,她被壓在之中的手又冰又痛,可這一霎,她只感覺到他跳得飛快的心,還有那一股由他而來,溫柔的裹着她心的暖。
「唉……咳咳咳……我還以為我撐得住……咳咳咳……看來我真是越來……咳咳咳……越不中用了……」
他邊咳邊笑着說,她卻莫名惱了,飛快的硬抽回手,從他身上爬坐起來,怒道。
「你沒事跑我前面做什麽?」
他喘了口氣,壓下了另一陣想咳的沖動,卻還是又輕咳了兩聲,這才開口。
「我沒跑,我是用走的。」他眼也不眨、一臉無辜的慢慢坐起身來,笑着道:「誰知妳跑那麽快,我才看見妳,一眨眼妳就撞上來了,想喊都來不及喊。」
「我哪有——」她瞪着他,本想否認自己沒跑,卻知并非如此,一股熱氣莫名上臉,教那句反駁再吐不出,到頭來,只更加羞惱的站起來,邊拍掉落在身上的雪,邊冷聲改口:「還不都是你這鬼陣法的錯!上一刻還沒的,這一會兒就跑出來了!」
「是。」他點點頭,像老公公一樣的踉跄起身,撣了撣衣袍,抖去白雪,嘴角卻仍噙着笑,「是我的錯。」
他這般同意認錯,卻沒讓她好過些,更教阿澪無言的,是那男人竟在起身後,撈起了她方才被壓在他後腦的左手手背查看。
「妳指骨斷了沒?」
她一怔,被他握住的地方莫名熱了起來,匆忙間,又想抽手,那男人卻沒放手,反倒是不露于形的心疼,悄悄襲來,教心一緊,這手竟無力再抽。
「看來是沒有,就是些皮肉傷,已經開始愈合了。」他神色自然,小心的捧握着她的手,檢查她的手指頭和手背上的擦傷,邊說:「妳要是不硬抽手,情況應該會更好。話說回來,下回妳還是別把手伸出來當肉墊吧,搞得我想來個英雄救美反被妳救,很尴尬的。」
說到最後,他擡眼,又笑。
她瞪着他臉上的笑,想罵他,想抽手,質問他偷那神族的法器,究竟是想做什麽——
可到頭來,她卻連嘴也張不開,只有心狂跳。
她不敢問,甚至不敢去偷看他的心。
「怎麽?」見她臉色蒼白,他輕握着她的手,微笑再道:「很疼嗎?那咱們得快點回去多吃個兩碗飯才行。」
阿澪沒有答,他也沒有等她回答,只是邊說邊小心的牽握着她的手,帶着她一起往回走。
也不知為何,就這樣被他牽着走了。
明明是他來時路,雪地上的足印,卻在兩人前行時,緩緩消失無蹤。
他困着她,一直是他困着她的。
用這可惡的法陣,将她拘困在這島上。
她不曾忘記這件事。
可她再無法确定,他困她于此,是為了什麽。
為長命?為衆生?抑或是……
她停下了腳步,他跟着停下,回首看她。
初升的朝陽,照亮了他俊美的臉龐,她看着這男人,忽然覺得好害怕、好害怕。
那無以名狀的恐慌上了心,搖晃着她。
她抽回了手,這一回他沒有堅持,只是又露出了那好寂寞又好溫柔的笑"眼前的男人,朦胧了起來,霎時間,以為他就要如雪地足跡一樣,消失在眼前。
驀地手指微抽,她才發現自己想伸手抓住他,她握緊拳頭,控制着那無以名狀的恐慌。
他看着她,仍在笑。
「別笑。」
她聽見自己冰冷的聲音,從嘴裏掉了出來。
「別笑了。」
她看着那越發朦胧的男人,用最酷寒的語氣斥責他。
「別再笑了——」
他不再笑了,終于不再揚着嘴角。
心頭又一緊,風飒飒而來,飒飒而去。
他擡起了手,撫着她蒼白的臉。
「我很抱歉。」他朝她走近一步,凝視着她,語音萬般沙啞。
這時,她才從那朦眬之中,看見他的眼,看見那雙黑瞳裏的溫柔不曾褪去。
從他指尖襲來的暖意,教她莫名驚慌,卻又同時讓她感到安心,這兩種情緒如此矛盾,怎麽可能同時存在?他怎能對她這般?她又怎能任他這樣對待她?
無名的淚奪眶,他低頭吻去。
這回不是在夢裏,不是在心中,不是在那過往回憶。
剎那間,無法呼吸。
他的唇是冷的,舌卻是暖的,他舔去了她臉上的淚,輕輕将她擁在懷中,在她耳邊低語。
「別哭,別哭了。」
她不想的,可心揪成一團,淚止不住,而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為何要哭,只是胸口是那樣悶、那般緊,教她喘不過氣。
他在雪地中擁抱着她,薄唇貼着她的額,大手撫着她的發,再沒說過一句話,可她能感覺到他跳得飛快的心,還有那一身濕透衣衫的冷汗。
這一剎,方知他說謊,他是跑來的,一路飛奔而來。
他害怕銀光傷了她,擔心銀光放了她,更怕她若回手,會遭那獸人攻擊。然後,她看見了他再壓抑不住,閃過心底的恐怖影像。
白色的雪地上,滿是鮮紅的血。
她被一支黑色的金剛杵釘在地上,流着鮮紅的血淚對他咆哮,半獸化的風知靜擁抱着血流不止的銀光,背對着他走開——
那是他以為會發生的事,而她清楚知道,他沒有錯。
若冷銀光對她動手,她絕不會客氣。
她不會死,冷銀光會,那獸人會因此恨他,他師叔更不可能就此作罷。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不打算放了她,就算會遭致衆叛親離,就算她從此都不會再信他,他仍會站在她身前,留在她身邊。
她不知該說什麽,不知該怎麽想,她不想相信他,不敢相信他,卻依然能感覺那不言而喻的無盡溫暖,緊裹着她,安慰着她。
漸漸的,心跳漸緩,淚終于不再,倒是他又咳了起來。
他側過身去掩嘴輕咳,卻因為冷,因為站得太久,身子有些僵,差點又失去了平衡。
她伸手抓住了他,扶住了他的腰,沒讓他跌倒。
可她這一低頭,才看見了他陷在雪地中的雙腳竟什麽也沒穿,沒有鞋靴,沒有白襪,在那衣襬之下,只有一雙被冰雪凍到發青的裸足。
阿澪錯愕擡眼,他卻只是看着她微笑,再一次的,握住了她的小手。
心一緊,她沒抽手,只聽到他啞聲開口。
「我們回去吧。」
熱氣莫名又再上湧,她垂眼,半晌,方點頭。
他收緊大手,牽握着她的手,再次舉步。
這一回,她沒再停下。
白雪依然在前方閃耀,枯枝樹影依舊杵立在四周。
不久,老屋出現在眼前。
老屋萬般寂靜,卻飄散着飯菜香,風知靜和冷銀光已經離開,屋裏沒有半個人,只留下一桌熱好的菜,和一張以紙鎮壓好的信箋。
他拾起那信箋閱覽。
傻瓜師兄
飯菜已熱好,你和阿澪多吃些。
阿靜和我還要趕船,下回咱們有空再聊。
你多保重身體,若有啥需要,你再寫信同我說。
另,別說你需要阿靜,阿靜是我夫婿,不讓的,你死了這條心吧。
妹銀光
他笑了出來,将信箋擱回桌上放好。
她見了,剎那間,差點忍不住脫口問他,究竟為何一直讨要那獸人。
可他又咳,她為他倒了熱茶,在他坐下時,多加了幾塊地爐的火炭,讓他能夠烘腳。
他喝了幾口,總算不再咳了,卻已在桌邊坐下,拾起筷,夾了雞肉,卻沒擱自己碗裏,倒是放到了另一只飯碗上。
屋裏只剩他與她,白露和蘇小魅他們,昨晚吃完飯就回去了。
桌上就兩副碗筷,除了他身前的,另一副碗筷,自然便是她的了。
可那冷銀光不知在想什麽,昨夜并的桌早已被放回原來的客室,這兒如今只剩一張桌,一桌明明四個邊,那女人硬是将兩副碗筷擱在了同一邊。
他見了也沒挪移。
阿澪不知該說什麽,見他自顧自吃了起來,她拿起碗筷,要坐到另一頭,他卻開了口。
「就坐這兒吧。」
她朝他瞧去,只見他看着她,微微一笑。
「好冷啊,咱們坐一塊兒,暖和些。」
聞言,看着他那蒼白的臉,沒有血色的唇,她心又一緊,不由得,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地爐裏的火炭,靜靜燃燒着,爐上還挂着一鍋雞湯正滾滾熬着,冒着誘人香氣。
大年初一,人都走了。
昨夜的熱鬧,更顯今日孤寂。
她都有這般感覺,更遑論是他。
到底,是為了什麽?
坐在他身邊,阿澪慢慢的吃着碗裏的飯,吃着那滿桌的菜。
千百個疑問在心頭,可最終,仍沒問出口。
她不敢想,不讓自己去深想,去探看。
吃完了飯,她收拾着碗盤,他試着幫忙,她沒攔他,反正這男人虛得也做不了什麽事。
本以為他收個碗就會回房,誰知她洗完碗,回身卻見他就杵在身後,他是沒法做啥,卻一直待在一旁,看着她洗碗,待她把碗放好,他拿着幹淨的布巾,替她擦手。
阿澪一愣,忘了抽手,見他好仔細好輕柔的替她擦手,檢查着她的手背。她這才發現,他一直沒忘記她手背上的傷。
「已經好了,進屋前早好了。」話未想,已脫口。
「嗯。」他垂着眼,确定都擦幹了,擱下了布巾,卻沒松開她的手,只淡淡說着:「可剛長好的皮肉,最嬌嫩易傷,天寒地凍的,還是小心點好。」
一股熱氣,無端又來。
雖不是由他而來,卻是因他而起。
這男人垂着眼,來回以拇指撫着她曾破皮泛紅的手背,動作輕柔的宛如飛羽拂過。
明明不是第一回 被他握着手,不知為何,這回卻特別清楚的感覺到被他手指觸碰之處。
那感覺,莫名的熱,莫名的癢,讓人無端心跳飛快。
她飛快抽回了手,把一旁的藥湯塞到他手裏。
「快把你的藥喝了。」
說完,便匆匆快步從他身邊走過。
男人瞧着那逃跑的背影,笑又入心,上臉。
垂眼看着手中的湯藥,他乖乖的拿了調羹,坐在矮桌邊,一口一口的喝完。
良藥苦口啊,可一顆心,卻微微的甜暖。
喝完了藥,他将那碗洗了,回頭卻見門外的風,悄悄拂來,揚起仍擱壓在桌上的信箋。
傻瓜師兄嗎?
看着銀光秀麗的字,他扯着嘴角,笑了笑。
或許他真是傻的吧,但人生難得幾回傻啊?
再一次的,他拾起那信箋,收折好,方起身往自個兒屋室走去。
天井裏,白梅點點,開了一朵又一朵。
如他所料,原本被他扔地上的黑色木盒已經不在那裏。
她那兒的門,緊緊合着,關得密不透風的。
就當他是傻的吧。
他站在自個兒門前,瞅着那扇緊閉的門,幾乎忍不住想走過去推開那扇門。
可他知,不能逼得太緊。
一次一點點,一回一些些,這樣就好。
輕輕的,他嘆了口氣,入門前,還是忍不住故意咳了兩聲,如果多咳幾聲就能讓她拉開門走出來,他可以一路咳下去。
緊閉的門,沒有半點動靜。
看來,做人不能太得寸進尺啊。
自嘲的笑了笑,他推門回房,知她一時半刻不會再來,他在桌邊坐下,打坐運氣,試着讓真氣運行全身筋脈,起初那有點困難,但體內丹田那股凝滞的真氣慢慢流動了起來,然後越來越快,越來越順,不多時,他全身就熱了起來。
他可以感覺到,體內髒腑雖仍有損傷,但已比之前預估的好上更多。
即便心急,他沒有勉強繼續下去,只是靜心收功。
他睜開眼,看見窗外天色更亮,銅爐裏已不再冒着青煙,他的腳底也暖了許多。
确定自己情況還可以,他以單手結出法印,在半空中畫了個圓。
白光亮起,他伸手穿過圓中白光,摸了幾下,果然摸到了那只木盒。
那丫頭已将它放了回來。
他将其拿了出來,再擡手抹去那個圓。
黑色的木盒,看起來并不起眼,卻很沉,他将它放在桌上,打開來,看見盒裏有另一張紙箋,上面只有簡單幾個字。
小人師兄
小妹借此物只為防身,這東西是個燙手山芋,誰拿誰倒黴,這就還你了,我可不想象你一樣當個傻瓜。
君子師妹
他無奈又好笑的收起紙箋,才取出那通體全黑的金剛杵,放在一旁的軟布上。
金剛杵能降妖除魔,但他去偷取此物,可不是要拿來對付阿澪的。
當年阿澪不顧阿靜意願,強行轉化了他,将其獸化。
這事他是後來才知道的,這事也一直是阿靜心裏的疙瘩。
銀光對阿澪印象一直不好,她知他藏人在島上,卻不知是誰,可他這師妹向來機靈,他遇襲中毒之後,幾次下來她便從阿靜和白露、冬冬口中,拼湊出了真相。
她名義上是要上島探病,可他知不是。
對銀光來說,阿澪是非人,是妖女。
方才還沒見到她之前,他差點以為自己又做錯。
銀光不會殺阿澪,也殺不死她,他清楚師妹沒有笨成那樣,可她卻很可能決定将阿澪擄走,交給師叔,或更糟,把她交給那被他偷了這金剛杵的原主,以換得撤消他們對他與阿靜的追殺令。
這金剛杵無堅不摧、無魔不破,雖無法致阿澪于死,卻能讓她傷重倒地,更別提他多年下來,好不容易才讓她軟化,若銀光攻擊她……
他真是不敢想象事情會變成什麽樣子。
幸好銀光非但沒有對她下手,甚至沒有試圖放她走。
當初要不要讓她上島,他掙紮許久,幸好他沒看錯這師妹,真的是……幸好啊……
看來,他是注定要被她笑上一輩子了。
罷了。
這東西她就是不還他,他也無法怪她,這本就不是他的東西,她沒直接取走拿去解決追殺令,就已經很給他面子了。
他苦笑,在那金剛杵上結出手印,打出見聞法陣,将其籠罩。
金剛杵亮了起來,在上方湧現紫光圓球,這東西同樣是由許多上古文字所組成,卻比阿澪血咒上的更加複雜多層百倍,可這些不是法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