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春暖花開時,風帶來血的味道。

她拉開門,循着血味走去,不多時,便在林中看到了一只烏鴉。

這烏鴉的體型特別大,幾乎就和老鷹一般。

阿澪不是沒看過烏鴉,她見過許多這種黑色的大鳥,可在鬼島上,沒有活物能在沒有他的同意下,自行出入。

那只烏鴉在這時看見了她,牠試圖張開翅膀逃走,卻飛不太起來,只踉跄走了幾步,就又再次倒下。

滿地的飛羽在牠倒地時飛揚,她再看才發現,牠右側的翅膀斷了,胸腹前的鳥羽染着血,所以牠才飛不起來。

這八成也是牠為何在這裏的原因。

牠誤闖鬼島,入了迷魂陣,所以才受了傷。

闇之書裏有飛天之術,她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學會了,幾年前她剛到這兒時,曾試圖從空中逃走,當時她還戴着鎮魔珠,她試了好幾次才有辦法忍住灼燒的疼痛飛上天,然後才發現鬼島的迷魂陣通天達地,就連上空也無所遺漏。她不甘心的試了許多次,才終于死心不再繼續嘗試。

雖然她在地面上仍看見高空的飛鳥來去,但那些飛鳥好似也知這兒不對勁,從來不曾飛低下來歇息。

這麽多年來,她還是第一次看見有飛鳥誤闖這禁區。

誤闖的人倒是有一個,那少年是和冬冬一起的,後來也幾乎立刻就被宋應天找到,送出島去。

她本不想理會這烏鴉,那男人大概很快就會發現有活物入了島,可那大鳥拖着斷翅的模樣,萬般狼狽,讓她想起了自己。

她遠遠的看着牠。

牠也遠遺的看着她,用那雙小黑眼,緊盯着她。

草地上,有幾根染血的鳥羽散落在那裏,在春風吹過時,飛揚起來。那黑色的飛羽,飛過了眼前,閃着黑亮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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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伸手抓住了其中一根,看見有妖獸在黑天黑夜裏追着牠,一路追過湖面,牠被咬了一口,卻也啄去對方一只眼,然後牠在混亂之中,沖進了鬼島的迷霧,重重墜地。

那景象,如此熟悉。

她能感覺到牠的恐懼與害怕。

或許是因為在牠身上看見自己,她朝牠走去。

當她靠近,那只烏鴉顯得更加緊張,戒備的用那雙烏黑的眼直盯着她。她可以看見,牠滿是羽毛的胸口,因為恐懼快速的起伏着。

阿澪在牠身前蹲下,朝牠伸出手,在牠張嘴擡爪攻擊牠之前,先觸碰到了牠。

別怕。

她告訴牠。

沒事,我不會傷害你。

那黑色的大鳥眨着眨眼,看着她,幾乎在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她從小就能操控鳥獸,她能和牠們說話,能迷惑這些動物。

她以拇指輕撫牠小小的腦袋,有那麽一瞬間,幾乎想要就此了結牠的性命。

折翼的鳥,不能飛,還不如死了痛快。

這念頭在腦海中閃過,可當她扣住那只烏鴉的脖頸時,腦海中卻浮現了男人溫柔的笑。

它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她能看見他的笑,和那雙溫柔的眼。

妳不會的,我知道……

她真該讓他看看他有多麽愚蠢。

可不知怎,看着眼前的黑色大鳥,她卻一直看見他的臉、他的笑,還有他赤腳站在雪地上朝她伸出手的模樣,讓她無法真的狠下心來。

可惡,該死!

她暗咒一聲,松開了那鳥的脖頸,伸出另一只手,替牠将折翼的斷骨接了回去。

牠吃痛掙紮着,試圖從她手中逃開,她沒有阻止牠,只是松開了手。

牠飛了起來,然後再次墜地,牠身上還有傷,別的傷,她可以看到那鮮紅的血從牠起伏的胸口湧出。

阿澪沒有再理會牠,她能做的已經做了,她轉身走開。

可那一整天,她都能嗅聞到那血腥味。

那一夜,下了雨。

第二天,血腥味淡了些,卻沒有散去,她拉開門,看見那只昨天試圖逃跑的烏鴉,不知何時,竟出了林子,上了門廊。

牠想辦法上了門廊躲雨,她可以看見門階上有牠掉落的黑羽,和牠一路流下的血跡。

聽見開門的動靜,牠緊張的抽搐了一下,卻沒有力氣逃走,只能警戒的看着她。

牠受傷的翅膀依然攤開着,無法收起,牠甚至沒辦法好好站着,就那樣癱躺在那兒喘氣。

阿澪看着牠,她原以為這折翼的烏鴉命不久矣,活不過幾個時辰,可牠活了下來。

牠是只勇敢的烏鴉,牠啄瞎了攻擊牠的妖獸。

她欣賞勇敢這項特質。

看着那黑色的大鳥,她在門廊上,留下一碗魚肉。

那天稍晚,她再回來時,看見碗裏的魚肉已空,那只黑鳥仍在門廊遠處。

一天又一天過去,牠慢慢的能站起來。

她每天都會給牠一碗食物,有時是饅頭,有時是雞湯。

牠什麽都吃,漸漸的,也越來越靠近門口這裏,甚至不介意她再次伸手觸碰牠。

牠是只聰明的鳥,從來不曾試圖攻擊她,即便她沒特別迷惑牠,牠也不會對她張牙舞爪。

阿澪很快就發現,不知是不是因為撞到了腦袋,傷了腦子,牠沒有被妖獸追殺前的記憶,除了那段逃命的過往,牠想不起來任何過去。

想不起來,有時也是種福報。

她想着,不再查探翻攪牠的腦袋,只給了牠一碗水,看着牠低頭喝水。幾日後,她回房時,看見宋應天不知何時到了她房裏,蹲在那只烏鴉面前,着迷的看着那只黑色大鳥。

「牠受了傷?」他問。

「有妖物在追牠,牠才誤闖了鬼島。」她淡淡道。

他朝那只烏鴉攤開手掌,她看見他掌心裏,擱着一小塊豆沙泥。

那烏S用那雙黑眼看着他,然後低頭啄食,吃了它。

他揚起嘴角,問:「妳幫牠取名了嗎?」

她沒想到他會問她這問題,她原以為他會堅持把這烏鴉送出島去。

「我沒想要養。」她說。

「牠傷好之前,得待在這兒,總要有一個名,總不能這只鳥、那只鳥的叫吧?」他站了起來,回頭看着她微笑,「幫牠起個名吧。」

她無言看着他,沒有回。

「當年我帶白露回來,她不記得過去,不記得自個兒的名,三嬸她們問我她叫啥名,因為剛好是白露時節,我便幫她起了名叫白露。」他看着她,說:「要不現在節氣剛好走到清明,就叫牠清明吧。」

「白露知道她要是在清明被撿回來,從此便要叫清明了嗎?」她面無表情的問。

「知道啊。」他眼也不眨的笑回:「我問過她,她沒反對啊。」

「我是不是該慶幸,我還記得自己的名,要不我不是也得叫個秋分、立冬、霜降什麽的?」

她沒好氣的語帶嘲諷,誰知他竟開口笑着回。

「寒露、小雪也挺好聽的啊。」

敢情他當初還真想過要幫她取這些名啊?

她傻眼看着他,忽然慶幸自己當年為取信于他,說了真名。

「妳若不喜清明,那換一個好了,我想想,牠是烏鴉,全身漆黑,那就叫阿黑或阿烏?阿鴉?大黑—」

「蘇裏亞。」她再受不了他的無腦取名法,脫口就道:「牠叫蘇裏亞。」他聞言,笑着說:「蘇裏亞嗎?這是梵文吧?這名不錯,上古傳說中,日神便是三足金烏,叫蘇裏亞挺好的。」

沒想到他知道這來由,她一怔,擡眼朝他看去。

他笑看着她,只朝她伸手,道:「來吧,吃飯了,白露今兒個,帶了青團和潤餅的材料來,正在前頭包着呢。」

她沒握他的手,只從他身邊走過。

他看着自己懸在半空中的手,笑了笑,收了手。

這幾個月,他的身體日漸好轉,她又不肯碰他了,雖然如此,倒也沒給他臉色看就是了。

他知她為何不肯再碰他,就如那日她為何抽手一樣。

這女人,不想知心啊。

前些日子發現這事,他有好一陣子,認真考慮過是不是要幹脆繼續裝病好了,但若是騙來的同情憐憫,可也不是他要的。

這陣子,他有時會看見她看着遠方天際掠過的飛鳥,表情怔怔忡忡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或許在想着,她就如籠中之鳥一般吧?

身旁的鳥,挪移了一下雙腳,他垂眼看牠。

他一點也不意外她會收留牠,但他懷疑她知道牠是只精怪。

她對妖怪、魔物十分敏銳,可精怪是萬物化生,非妖非魔,血不是黑的、臭的,也不渴求她的血,所以她才沒有察覺。

可這事她遲早也會發現的,精怪命長,傷愈也快,牠很快就能再次展翅飛翔。

蘇裏亞嗎?

她是巫女,這名不會沒有來由,她從前曾祭祀過日神吧?

他真希望她肯親口同他說說她的遭遇,可惜這女人對過往前塵絕口不提。

至少,如今他知道自己的方向沒有錯,她體內的血咒和大黑金剛杵所記載的事,确實是有相關的,她脫口而出的神祇之名,只更加印證了這事。

「蘇裏亞。」他輕聲開口叫喚那烏鴉。

那黑色大鳥擡眼看他,一雙黑瞳十分沉靜。

「從今往後,這便是你的名了。」他微笑看着牠說。

烏鴉直視着他,沒有抗議,也沒反對。

他将視線從那烏鴉身上收回,舉步朝前頭走去。

夏日午後,雷聲隆隆。

那雨來得又急又快,阿澪才剛聽到雷聲,豆大的雨滴已經落下,她飛快出門收拾那曬在外頭的衣被,才剛進門大雨便傾盆而下,和電光雷聲一起,撲天蓋地而來。

她擱下衣被,飛快解繩,放下天窗,可即便如此,還是淋了一身的雨。地板上都是水,她拿幹布擦幹,才到其他房間查看。

客室的天窗本就沒開,但前室的天窗她一早便拉開來通風,到她放下天窗時,地上也積了一堆水,她順手收拾了,才走到他那間房。

在那當下,她其實沒多想,就是回屋時,順道看一下,省得那傻瓜寫書寫到完全沒注意到下雨了,或是午睡被淋了一頭雨,誰知她一推開他門,就見那男人全身濕透的站在屋中央,正在脫衣。

她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忘了該退出去。

他脫衣脫到一半,見她開門,也微微一愣,見她不動,他挑起了眉,沒多說什麽,只繼續脫去那身濕透的衣裳,開口閑聊。

「這雨真大啊。」

他另一頭的門沒全關,借着稀微天光,她能看見他赤裸的上半身,已經不像去年那般枯瘦,雖然還是白蒼蒼的,但已經再次長了肉,變得結實起來。

她知他這幾個月,每天都會打坐練氣,日日都會出門走走,蘇小魅和雷風

隔三差五就會來陪他練武對招,她知道他好多了,但她還以為在那身衣衫下,可能還是副皮包骨的模樣,沒想到非但已生肉長肌,還練回了大半精實體魄。這念頭才閃過,他就輕咳起來。

她回過神來,見他發還在滴水,鎮定的上前拿了條幹布給他。

「我以為你在午睡,來關窗。」

他接過幹布,擦着濕透的發和身上的雨水,噙着笑道:「整日吃飽睡、睡飽吃,我都快變神豬了,想說出門走走活動一下筋骨,怎知就下了雨。」

她一聽便知,他不是出門走走而已。

這島布有迷魂陣,他若有心,這島的距離可以變得很長,他若只是出門走走,要回便回,不會淋到全身濕透,他是去練輕功的,所以才刻意踏入迷魂陣,方淋成了落湯雞。

「你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欲速則不達,有時越是急,越要慢。」

這話,沒多想便脫口。

「那是。」聞言,他瞅着她,笑意上眼,點頭同意:「下回我會注意的。」說着,他将那布巾,蓋上她的頭,替她擦去發上的雨水。

她一僵,卻只聽他溫聲開口。

「妳也別着涼了。」

莫名的紅熱,上了臉。

他的動作很輕柔,她可以從布巾上,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這氛圍太親昵,她一時間,無法動彈,不敢擡眼,只聽到心跳聲在耳中隆隆作響。

「姑娘家的身子,淋不得雨、受不得寒的,雖然妳異于常人,可也會着涼的,淋了雨,還是記得把身子擦幹些,能少折騰一回,那便是一回吧。」

他邊說邊輕輕的替她擦了發,還将她發都撈到了前頭來,連沾着雨水的發尾都沒錯失。

她可以看見,他溫柔的握着她的發尾,小心的用布巾壓幹,再以手指徐徐梳理,輕輕摩挲。

剎那間,好似連那萬千青絲都有了知覺。

一顆心莫名又亂跳,教臉紅,心更熱。

她伸手将自己的發尾從他手中抽了回來,教他一雙大手僵懸在半空,一時間,就連空氣都像是凍結了那般。

屋外大雨依舊,雷聲依然轟隆。

她沒多看他一眼,只匆匆轉身走開,可即便回到了房裏,掩上了門,她還是能看見他那雙大手,看見他輕握着她的發,看見他的手指小心翼翼的穿梭在其中,将它們梳理開來。

她将那畫面從腦海中推開,轉身換掉半濕的衣,但即便換上了幹爽的夏衣,她依然感覺他輕輕握着她的發,以指梳理着它們,輕輕摩挲。

他是那般小心,如此溫柔,讓頭皮莫名酥麻,教心微微輕顫。

她閉上眼,他身上的味道依然萦繞在鼻端,教熱又上臉。

她匆匆睜眼,不敢再想,只面紅耳赤的匆匆抓起地上的衣裳一一收折好,再把被褥鋪回原位。

半夜三更,月又上夜。

月華悄悄灑落,将夏夜照亮。

老屋裏靜悄悄的,幾無聲息。

烏騰蜷縮在牆角歇息,只在她起身時,擡頭看了一眼。

夏至剛過,天很熱。

即便入了夜,還是熱,她身上只套着一件簡單輕薄的夏衣,可此時此刻,她身上的衣早已因噩夢汗濕。

看着敞開的門外,那一輪皎潔的夏夜明月,她心跳飛快,想起今日是十五。

難怪她會再作噩夢。

她本沒打算睡的,可那突如其來的午後雷陣雨,讓暑氣暫消,教連着幾夜沒睡好的她,一個不小心就在鋪床時睡着了。

每逢滿月,她總讓自己醒着,看書、擦地,整理房間,她甚至試過在半夜洗衣煮飯,只要任何能夠消磨時間,讓她不要想起那夜的事,她都願意做。

夏夜沒有那麽長,比冬夜要短,可冬季雲層總是很厚,少有晴天,夏季卻幾乎每逢十五,她都能看見那又大又圓的月,高挂天上,每每看了,總教她度日如年。

窗門外,不知何時,早已雲破天開,那輪明月高高挂在雲端上,大如燈籠。

恍惚間,好似又看見那在月下朝她伸來的爪,看見那沾着口水的利牙——

她砰地拉上了那本為透氣而打開的門,将明亮的月光遮擋在外。

還以為早就習慣了這些噩夢,上千年來,她總是在逃跑,從沒想過,有一天能好好睡上一覺,能就這樣安心入睡,竟也會因為被噩夢驚擾感到困擾。

滿身的汗,在身上萬般黏膩,感覺就像那些妖怪的口水,教一陣惡心上湧。

她抓了一件幹淨的衣裳,快步走到位在老屋屋角的澡堂。

這間澡堂說小不小,說大不大,該有的東西倒是都十分齊備,澡豆、布巾、油燈一應俱全,泡澡的浴池是石砌的,浴池裏的水是活水,引自鬼島四周的湖水。

可惜前後進水口和出水口的兩個洞都太小,即便她想從那兒鑽出去也做不到。

剛來的那一年,她想洗個澡還得等白露來時,找蘇小魅去湖邊挑水,要不就得等雨天,後來有一天,那男人才想到要告訴她,只要推壓牆上的銅制螭龍,就會有幹淨的水流出來,接滿浴池,若要放水,便将池子裏的木塞子拔掉即可。

事後想來,她早該注意到,這兒之前有好長一段日子都沒人住,所以白露剛開始,才不知這兒有活水能取用。

當年蓋這屋子的鬼醫,顯然不只懂醫,也十分擅長設計器械機關。

推動螭龍頭時,下方的石磚會同時打開,那兒是個往內凹的小型石窯,能燒炭以火加熱螭龍後方,那特別加大,有如肥滿冬瓜一般粗胖的銅管,若遇冬季,經過加熱的銅管和銅頭,流出的水便是熱水,石窯上方甚至有做排煙管能排煙氣出去,不致熏了在澡堂裏的人。

阿澪點亮了燈,将木塞子塞住排水的出水口,推壓螭龍,坐在池子邊,看着那涓涓細流,從螭龍嘴裏流出,注入浴池。

流水淙淙,在燈火下隐隐閃爍如銀帶。

油燈裏的油是香油,透着淡淡的花香,每回點燈,那香味被火加熱,就會變得更加鮮明。

她解開衣帶,脫去汗濕的衣裙,走入浴池中,來到那水流下方,洗淨自己。

夏日炎炎,即便入夜,水仍溫涼。

她拿澡豆搓出泡沫,洗發淨身。

冷銀光對她師兄極好,讓鳳凰樓的人送來的東西,什麽也是上好的。

泡在水裏,她試着讓自己放松下來,什麽也不去想,就專心的清洗自己的身體,可即便是洗去了一身黏膩的汗,将整個人浸在水裏,她依然無法完全将那無盡的夜推開。

她在水裏環抱着自己,瞪視着水面波光,卻還是能看見無數張血盆大口朝她飛撲而來,感覺到那被撕裂啃咬的疼痛——

水聲輕輕,在月夜裏響起。

他張開眼,仍聽見那流水聲在夜裏蕩漾着。

午後那突然的驟雨,早在幾個時辰前就停了。

這時還有水聲,只有一個可能,阿澪醒了。

今夜是十五。

黃昏時,他見她沒出來吃飯,去她屋裏查看過,見她睡着了,他便沒擾她。

每逢十五前後,她總睡不好,連着幾夜,常常就這樣醒一整夜,到了月圓這日,她更是如坐針氈,難得她能睡着,若能一夜到天明,那當然是最好。

可顯然,對她來說,那真的是奢望。

他繼續躺在軟榻上,看着門外那漸漸散去的雲。

從他這兒,看不見月,但他能看見月華照亮了前方的林葉和草地。

靜夜裏,聲音能傳得很遠,他可以聽見她拿木勺沖洗長發上的泡沫,聽見嘩啦啦的水聲一勺又一勺,他甚至能聞到那一抹香。

然後淙淙的水聲停了,他知她關掉了水,但他仍能聽見小小的水波蕩漾着,讓他知道她正泡在那浴池裏。

他希望她能因此放松下來。

晚風徐來,教林葉搖曳,他閉上眼,有那麽好一會兒,幾乎就要睡着,可他知,她會怕。

怕這月,怕那夜。

想起她還沒吃,他睜開眼,幹脆起了身,到廚房去熱飯菜。

天井的另一頭角落,有微光從澡堂的門縫裏透出,他知她仍在裏頭,便往蔚房走去。

誰知熱好了飯菜,那女人卻沒聞香而來,他再走回天井,她剛好在這時從澡堂走了出來,看見他,她愣了一愣,停下了腳步。

他看着那剛出浴的女人,一時間無法動彈。

她只套着一件夏衣,那衣如她其他衣裳一般,全是黑色的。

黑色的衣料,襯得她更加膚白如雪。

月華輕輕灑落她身上,剛出浴的她,發仍微濕,唇更粉嫩,就連白皙的頰,也透着淡淡的粉。輕薄的黑色夏衣,因為濕氣,服貼在她身上,她只用腰帶簡單束起。

她赤着腳,夏夜晚風徐來,揚起了她的裙裳,讓衣更貼體,露出她雪白的長腿,他很清楚,在那件夏衣之下,她什麽也沒穿。

一顆心,莫名跳快了些。

不是沒看過她的身子,他早将她全身上下都看遍也摸遍了。

可那時,對他來說,她只是個病人。

那會兒,她也沒像現在這樣看着他。

隔着一整個天井,兩人的視線在月下交會,他能看見她氤氲的雙眸,還有其中的情緒,迷惘、渴望、害怕、恐懼交織在一起。

心,跳得更快。

可他知道,她不會承認的。

不會承認她的害怕、畏怖、驚懼,不會承認她的渴望與需要。

即便如此,眼前的女人看來依然該死的誘人。

他用盡所有力氣,才有辦法張嘴擠出一句。

「還沒睡?」

「太熱了,」她聲音沙啞的開口:「我沖個涼。」

「我睡到一半,餓了,起來弄點東西吃。」他力持鎮定的噙着笑,告訴她:「妳若也餓了,竈上有雜菜粥,還是熱的。我剛吃飽,先回去睡了。」說着,沒等她回,他強迫自己轉身,走回自個兒房裏,重新躺下。

他本想同她一塊兒吃點,再找她下棋到天亮的,可當他看見她,當她用那樣的眼神看着他,他知道他不可能什麽也不做,所以只能轉身回房。

起初,她沒有動,然後他聽見她走向廚房。

他閉上眼,試着靜心入睡。

阿澪站在門廊上,看着他關上了門。

有那麽好一會兒,她仍屏着氣,聽見心跳在耳中隆隆作響。

她不是沒有穿衣,她有穿,他也不是第一次看見她的身體,當年他什麽也看光摸遍,可他從未這樣看過她,不是像這樣的眼神。

她能清楚感覺他的視線,感覺到他的眼掃過身上裸露的肌膚,帶來些微的麻癢刺痛。

當他隔着一整個天井那樣看着她,有那麽好一會兒,她幾乎能感覺到他的手,用午後雷雨時,撫摸着她發時同樣的輕柔,撫着她的發,她的身,她的唇。

那感覺那般鮮明,如此強烈,教她有些失神,不覺微啓雙唇。

她以為他會過來,她不自覺屏息,無法動彈。

可他沒有,起初,她不是真的很清楚他說了些什麽,直到他轉身回房,關上了門,那些字句才真的在腦海裏有了意義。

她過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強迫自己轉身,朝前室廚房走去。

廚房竈上那鍋雜菜粥依然熱燙,她盛了一碗,卻沒有吃。

她不餓。

她依然能看見他的眼,感覺到他的手。

他不曾真的走過天井,不曾真的撫摸她,可她知道他很想,他想那麽做,想撫摸她的發,她的身,她的唇。

他想要她,渴望她。

她能清楚感覺到他的欲望。

她應該要覺得厭惡,但他的欲望,和那些妖怪不一樣,他的觸碰如此溫柔,那般輕柔,掩去了那始終糾纏着她,揮之不去的惡心感。

從噩夢中驚醒後,她一直覺得身上殘留着那些妖魔的口水,始終感覺到那

被撕裂的疼痛,感覺到那些肮髒的爪與牙,深深陷入她的皮肉,即便她将自己的身體洗了又洗,依然無法洗去那恐怖的疼痛,那無所不在的臭味。

可方才那一刻,當他看着她,當她看見他,她只記得他握着她的手,記得他撫着她的發,記得他那雙手有多麽溫柔,記得他身上的味道。

他可以讓她忘記,至少不再去想。

當她意識到這件事,便再也無法将其推開。

再回神,她已來到天井,走過門廊。

她不能那麽做,不該這麽做,當她經過他門前,她告訴自己繼續往前走。

但夜那麽深,月那麽圓。

明亮的月華,灑落天井,就如那一夜。

看着那月光,還有在那其外的黑暗角落,她氣一窒,不覺停下腳步。

剎那間,好似一雙雙的眼,都潛藏在那些黑暗之中,蠢蠢欲動,呼之欲出。

那裏沒有妖、沒有魔,什麽也沒有。

她強迫自己繼續往前走,腳卻不肯擡,雙手微抖。

恍惚中,她幾乎能看見蒼穹之口,看見那高臺,看見那些妖、那些魔,看見那在月下被煉住的自己。

她不怕,才不怕。

阿澪握緊雙拳,憤怒的舉步往前,走入那黑暗的角落,轉過那彎,拉開了門。

下一瞬,一只蒼白的手,從前方黑暗中伸了出來,伸向她。

那不是真的,可她僵住了,完全無法動彈,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那只手的食指會伸出長長的指甲,劃開她的衣服,将她開膛剖腹,掏挖出她的——

一時間,有些耳鳴。

無盡的恐怖,攫抓住了她。

不,她不要再經歷那一切。

她用盡所有力氣,才從那不能動彈的狀況下掙脫出來,轉身脫離了那黑暗,拉開了他的門,跑了進去,再将門關上。

她抵靠着門喘氣,卻依然感到恐懼。

然後,她看見了他,那個躺在月光下的男人。

她不該這麽做。

她知道,可她別無他法。

他能讓她忘記那些夜晚,那一個又一個,無盡可怕的恐怖月夜。

夜很靜,靜得不可思議。

他躺了大半個時辰,卻無法入眠,只一再看見她粉唇微啓,用那雙水漾黑眸,隔着一整個天井看着他。

夜更深,很深。

緊閉的門,被人推開。

那聲很輕,可他還是聽見了。

剎那間,不由得屏息。

他沒有睜眼,只感覺到那軟玉溫香入了床被,偎靠着他。

這不是個好主意,可今夜是滿月。

每當月圓,她總是惡夢連連,她不想作那惡夢,所以才來找他。

她只是想利用他,忘記那惡夜舊夢。

小小的手,鑽入了他的衣,撫上了他的胸膛。

這女人知道他在想什麽,卻依然沒有停下。

他抓住了那只誘人的小手,張開眼,看見她,心頭一緊。

她唇微顫,臉白如紙,但最教他不能抗拒的,是那雙眼,那雙透着痛與傷,驚與懼,壓不住的畏怖與害怕,和無聲懇求的黑眸。

她沒有說,沒真的說出口,甚至沒有真的那麽想,可他能感覺到。

她很怕,很害怕,她不想記得,她需要忘記那驅之不散的惡夜,忘記那糾纏着她,如附骨之蛆的舊日過往——

她傾身吻上了他的唇,打斷了他的思緒,但她的情緒卻随之漫流了過來。

別想……

他能感覺到她的顫抖,她的絕望。

不要想……別讓我去想……

握着她冰冷的小手,他再抵擋不住充塞胸臆中的情緒,只能張開嘴,回應她。

她在他嘴裏顫顫抽了一口氣,但沒有退縮。

她和他唇舌交纏,可她太過急切的想忘卻,太過心急,那讓情況變得有些失控,有那麽一瞬間,她已跨坐在他身上,扯着他的衣,握住了他。

這不對,她看似知道在做什麽,可他忽然領悟她沒有準備好,她并不是真的想要他。

這一刻,他曉得他若縱容她,她會弄傷她自己。

他抓住了她的雙手,将她壓在身下。

有那麽一瞬間,她緊張起來,恐懼更甚,想起她有多怕受制于人,他松開她的手,撫着她淚濕的臉。

她的心跳飛快,卻有大半是因為恐懼,不是因為他。

他看着她,指腹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

然後,他伸手撥開那輕薄的黑衣,讓月華灑落她如凝脂般的酥胸。

他垂眼看着,張開手掌覆了上去,她喘了一口氣,那讓那柔軟渾圓的嫩白,更加貼合他的手。

她的心,依然跳得很快,快到像是随時會跳出她胸口那般。

他低下頭來,吻着她那跳得飛快的心。

她又吸了口氣,他擡眼看着她,看見她那雙氤氲的黑眸裏,終于不再滿布畏懼。

緩緩的,他撫摸着她的身體,看着她的眼瞳,略略收緊,再放大。他讓手再往下滑,撫過她柔軟的腰肢,她圓潤的臀,如羊脂般潔白細滑的長腿。

她抽搐了一下,瞳眸中透出緊張和些許的驚懼。

他将那浮現腦海的猜測強行壓下,不讓自己去想,只低下頭來,吻着她微顫的粉唇。

她的唇有些冷涼,但很香很軟,又甜又暖,像涼糕。

這念頭,讓她微顚。

他知道她能讀到他所思所想,他揚起嘴角,舔着她,含吻住她的唇瓣,再想。

像嫩豆腐。

她顫顫又喘口氣,紅暈上了她的臉,他能看見,她一雙星眸變得更加氤氣。

他輕笑,退了開來,握住她的小手,将其壓在心口,讓她撫着自己。她的手,仍微涼,卻依然教他深吸了口氣,讓心跳更快。

當她感覺到掌心下他的心跳,察覺到他腦海裏希望她撫摸他的思緒,她眼中露出些許的好奇,沒有多久,那冰冷的小手,便脫離了他的掌握,悄悄開始自行探索。

那試探性的撫摸,引發一陣酥麻,和更深的欲望。

她又輕顫,他知她曉得他在想什麽。

他再深吸口氣,壓下那沖動,只輕輕以唇摩挲她的唇,讓她再度微啓雙唇,悄悄吸氣。他将大手探到她背上,撫着她滑嫩雪白的肌膚,帶着她坐起身來,讓她跨坐在他腿上。

那讓她與他,都進入了月光下。

有那麽小小的瞬間,阿澪又緊張了起來,小手輕抵着他的胸膛,然後她看見了他的眼,感覺到他在看她的身體。

她的腰帶不知何時被他拉開,那輕薄的夏衣,堆積在腰間,沒在她身上,他看着她,而且他覺得她很美。

在月光下的她,很美。

他甚至沒有刻意去想,那是他當下的感受。

她能看見他着迷的看着她,大手輕輕的撫着她的小臉,她的脖頸,她光裸的肩頭,教她不自覺屏息,只能感覺他的手在身上游移。

眼前的男人,在月下也很美。

他的長相十分俊俏,劍眉朗目,挺鼻薄唇,當年初見,她就知他是個美人,有長眼的人都不可能錯過他的美貌,那是那些鳳凰樓的人為什麽那麽喜歡他的原因之一。

宋家的少爺,光是杵在那兒,便萬般賞心悅目。

一笑起來,更是教人心頭小鹿亂撞。

她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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